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王彌江把麵前的窗子打開,透過雪封住的太液池水,看見了落霞浮動在岐山之上,禦苑中滄綠色的鬆樹隨著風像波濤一般擺動著。彌江很喜歡打開窗子看著外麵,很多時候,這個就是下意識的動作。


    他背後是太醫局四品醫官周尚遙。有些清瘦,今年四十歲的樣子,沉著聲音向彌江稟奏為太子診治時候的情景。周尚遙這是第一次為和蘇探脈,原先和蘇的病都是由他從神宮帶來的老先生看的,這次鄭王下旨讓太醫局的醫官去東宮請脈,周尚遙感覺有些摸不到底。所以他說的都是最不會出錯的話語。他說,“從脈象上來看,殿下本就體弱,最近天冷陰寒,所以不大好。現在一直用黨參、肉桂、茯苓煎湯內服,這是溫補的方子。”


    彌江聽完,沉吟了一下,“太子的病拖的夠久了。”


    這句話其實已經帶著質問的口吻,後麵的意思隱隱有些責問他做的並不盡心。彌江一向喜怒不行於色,偶然的一句半語稍微嚴厲的話語足已震懾人。周尚遙剛想要跪下,彌江卻一擺手讓他退出去了。


    夜晚的風吹進禁宮大殿,彌江的頭發有些雜亂的覆在臉頰上,他點漆一般的眼睛看著東宮的方向。


    在他的心目中,和蘇也許不僅僅是兒子,那更像鏡子中的另外一個自己。


    為了和蘇的生命,他背負了太多的往事和罪責。


    其實很多時候,他對和蘇殘酷,是不是也是在無意識當中懲罰自己呢?


    他也想不明白。


    緞棋看著這樣的鄭王,他的雙手端過來一碗參湯,擺放在幾案上。然後沒有說話,垂手躬立一旁。彌江聽見身後有聲音,轉頭看了一下,慢慢踱到幾案邊上,拿起溫熱的參湯一飲而盡。


    他想了想說,“和蘇那裏有沒有什麽折子送過來?”


    “有。還是說頭疼不適,不能出席在新年的祭天大典了。另外,神宮那邊也送來了折子,奚朝大祭司要到雍京淨土寺,主持這次的大殿。”


    “他要來……”彌江想到了那個神宮上的沉默祭司,一個和他分享著共同往事的陌生人,詭異的關係。“他要來,就來好了。神宮的軍隊隻能有五百人進駐雍京。其他的都駐紮在雍京城外。”


    彌江知道其實奚朝很沒有安全感覺,他總是疑神疑鬼,以為自己會突然死於暗殺,所以每次下岐山都會帶很多的神宮軍隊。而麵對這樣奚朝的彌江同樣沒有安全感,他會認為奚朝會因為愛和蘇的母親而把自己對於神宮軍隊的權力賦予和蘇。


    “……還有……”彌江沉吟了一下,“和蘇不想去就不用去了。現在外麵天寒地凍的,如果真的落下病根,就不容易好了。”


    翊宣的黑色裘皮披風落上了清晨飄起的雪粒,所以在進入東宮內殿的時候,他把披風摘給了身後的宮監,想抖落它們,結果看見的卻是被這裏帶著藥香的暖意融了的水珠,一顆一顆粘在披風上麵。他不知怎麽的,遲疑了一下,然後還是抖了抖,這才交給了東宮的小太監。


    和蘇在西暖閣等他。


    翊宣進來的時候看見他手中拿了一個長長的象牙柄銅鉗在撥弄麵前的銅獸香爐。他旁邊的小案上放著一個玉盤,裏麵是幾塊香片,和蘇用從白色袖子中露出來的手指一點一點撚碎了撒到熏爐裏麵。和蘇的臉在繚繞著的煙霧後麵,臉色還是那麽蒼白,額頭上掐出來的紅印已經淡了一些。


    和蘇聽見腳步聲抬起頭,隔著香熏看著他,然後低頭把手邊的香片全放進熏爐,輕輕拍了拍手,這個時候,外麵侍侯著的小太監端過來茶水,又擺了一小盤宮點,這才躬身退出。和蘇站起身子,抖落身上的碎屑,手讓了一下,短短說了一句,“坐。”然後才問,“聽秀遠說,你昨天晚上來過,今天天還沒有亮就等在東宮外麵。有什麽事,這麽著急。”


    翊宣聽這話的口氣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他從江南回雍京之後,和蘇在東宮設酒款待他時候的情景。和蘇總是溫煦和善,清秀的臉上漾起輕淺的笑容。翊宣後來才感覺到和蘇的戒心很重,他甚至連和旁人說話時候的聲音都會不經意地修飾一下,讓人無法辨別他的心情。


    翊宣沒有走過去,站在西暖閣的鏤花間隔旁。他淡淡地說,“怎麽不說是我想這裏了,這才來的。”


    和蘇的眉一挑,微微笑著,“我沒有想那麽多。”


    這兩年來的日子,紛亂複雜,可是轉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最初。


    和蘇坐著喝茶,翊宣走了過來,坐在他三尺之外的木椅上,然後說,“聽秀遠說殿下病了,看過太醫沒有?”


