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盛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小時候的事情,也是立夏,家鄉孩童有鬥蛋的習俗。家家戶戶事先煮好囫圇蛋,然後套上絲網袋掛在孩童脖子上,講究的人家還在蛋上畫上好看有趣的圖案。蛋分頭尾,尖者為頭,圓者為尾,鬥蛋時,頭碰頭,尾碰尾,誰的蛋先被擊破,誰就輸。


    那時候他才六七歲,父親已不在人世,家裏靠母親一個人做些針線活、漿洗衣裳勉強度日,母親不舍得吃穿,也不知她怎麽艱難地從牙縫裏省出來的,愣是在春分這一日給他弄來了一個雞蛋,早早地就煮好了,還細細地給他照著年畫描了一個胖娃娃在上麵,親手給他掛在脖子裏,笑盈盈地對他說快出去玩吧。


    他別提有多高興,飛也似地跑出去,也不知怎麽的,遇到幾個小夥伴都鬥不過他,他越發的高興。卻有一個孩子,輸了以後哭著鼻子跑回了家。他正要走,那孩子的父親從門內走來,一把扯下他脖子上的蛋,惡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還踩了一腳,罵道:「有人生沒人教的野孩子,快滾!」


    他忘了當時有沒有哭,隻清楚的記得,母親精心繪製的雞蛋殼碎了一地,東一塊西一塊拚湊不起來,裏麵晶瑩的蛋白滾了一層塵灰,原本鮮亮的蛋黃變得泥球一樣。他那珍寶一樣的雞蛋,母親縮衣節食下來的雞蛋,就這樣被人踐踏在腳底。


    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他發瘋似地衝上去,朝著那男人的胳膊就咬。男人吃痛地大喊,一邊用力捶打他,男人的拳頭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背上,可他就是不鬆口,拚了命的咬他。可到底他隻是個孩童,力量懸殊,男人很快將他提溜了起來,然後將他摔出去老遠,他隻覺得頭腦悶痛,眼冒金星。那男人被他惹怒了,拽著他的衣領就往他家裏拖,一麵對著他母親嚷嚷:「管好你家小兔崽子,再有一次我打斷他的腿!」母親唯唯諾諾地拉著他向那個男人道歉,等他走了,母親摟著他默默地流眼淚。


    多少年了,他一直記得那個男人轉身離開時,那個鄙夷而又不屑的眼神。


    薛盛抬頭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苦笑一聲,前塵往事,令人黯然神傷。


    突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去,見是馮濬,正笑盈盈地看著他。這家夥似乎從來沒有煩心事,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他收了收回憶的思緒,問道:「不知四小姐的腳傷可好些了嗎?」


    馮濬道:「腳上裹得像個大豬蹄子,前日剛拆了紗布,如今要人扶著走動,她最是閑不住的,如今走不利索,成日困在院子裏,我去一次她喊一次無聊,虧得我弄了條狗來陪她,才算消停了幾日。」


    薛盛聽了挑了挑眉,一個平日裏動不動就要登高爬樹的野丫頭,就算是腳傷,他亦能想象她金雞獨立跳著腳走的模樣。


    馮濬見他隻聽著不說話,又說:「那日是你將她抱回來的,她到底是怎麽崴了腳?我問了她幾回,她都閉口不說。」


    薛盛想起那日,她求他不要將事情說出去,他想起她那個略帶警告的語氣,嘴角不禁扯了扯,說:「那日我也是正巧路過,就見四小姐崴了腳靠在柳樹旁,她又隻帶了一個丫鬟在身邊,那丫鬟又抱不動她,我才出此下策。」


    馮濬想大概又是她頑皮,一時玩的脫線才扭傷了腳,他亦不再去細究,說道:「我想你必然博覽群書,有一事想要請教你。」


    薛盛說:「博覽群書不敢當,不過你盡管說來聽一聽。」


    馮濬說:「你是不知道我那表妹自幼愛讀話本,尤其是一本叫《鬆窗夜談》的,乃是她的心頭好,可惜四處也尋不到後續,她苦悶的不得了。還有十來天就是她的生辰,我想若是能把後續尋來送與她,她必然高興。」


