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還有不怕綠的男人?蘇棠不屑地哼了一聲,又想,他這種極端性子,哪天被誰綠了怕是要瘋魔的……


    她抖了抖曳地的裙擺,華美的絹紗層層疊疊,邊緣金縷紋如繁花盛放,美不勝收,最外麵一層是半透明的輕紗羅裙,璀璨之中添了幾分仙氣。


    她大喇喇掀開,又提起第二層較厚實的淺鵝黃布料,遞到方重衣麵前,小聲道:「母後不知道你的事,不該這樣為難人的,我……我也有些過意不去。不過今日是特殊情況,下不為例啊。」


    方重衣認真地點點頭,淡笑道:「好。」


    蘇棠不經意掃過他眼眸,有些出神,那雙眸子笑意盈盈,目光卻是浮的,眼底仿佛凍結著什麽暗潮洶湧的情緒,很幽深,卻牢牢鎖定著她,仿佛上天入地也無法逃離。


    她低下頭,嘴裏低喃道:「那你就撕吧。」


    裂帛之聲響起,方重衣仍然如從前那般,很輕易很利落便撕下了一塊來,隨後用絹紗蒙住了臉,繞到腦後。


    但不知怎麽係了半天也沒係好,蘇棠越等越是著急,繞道他身後踮腳一看,布條和發帶下的流蘇竟纏在一起,難怪某人這麽久沒攪合清楚。


    蘇棠叉腰站了會兒,看不過眼,隻好抬手給他把流蘇捋順。方重衣馬上把手放下,「乖巧」地任她打理。


    外邊的賓客們好奇不已,屏風上兩個模糊的影子轉來轉去,特別是公主,一會兒湊到世子跟前,一會兒又繞到他背後,分外親昵,紛紛納悶兩人到底在做些什麽。


    賓客們好奇的同時, 慕容熙已氣得吹胡子瞪眼, 琉璃杯盞都不慎打翻, 淺紅酒漿順著桌麵徐徐淌到地上,身邊的侍女急忙收拾。


    一直沉默的蘇玄修淡淡垂下眼,自斟自飲。


    蘇棠捋順了那條霜色流蘇, 見方重衣墨發飄逸,於是鬼鬼祟祟把手湊過去, 挑出一根發絲來, 用力一扯。


    方重衣倒是紋絲不動, 半點抱怨都沒有。


    蘇棠把那根頭發綁到他小手指上,挑了挑眉, 半開玩笑道:「聽說這樣就可以許願,你趕緊祈禱一下,讓所有人都失憶,忘記你今晚射箭脫靶的事。」


    他毫不在意這番揶揄, 看著指節上纏繞的發絲,眸子裏泛著朦朧的光,有一些出神。


    「……真能許願?」


    聽見他若有所思的語氣,蘇棠狐疑地抬頭, 好奇問:「怎麽, 你有什麽願望麽?」


    方重衣低低地笑了,微垂的眉目在陰影下顯得異常深邃:「那我希望棠棠永遠把我記著, 記一輩子。」


    輕柔的聲音如夜半絮語,又透著幾分幽冷, 外界的絲竹歌舞漾漾如涓流,飄遠了,直到傳來一聲清亮的簫鳴,才猛然把她拉回現實。


    把一個人記一輩子……那要花多大的力氣去愛,或者恨?


    她抬頭,對上方重衣幽深的目光,不覺後退了半步,作出惡狠狠的模樣道:「那我若恨你一輩子呢?」


    他眉眼微彎,眼角眉梢的笑意仍然如春風一般溫和。


    「恨也無妨,棠棠心裏能有我就好。」


    清清淡淡的聲音仿佛隻是陣風拂過,蘇棠卻半晌說不出話,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越是這般溫溫柔柔同她說話,越是讓她看不透,心底甚至蔓起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


    「公主?」屏風外的侍女輕輕喚了一聲。


    蘇棠意識到不可逗留過久,也不理他,徑自繞過屏風往自己座位上走。期間王後一直盯著她,那目光就像尋常人家的父母審問晚歸的女兒。蘇棠低下頭,避開了母後的目光,手還不自覺抖了抖長裙,往裙擺瞟了好幾眼,被撕掉的一塊有重重輕紗遮掩,什麽也看不出來。


    弓箭和箭靶等已經有侍從陸續抬到大殿正中央,左右兩列席位上的公子們也紛紛起身,他們先同國主和王後行禮,又相互客氣了一番,說定比試順序。


    蒙著臉的方重衣也終於從屏風後走出來,盡管殿上人影錯綜,氣氛微微有些混亂,眾人還是不自覺偷偷將目光聚焦過去,都很好奇這位世子到底什麽模樣。


    方重衣今日穿了一件水墨紋箭袖束腰長袍,很顯身段,俗話說也就是寬肩窄腰大長腿,雖是普通的常服,舉止之間卻絲毫不失高華貴氣。大殿上站了數十位王公子弟,影影綽綽,晃一眼過去,最出挑的竟還是不露臉的他。


    方重衣默然踱步到兵器架邊,手指緩緩地拂過弓弦,試了試張力。坐席上,一位貴女看看那隻手,又看僅露在外的眉眼,視線來來回回,手中蜜桔都忘記吃。旁邊幾位貴女們也都紛紛流露惋惜的目光,若非麵生惡瘡又疾病纏身,這位世子想必也是一位翩翩如玉的濁世佳公子。


    一向看人先看臉的王後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異,又垂下眸子,自顧自琢磨起什麽。


    蘇棠對母後的反應毫不意外,如今他半蒙著臉,眉目更顯得出彩了,舉手投足還有傲然的精氣神,很難不讓人眼前一亮。


    比試開始了。


    規定是每個人射三支,以環數總和來論輸贏。因為慕容熙不停地攛掇,箭靶比標準距離還要遠三丈,難度陡然增加好幾倍。


    幾個小國的皇子們先上場,表現都馬馬虎虎過得去,基本集中在七環以內。殿上時而爆發呼聲,時而又是一陣唏噓。


    但,讓蘇棠沒想到的是,有人比方重衣先脫靶了。


    赫連逢。


    赫連逢吃了太多烤雞,整隻手油亮油亮的,加上他從小在草原長大,對射箭已經是信手拈來。結果沒想到,越輕視越是出問題,手上油太厚,沒抓穩,箭矢直接飛到大殿外邊去了。


    實力論證什麽叫做「手滑」。


    殿上爆發一陣低低的笑聲,貴女們也拿帕子輕輕掩嘴。


    赫連逢也不羞惱,抓了抓腦袋,誠懇道:「哎呀,忘了擦手……大家別見笑。」


    說罷,接來了侍女遞給他的帕子,仔細將手擦幹淨,再搭弓張弦時,神色已經變得分外專注。


    這次一個九環、一個十環。


    眾人微微點頭,流露讚許的目光,連王後眼中都帶著笑,這位西境來的皇子善良坦誠,心性淳樸,倒是十分討人喜歡。


    慕容熙上場時長舒一口氣,又摩拳擦掌,看樣子是鉚足了力氣,成績也非常亮眼,一個九環,兩個十環。


    在眾人激賞的目光下,他邁著大步走下射箭台,下巴微揚,眯眼凝視著站在角落的世子。方重衣也朝著慕容熙看,隻是目光輕輕的,淡淡的,毫無溫度,仿佛那裏並沒有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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