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開始】


    睜眼之時,蘇雪遙入目嫣紅一片,頭上蓋了一塊沉甸甸的錦緞,垂目隻見金絲絞花穗子在微微顫抖。


    蘇雪遙一時不知道身在何方。周圍暖意融融,絲毫不見剛才荒郊古寺的徹骨寒冷和淒涼。


    兩刻鍾前,普善寺中喪鍾聲聲,皇帝駕崩了。她還沒來得及思量,皇城緹騎便徑直闖入了佛堂。


    她被囚普善寺已經四十年了,親朋故舊紛紛離世,以為她已經被世人遺忘,沒想到還是有人牽掛。


    蘇雪遙看著滿寺緹騎手中明晃晃的長刀,她微微一笑「我等這天等得太久了。」


    檀香嫋嫋,古佛威嚴。


    蘇雪遙緇衣芒鞋,並無華服大袖遮麵,但是她依然端坐著,禮儀周全地服下了皇城緹騎帶來的穿腸毒//藥。


    她口中默默念誦往生經文,不斷敲擊木魚,額上漸漸滲出了汗,木魚聲開始亂了節奏。


    她始終麵色平靜,直到她坐在椅子上,眼睛逐漸閉上,手一鬆,木槌落到了青石方磚上,她都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可惜在普善寺這四十年裏,她敲破了兩方木魚,但始終不曾剃度出家,靜慈師太她六根未盡。


    如今死去,她多半不能往生極樂,無法再見到他了。那時候他在天上,而她卻在地府。


    她不是舍不下三千煩惱絲,是堪不破情關,舍不下他。


    想到此處,她想原來死後的去處是這般模樣麽?竟然並不陰森恐怖。


    蘇雪遙正要伸手去掀頭上的錦緞,卻聽到了一個猶如金石的清越聲音「王妃別動,新娘掀蓋頭不吉。」


    她有如雷擊,愣在當場。


    他的這句話,四十年來,一直回蕩在她的耳邊。


    原來那時候他的語氣不是輕佻,不是漫不經心,而是這樣唇邊含笑,帶著一絲柔情啊。


    方才在劇痛之中,她在佛前許願,若她能有機會重活一世,她一定不會再犯下大錯,她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好夢易醒,朝露易消,夢裏不知身是客,她一時唯恐這夢境消散,不再敢妄動。


    她覺出了頭上的鳳冠沉沉的,壓得她額角微微發疼。


    若這是夢,未免太真實了。據一個人在垂死之時,會回憶她最盼望見到的人。這就是她內心深處的渴望麽?


    當年洞房花燭夜,聽了他那句話,她十分不耐,一把扯下了蓋頭,對他冷笑道:「沒有比嫁給你更不吉利的事情了!」


    他也立刻反唇相譏。


    當時她年少氣盛,喊了陪嫁丫鬟綠綺並紅鸞進來,大鬧一場,把桌子都掀翻了。


    從此開始了他們彼此怨懟吵吵嚷嚷的不幸婚姻。


    紅燭爆了一個燈花,劈啪窸窣聲,在靜夜裏十分真切。


    烏沉沉的喜稱伸進來,挑開了蓋頭。她眼前一亮。


    蘇雪遙隻見滿目繁華,床前掛大紅緞錦繡百子帳,房中遍貼雙喜,到處花團錦簇。


    桌前一對龍鳳紅燭高照,燒得半殘,燭台上堆滿了燭淚。


    她對上了他的眼神。


    此時的他,眼神裏沒有冷漠心碎和憤怒,一雙細長的眼睛含著笑,映著紅燭,眼底裏都是驚豔。


    繁複隆重的大紅新郎禮服,襯得他麵如冠玉,好一個清雋無比的少年郎。


    明明當年所有人都他姿容舉世無雙,他們兄弟六人,他風姿最盛。可是她卻鬼迷了心竅,非覺得他太過俊秀,不夠男子氣。


    他望著她,卻突然大驚失色。


    原來蘇雪遙從聽到他的聲音起,就開始在眼眶裏蓄積的淚,終於滾了下來。


    紅燭搖曳,蘇雪遙來就是位絕世佳人。這一哭,猶如芙蓉帶露,淒絕豔絕。


    他神色變幻不定,最終粲然一笑,「王妃,許是肚餓?桌上墨染準備了一點兒食,未知王妃喜好。甜口兒的如何?王妃不如先嚐嚐這紅棗蓮藕香芋粥?」


    她看著他心翼翼地端過來一碗香芋粥,依然熱氣騰騰,在燭光下看上去細軟晶亮。


    她的眼淚不由流得更厲害了。她並不曾聽到他這樣軟和的言語。


    他嘴上不知道她的喜好,然而這粥,正是她日常愛喝的。


    一時她又有些恍惚,她望著眼前的他,他正舉著調羹,將滿滿一勺粥,送到了她嘴邊,他的臉上泛起一點微紅。


    此刻的他,並不像一個名滿京城的紈絝子弟,分明是個情竇初開的純情少年。


    她低頭吃下了這勺粥,以為在夢裏一定辨不出滋味。哪裏知道這滋味還跟當年一樣,紅棗飽滿,香芋甜糯。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碗裏,再一次感歎生死之間的這個夢太真實了。


    她抬起頭來,這些年來她鎮日枯坐誦經,都快忘記了該怎麽表達心情。但是她還是努力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夫君,你喚我阿遙便好。」


    完這句話,她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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