    薛盛聽了腳下一頓,「你說什麽?」


    馮濬道他沒聽清楚,便說:「就是一個叫鬆亭先生的,寫的《鬆窗夜談》,我打聽了許久,都說這鬆亭先生是個極其神秘之人,沒有一個人見過他本尊,書稿皆是托了人送出去的。你可聽說過這麽一號人物?」


    薛盛若有所思,卻淡淡地說:「薛某孤陋寡聞了,倒不曾聽說過。」


    馮濬歎了口氣,似乎早就料到了,卻又鬥誌滿滿地說:「雁過留聲,隻要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存在,就算是挖地三尺,我就不信挖不出他來!」


    薛盛聽了不禁心下一震。


    是夜,薛府。


    雨絲綿綿,雨水落在窗前一株鬆樹上,很快葉片吸飽了水分沉沉垂下去,風一吹,雨水全數被抖落,鬆針很快又仰起頭來。窗內燈影憧憧,一個操琴的身影投在窗子上,顯得格外孤清。一縷青煙幽幽飄著,清雅的古琴聲從書房裏傳出,正是一曲「梅花三弄」,彈得行雲流水,特別是一段泛音格外的空靈出塵,使得這樣一個雨夜格外安寧。


    一曲未完,琴聲卻戛然而止。


    薛盛內心有一些躁動,彈琴亦不能讓他平靜下來。他怎麽也想不到,她竟然喜歡讀話本,尤其是那本書還是她的心頭好,他怎麽也忘不了從馮濬口中聽來時,他內心有多麽的詫異與震撼。


    他走到書架旁,從最上麵抽出一疊紙來,正是《鬆窗夜談》的書稿。


    沒錯,這本書就是他寫的。因為書房窗外有棵鬆樹,便以此為書名,他又字長鬆,家鄉有一棵特別有名的鬆樹,便以「鬆亭先生」為名寫了。剛開始,他隻是讀書閑暇時間寫了玩玩的,後來托人拿出去賣,換點錢貼補家用,沒想到反響還不錯,他便每月寫一冊,倒也存了不少銀子,才買了這房子。


    後來準備會試便沒再寫下去,他本來就是玩票地寫一寫,從沒想過要一直寫下去。特別是他如今初入官場,還隻是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他的心思都在朝堂之上,想的是家國天下,平步青雲。


    如今他知道有一個深閨小女子在苦苦等他的話本,等的夜不能寐,等的愁絲不解,他甚至能想象出她那張因苦悶而皺著眉的小臉蛋。


    這如何叫他不動惻隱之心?


    他坐在書桌前,對著一盞昏黃的燭火,想了又想,思索再三,最後決定為她寫一寫,就當是送她的生辰賀禮。


    隻是……萬萬不能讓她知曉……


    連下了三日的陰雨,天終於放晴了。葡萄架上寬闊的綠葉爬的滿滿當當的,婢女們搬了貴妃榻放在葡萄架下,扶徐觀嵐坐下,又準備了零食放下一旁的矮幾上,讓她伸手就能拿到。


    阿呆許是在長牙,見了什麽東西都要去啃兩下,此刻正啃著徐觀嵐腳上的繡花鞋。


    徐觀嵐被她啃的癢癢的,笑著說:「你們看這隻小笨狗,不去吃它盆裏的肉骨頭,卻來啃我的腳丫子。」


    秋月給它扔了一片肉脯,阿呆湊過鼻子聞了聞,伸出舌頭來舔了舔,然後又去啃徐觀嵐的鞋,眾人哈哈大笑。


    徐觀嵐將它抱起來,對視著狗眼,說:「阿呆阿呆,你真是一條笨狗。」說著把它摟在懷中摸了摸它的頭,阿呆伸出舌頭來舔舔她的臉,引得她嗬嗬笑,「啊呀,你別弄的我一臉口水呀!」她一邊擦著臉,一邊罵他小笨狗,內心卻歡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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