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淩澍恩才發覺自己倒在他床上睡著了。


    她撫著疼痛的額際起身,才發覺自己是安安穩穩的躺在枕頭上的。


    她記得昨晚她明明就不是躺在這裏的,是君堂將她安置好的吧,因為他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才表現出他的溫柔。


    「醒了?」淩君堂就坐在床邊的單人沙發裏,手裏捧著不知名的文件,望著她淡淡的微笑。


    她望著他的笑容略顯呆滯,他看來很正常,正常到……她幾乎忘了他昨晚決絕的話。


    「早。」


    他很正常,反倒讓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她寧可……他對自己發怒。


    「早,小姑姑,英瑞說他做好早餐了,你快下樓吃吧。」說完,他低下頭去,繼續閱讀文件。


    他那句小姑姑,幾乎又要惹出她的眼淚。


    像是亟欲證明他仍將她放在心中特殊的地位似的,淩澍恩半點想離開的意思也沒有,反倒在腦海裏不斷搜尋著可以和他對上的話題。


    「你不吃嗎?」


    他僅是淡淡一笑,注意力仍集中在文件上。「還是不了,我向來都沒有吃早餐的習慣。」


    他的話像刺,梗在她喉嚨裏,她努力的清著喉嚨,仍不死心的問:「君堂,你在看什麽東西?」


    「沒什麽,公司的文件而已。」


    他的頭仍埋在文件裏,連抬一下都沒有。


    她是不是該慶幸,至少他還肯跟她說話?隻是,與其這樣和她說話,還不如對她一如對他其他家人一樣,凶悍冷淡,暗地裏卻又溫柔。他這麽說話,讓她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更疏遠,就好像彼此客套的陌生人那般。


    她想了又想,實在找不到話題可聊,隻好放棄。「那……那我下去了……」


    她慢吞吞的折迭他的棉被,就是想多待一會兒。


    她想為自己昨晚的話向他道歉,她不該一見到他就慣性逃避,但是……話總是到了嘴邊卻怎麽也吐不出來,也不曉得該怎麽說。


    「小姑姑,你不用收沒關係,待會兒我再收就好。」


    他這句話將她能光明正大待在這裏的唯一理由給打碎,淩澍恩抿抿唇,低著頭離開他的房間。


    當她背對著他,他抬起頭,眼神熾熱的望著她瘦弱的背影。


    當她出去,反手將門關上時,他將自己摔回大床,抱著留有她餘溫的被褥,深深埋首。


    即使自己在她麵前多麽堅定,演得多麽入戲,他仍舊瘋狂愛戀著她,想將她抱進懷裏吻著的衝動依然沒有消失。


    就像現在,單單隻是抱著她睡過一夜的被子,聞著她殘留在被上的香氣,也能讓他近乎瘋狂的馬上揚起生理反應。


    澍恩……他的澍恩……


    他該怎麽辦才好呢?該怎麽辦,才能把他對她的愛從心頭連根拔起?


    ※.4yt※※.4yt※※.4yt※


    晚餐時分,淩羅安夫婦出席餐會不回家用飯,淩澍恩還沒回到家,僅剩下淩君堂和沈均安。


    「少爺,澍恩說她再過一會兒就到家了,你先吃吧。」沈英瑞邊說邊為他和均安布菜。


    「嗯。」淩君堂故作不在意,「英瑞,坐下來一塊吃吧。」


    沈英瑞詫異的看著他,「少……少爺?」


    他從來沒在淩家的用餐時候坐下來過,少爺也從來沒這樣要求過。


    「陪你兒子吃頓飯吧,今天我媽不在,無所謂。」


    「少爺……」沈英瑞搞不懂他的想法,昨晚澍恩夜宿他房裏,這不是表示他們已經和好了嗎?為什麽還……這麽說呢?


    「我要離開了。」淩君堂一臉平淡的說著,順道夾了一筷子青菜給兒子。「請你好好照顧他們母子。」


    「哥哥。我不要吃這個!」小肉包插嘴抗議著。


    「你就是這麽挑食,才會變成肉包。」淩君堂頗不屑的瞥他一眼,「快吃!」


    沈均安雖然滿臉怨氣,但還是乖乖把青菜給吞下肚。


    「少……少爺……」沈英瑞還是滿臉無所適從。


    他這次回來,不就是為了澍恩嗎?那為何還獨自離開?


