「月平林一直留在暗道裏,似乎沒有逃跑的意思……」翊先生渾濁的雙眼盯著那片蝴蝶出神,眉頭不自覺皺起,「這三人一向深謀遠慮,配合無間,唐倦謝浮風雖已身死,但隱患仍在,世子要當心是請君入甕之計。」


    他點頭,平靜道:「唐倦留下的埋伏,還要勞煩翊先生拆解。」


    「世子爺請放心。」昏沉夜色中,老者幽幽地笑了,隨著齒輪機括聲滴答答響起,蹣跚的身形遁入過道底下,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方重衣越過欄杆,跳到對麵的屋簷上,又順次往下躍去,如雲似雪的衣袍在夜色中翻飛,敏捷的身影隨即落在一樓開闊的甲板上。


    他旋動欄杆頂部的蓮花柱頭,地麵隨即平移開,露出一道入口。明亮燈火下,通往暗室的道路顯得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方重衣沿著樓梯,一步步向下,沉著的腳步聲在空曠幽靜的暗道內盤旋回蕩。


    他取了火折,點燃牆壁上的銅燈,暖黃色的燈火緩緩鋪開,如水流瀉,照亮一丈之外的淺黃衫身影。


    這短短一丈的距離,不知埋伏了多少機關暗器,藏了多少殺機。方重衣默然靜立在原地,目光微凝,打量不遠處的人。


    ——月平林是個麵容清秀、三十來歲的男子,雙頰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前方,地上拖出一道狹長的影子。他呼吸平緩,姿態也是放鬆的,沒有絲毫的殺意和攻擊性。


    「謝浮風死得不明不白,這一點我的確很好奇。」月平林望著他,目光平和,聲音也是平淡至極。


    方重衣沒說話,灰淡的眸子慢慢變得幽深。等翊先生將埋伏一一拆解,便是他取對手性命之時。月平林明知他在等待這個時機,卻還是不慌不忙在這閑聊,手裏究竟還握著什麽底牌?


    他心頭蒙上一片陰翳,有一種陌生的情緒鬱積在胸口。


    是不安。


    「有什麽不明白的,中毒而已。」方重衣隨口回答。


    月平林目光中掠過幾分驚詫,轉瞬如漣漪消散。


    謝浮風是萬裏挑一的用毒高手,他雖然眼盲,但靠嗅覺便能識得千萬種草藥和毒蟲,他那雙手經年累月地調配毒藥,變得僵硬烏黑,早已是百毒不侵,他下毒從未失手過,更不可能被本家的絕學暗算。


    月平林目光微沉,啞聲問:「什麽毒?」


    方重衣心念雜亂,目光不自覺向暗道深處遊移,淡漠地回應:「軟骨散。」


    月平林聽聞,倏地抬眸直視向他,麵色亦不再平靜。


    軟骨散說穿了,不過是高級的蒙汗藥,勁頭大些,唯一一點優勢也就是味道極輕極淡,但隻要是對毒理稍有造詣的人都能防備,更何況是謝浮風。


    「你如何下的毒?」他冷聲問道。


    影影綽綽的燈火晃得方重衣心煩意亂,幹脆閉上眼,他聽到隔間細微的嘀嗒聲,是齒輪在緩緩錯動,翊先生已經拆除大半了。


    「客房裏下的。」輕描淡寫的聲音回答。


    月平林不說話了。眾所周知,客房是上船那一刻由賓客們自行抽取,完全無定數,又如何未卜先知在房間裏下毒?更何況他們三人精心隱藏了身份,與素人無異,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們的行蹤都不是易事。


    他越是看不透,越是死死盯著眼前人,輕衫落拓,隨性桀驁,不加掩飾的鋒芒和少年氣自成一派風骨,但……與傳言中端方持重的少年天子似乎有些偏差。


    方重衣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心頭濃重的不安讓他眉眼染上幾分不耐。


    「不用瞎猜了,每間客房都下了軟骨散,無論他怎麽抽都沒有差別。唯一的差別是……他是個瞎子。」


    月平林眸子驀然睜大,呼吸一滯。


    「油燈裏有解藥。軟骨散釋放的同時,解藥自然將毒性抵消了,對其他人來說沒有任何影響。而謝浮風看不見,不會去做點燈這種事,自然中招。」


    滿室陷入一片幽靜。


    良久,月平林發出一聲苦笑:「果真是令人防不勝防,誰又能想到,整艘遊船都是天羅地網的圈套……」


    隔牆內傳出鐵線斷裂的聲音,方重衣尋聲側望,這幾乎是一個信號,代表翊先生已將所有障礙掃除。


    「還不來殺我?」徐徐如水聲音又從對麵傳來,仿佛回蕩不散的幽魂。


    方重衣心煩意亂至極,凜然目光如兩道冷電,落在月平林身上:「不要拐彎抹角。」


    「著急了?」月平林聽罷,竟是淡淡地笑了,「那我便說的更明白些。天字第七號客房……早些時候謝浮風去光顧過,那裏可是住著一位姓蘇的姑娘?」


    「你!」


    那一瞬間,方重衣手足僵冷,全身的血液都凝滯,難以遏抑的怒火在胸中激蕩。他袖中滑出匕首,想也沒想便徑直刺上去,沒有任何招式或技巧可講,也不再防備什麽埋伏,是莽撞的、近乎瘋狂的發泄。


    他瘋了。


    所經之處引動了機關,縱橫交錯的銀絲從兩側飛迸而出,卻因為被翊先生破壞而紛紛歪斜。銀絲力道不足,隻堪堪絞碎了他的衣角。短短一丈的距離,織成了細密的大網,在燈火中閃著銀白色的冷光。


    月平林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閃,隻是笑著。


    方重衣不管不顧衝上去,小腿被根銀絲絆住,硌出了血,也像是毫無知覺。


    直到匕首狠狠沒入對手腹部,汩汩鮮血不停滲出,染紅了他的手,滾燙的溫度才讓他恍如隔世般清醒過來。


    自從十歲那年,和死去的侍衛待了一天一夜以後,方重衣就再也不願看見了無生氣的屍體,即便後來,他已經可以隨意主宰很多人的生死,卻也從未親自動手去了結一個生命。手底下的人心照不宣,殺人時絕不會驚動世子爺。


    不是恐懼,也並非虛偽的良心不安,而是單純的厭惡。


    厭惡那種無能為力的心緒,更多的是厭惡他自己。


    月平林的身子顫抖不停,目光既熾烈,又泛著死氣沉沉的空洞,暴睜的瞳孔裏映著他的影子。鮮血越來越洶湧,方重衣覺得那血很燙手,陡然鬆手,後退了一步。


    他也從未想過有這一天,自己會瘋了一樣去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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