    「我輸給你了,英瑞。」淩君堂黑眸炯炯,認真而嚴肅的直視沈英瑞,「澍恩愛的是你,她選擇的也是你,所以我會離開,還你們一家人平靜的生活,也請你好好照顧他們。」


    「你……你又要離開了嗎?六年……六年是很難挨的啊……」沈英瑞臉色迷離難辨,已經無法冷靜自持。


    「不。」他苦笑,「我想我再也不回來了。」


    留著隻會讓自己不好受,也打擾他們的生活,那他何必留下來?離開了,就算思念燒灼心口,至少澍恩不必繼續被他糾纏,繼續痛苦。


    「少爺……」沈英瑞像驚醒一般喊出,「澍……澍恩知道嗎?你有跟她商量過嗎?」


    「英瑞,我說過,她已經選擇你了。」淩君堂勉強自己有風度的微笑,他看了眼兒子埋在飯堆裏的樣子,不禁失笑出聲。「這個臭小孩不好教,就請你多費點心思,把他教得可愛點。」


    「哥哥,媽媽說不可以罵別人臭,請你去漱漱口。」小肉包滿嘴飯粒,還是不忘跟哥哥較勁。


    「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親我一下如何?」淩君堂調皮的對兒子眨眨眼。


    「不要。」說什麽也不劃算。


    「跟你媽有關的喔。」


    「好。」


    一聽見是跟媽媽有關,小家夥馬上答應,果真和他老爸一樣,為了「她」,什麽原則都可以拋棄。


    「你媽以前……」他的眼光變得迷離。想起從前那個不知痛苦為何物的小女生。「都是扠著腰,很生氣、很生氣的叫我『臭小子』。」


    小肉包聽得瞪大眼睛,嘴巴張得大開,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媽媽才不會這樣!」


    「是真的。」淩君堂笑著,指指自己的臉頰,「快來親吧。」


    小家夥雖然不甘願,但還是爬下椅子,乖乖踱步到淩君堂麵前啵了一下。


    淩君堂不太想承認,這種感覺好得教他幾乎流下淚來,好得教他想殺了沈英瑞取而代之。淩澍恩是他愛上的第一個羈絆,而這粒小肉包,則是他愛上的第二個羈絆。


    他眨掉眼角的淚,大手毫不留情的拍拍兒子的屁股,「快滾回去吃飯,嘴巴臭臭的,你該開始練習刷牙了吧?」


    親情溫暖了他的心,但他的嘴還是一樣壞。


    「哥哥的臉油油的,你該開始練習洗臉了吧?」小家夥跟父親一個樣,不甘示弱的頂了回去。


    被父子倆晾在旁邊好一會兒的沈英瑞,仍然呆站著。


    「英瑞?」淩君堂不禁笑出聲,「長這麽大,我第一次看見你發呆的樣子。」


    「啊,抱歉。」沈英瑞有點羞赧。


    「去廚房把你的餐拿出來吃吧,我猜你兒子長這麽大,你還沒陪他吃過飯吧?」他笑著,英瑞就是那種死守主仆本分的男人,從以前到現在從未變過。


    沈英瑞根本就不想管吃不吃飯的事,提氣壯膽,一句話就衝了出來,「少……少爺,你不能離開。」


    「為什麽?」他挑著眉,臉色一沉。「難道還要我留下來看你們一家和樂嗎?」


    沈英瑞沒回答,反而問他:「少爺,你知不知道均安名字的由來?」


    沈均安聽見自己的名字,也停下動作,看著兩個麵色詭異的大人。


    「母子均安,不是嗎?」


    「這是其一,另一個,就是希望他父親獨自在異鄉,能夠平安,這是我和他母親共同的盼望。」


    淩君堂皺眉,「這名字是你起的,不代表他母親也是這麽盼望。」


    「你錯了,澍恩進產房前就給他起好名字,是君王的君。」沈英瑞深吸口氣,「是因為她難產,我才把君安改成母子均安的均安。」


    這下換淩君堂錯愕了。


    「澍恩很愛你,隻是礙於卡在你們之間的距離,六年前才忍痛拒絕你。」沈英瑞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全盤托出。「你離開後,她每晚都抱著你的衣服哭著入睡,你沒親口告訴她你為了什麽而出國念書,她才以為你是要出國療傷,決心要割舍這段感情,她很痛苦,但是又害怕會打擾你平靜的生活。而且那時太太對澍恩仍然很有敵意,又在美國那裏安排客戶的女兒照顧你,希望你們日久生情,所以她更是不敢找你。」


    「我不知道她誤會我出國的意圖,也許當年我真的太過急躁了。」他皺緊墨眉,「當年我之所以不得不離開,就是要讓自己長成一個能夠讓她倚靠的男人,到國外以後,我才發現自己當初有多幼稚,我想如果沒有這幾年來的曆練,我也許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活在父母寵愛下的小夥子,澍恩就算跟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到哪去。」


    「你們之間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好好談過。」


    「但是現在呢?我已經比從前成熟許多,也有了經濟基礎,我要帶她到美國定居,我做盡了一切努力就是想讓她有安全感,但她還是拒絕我啊!」淩君堂激動的站了起來,緊緊的握住雙拳,心多疼,拳就握得多緊。「既然她愛我,為什麽在我麵前又要拚命否認?」


    「那都是因為我。」沈英瑞扯出一抹苦笑。「是我絆住她的。」


    「什麽意思?」


    「她拒絕你,不敢跟你在一起,就是怕我會痛苦、會嫉妒……」沈英瑞顫抖著,那句話在他心頭反複咀嚼,就是無法說出口。


    不行,他非說不可。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幫她說出來呢?」淩君堂也苦笑,「雖然自私,不過這麽一來,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繼續和她做夫妻了不是嗎?」


    「不!」沈英瑞深深的吸氣,趁自己尚未反悔前向他告白,「我愛的是你。」


    淩君堂震驚的看著他,英瑞在說什麽啊?


    沈英瑞幾個箭步衝向前,舉手捧住他一直以來盼望碰觸的臉。「我愛你啊,少爺,就是因為愛著你,我才要求澍恩嫁給我,我想為你守護你深愛的人。就是因為愛著你,我才無法忍受看你這麽痛苦,我想讓你幸福。」


    「英瑞,你太傻了。」淩君堂僅僅是皺起眉頭,沒有推拒他的雙手。「你該知道,除了道謝和道歉,我什麽也無法給你。」


    沈英瑞苦笑,「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


    「所以你更不該付出這麽多,我們相處有二十多年了,我不會樂見你為了我而這麽痛苦。」淩君堂給了他一個男人式的擁抱,「你自己的情緒,就要自己平複,我不會因為你而改變自己什麽,也希望你不要為了我改變自己什麽。」


    「少爺……」


    僅隻是這樣的擁抱,也讓沈英瑞滿足的流淚。


    「你快去拿飯過來吃吧,我出去找澍恩,好好跟她談一談。」他抽身,毫不猶豫的跨步離去。


    沈英瑞像是了了心事似的,長久隱忍著的眼淚漬決,他蹲下身,狠聲哭泣。


    「英瑞爸爸……」


    小小人兒抱住蹲在地上哭泣的男人,沈均安就算再笨,也知道大人們發生了些他無法理解的事。


    「均安,英瑞爸爸今天變得很勇敢喔。」


    一大一小互相擁抱著,再沒說話。


    ※.4yt※※.4yt※※.4yt※


    基本上,淩君堂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淩澍恩。


    她就蹲在門外,麵對著花園與夜燈。


    「蹲這麽久,沒被蚊子咬嗎?」他也跟著蹲下來,暗黑的眸子盯著她瞧。


    「你都知道了嗎?」她楞楞的問。


    英瑞的告白,她在餐室外都聽見了,索性出來,給他一個能好好單獨和君堂說話的機會。


    「嗯。」淩君堂低著頭,「我想我應該是最幸福的人吧?有兩個人這麽樣的愛著我。」


    眼淚滑下淩澍恩的頰,「我一直都很心疼他,越知道他的心意、他的痛苦,我就越不敢靠近你。」


    他沒答話,僅是將她摟進懷裏。


    「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你,他也是,但是我永遠都比他幸福,我有你的孩子、有和你在一起的回憶,但是他什麽都沒有。你回來了,我很高興,另一方麵卻暗自希望你不要回來,因為這樣會讓他痛苦,我不想這樣……」她在他懷裏抽泣著,低訴她從沒告訴過他的心思。「六年前我左右為難,六年後我還是被同樣的情緒拉扯著。」


    「澍恩……」他低喃,「英瑞的事隻能靠他自己走出來,我們什麽忙都幫不上,而且這也絕對不是你躲我就能解決的,你這樣想隻會讓他更痛苦,我也不可能會因為他愛我,就改變些什麽。」


    「可是……」她還想說些什麽,卻被他打斷。


    「沒什麽好可是的,英瑞的事就隻能靠他自己走出來,我們多去幫忙,隻會讓他更困擾、更痛苦而已,你如果想不開,那他永遠也隻能活在痛苦裏。」


    「我舍不得他嘛……」她緊緊揪住他的衣襬,「我們都幸福了,一直守護著我們的他卻要被犧牲,這對他不公平。」


    「愛情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也沒有先來後到的觀念。英瑞隻是做他認為該做的事,做他想做的事,你一直顧慮到他的心情,不見得會讓他好過些,這些他不是也跟你談過,怎麽你頑固成這樣,聽都聽不進去?」淩君堂摸摸她的頭發,低頭親吻著。


    「我這樣……他反而會痛苦?」她帶淚的抬起頭來,望進他的眼。


    「對,你越在意,越提醒他得不到,反而使他更痛苦。」他微微一笑,吻掉她的淚水。「順其自然點,對他反而比較好。」


    「我……我想我懂了……」她抿抿唇,再次埋回他的胸膛。


    「不談英瑞了,也不準你再因為他而拒絕我。我隻想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歎氣,他想知道的一直沒變。


    「愛。」她哭著點頭,小手緊緊揪住他的衣服。


    「那準你解釋六年前不要我的理由。」他微笑歎息,他的確是最幸運的人。


    「那時候我一直很不安,因為你還這麽小,我不知道我們除了感情,還能給對方什麽?我害怕著外人的眼光,我怕你年輕,對感情的認知不穩定,我怕一旦有了阻礙,你對我的愛就會被現實消磨殆盡……」她閉上眼,專心的嗅著他身上的氣味。「可是另一方麵又被你吸引著,我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下意識就想躲你。」


    「就是因為你這樣,才加深我的痛苦。」淩君堂揉揉她微鬈的發,「你未免也太小看二十歲男人的愛情了吧?連英瑞都知道我向來極有主見,但你這個被愛著的女人卻不知道?」


    「但是……」


    「沒什麽好但是的,我承認六年前我隻站在自己的角度愛你,不過現在我有自信可以消彌你的不安。我會請爺爺向法院提出申請,終止你們的收養關係,至於其他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解決,你心裏在想什麽,也要讓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你愛我,我就不會走,你也不準離開!」他溫柔的笑了,大手捧著她的臉,磨蹭她的額頭。「可惡的小女人,你昨晚的無情差點搞死我!」


    「我也很傷心的啊!不然怎麽會哭昏在你床上?」想起他那聲冷清清的「小姑姑」,她眼淚又開始聚集。


    「我比較可憐,還找不到地方可以偷哭。」淩君堂吻掉她眼角的濕意,以薄軟的唇。一點一滴,輕輕、密密的吻著。「回房後還得看著惹哭我的元凶入睡,整晚看著她心痛,最糟的是,我還起了生理反應,不隻心痛,連身體都很痛!」


    「臭小子!你可不可以不要講這麽惡心的話?」她哭笑不得的捶他,「現在是談心的時間耶!」


    「這也是我的心情啊。」他邪笑的瞪她,「你剛剛叫我什麽?」


    「臭小子!」她可不介意再多叫他幾次,他討人厭的個性完全沒變過。


    「厚……」他拉長了音,「媽媽說不能講髒話,請你去漱漱口。」


    他學著兒子的口頭禪,逗笑了她。


    「不過……漱口這種事,我現在就可以幫你。」他聲音低沉,邊微笑著邊吻上她的唇。


    一番糾纏繚繞,她還是逃不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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