    “看過,一直吃藥,原本已經好了,就是最近可能變天了。”說著和蘇抬頭看著翊宣,“年底六部都很忙,你不會有空閑到這裏找我聊天的。說吧,哪裏需要東宮的印信,又或者是我的手劄。”


    翊宣見他這樣說,知道再說別的也是矯情,索性說,“戶部。”


    他們有一年多沒有這樣坐在一起,眼前的翊宣除卻了原來的稚氣,變得硬朗了起來。但是卻在無形當中多了一絲的憂鬱,他那雙像極父親彌江的眼睛沒有顯出鄭王森冷淩厲霸氣,反而更加像雍京外的廣袤鎬水一般,平靜而不可預測。


    這一年來,每次和蘇都會暗自注意一下他,翊宣的話都極少。所有的事情,他會去做,而不再去說,也不抱怨。他不再是那個從江南誌得意滿的會雍京反而被鄭王幾句輕描淡寫的責罰就弄的灰心的翊宣了。


    這樣,應該是好事情吧。


    “戶部?以前都是王征過來,秀遠也說他曾經來過幾次,這次怎麽你親自過來了?”和蘇的一隻手指撫過蓋碗的沿,另外一隻手肘放在桌案上支著下巴,不再看翊宣,而是看著紫檀木桌麵。


    “王征調任了。”


    和蘇突然笑了,有些自嘲地說,“這倒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士大夫尚有可退之地,諸侯歸來何處?”


    也許是被他最後一句話震動了,翊宣突然攥住了和蘇放在茶碗上的手,他說話的時候甚至有些急切,“和蘇,我想問你一些事……”但是看到和蘇那種極其複雜的笑容,他突然感覺問不出口了。


    “……你的母親是自殺,她的死與我毫無關係……”


    這是一年前和蘇在懷陵行宮大殿上說的話,那清冷的聲音至今仍然回響在翊宣的耳邊。


    和蘇抽回了手,慢慢地說,“你想知道原因嗎?其實很簡單,因為她侮蔑我的母後,她說離王後混淆王室血脈,她說我不是大鄭的王子。”


    翊宣靜靜地說,“我知道,母後曾經對我說過……”


    “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


    “和蘇,你應該問,我相信我的母親,還是你的母親。”


    “這是一樣的。”


    翊宣的眼睛似乎燃起了一絲火,他盡量壓製著情緒,“不一樣。我從來都不認識那個早逝的王後,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樣子的人,我無法給她我的信任。而我和母後相依二十年,我知道她說出的每一句話的真假。


    “和蘇,其實你為了自保,我不怪你……”


    和蘇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這才說,“那麽你可以用這個做些什麽了。”


    說完他要站起來,翊宣一步上前,扯過了和蘇,讓他麵對他,“和蘇,你可曾信任過我?”


    “現在問這個做什麽?”和蘇扭過了頭,他不想回答,但是翊宣手扣住了他的下巴,轉向自己,“和蘇,我知道你最不能告訴旁人的隱私,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利用它,這樣你還不明白,我曾經對你是什麽樣的心意?


    “你知道嗎?”翊宣的手指如同以前一般,摩挲著和蘇水色的唇,那種聲音仿若私語,“你知道嗎,在曆史上,就因為無後這個理由,那些大臣曾經把他們的天子拉下了王座,更不用說太子了……”


    叭,和蘇一個耳光打到了翊宣的臉上。


    他從翊宣的製控當中掙脫了出來,幾步走到書案前麵,拿起上麵寫好並且也蓋好了東宮太子印章的手劄扔到了翊宣腳下。


    和蘇的聲音有些尖,他說,“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好了,反正看樣子我也熬不過父王。不過,如果我真的要是活到你奉詔登基那一天,你就用硬弓絞死我,我可不想像一個婦人一樣,用一根白綾把自己吊死。”


    翊宣聽出來和蘇話裏有話,他在諷刺自己自盡的母親。


    “和蘇,你說話太過分了。”


    和蘇的臉微微看向了旁邊,過了一會,這才輕輕地說,“……你也是……”


    翊宣歎了口氣,他把腳下的折子撿了起來,重新折上,放在幾案上,自己又坐在了那個加了織錦靠墊的木椅上,單手扶住了額頭。


    和蘇看著他這樣,也沉默了,他坐在書案後麵,就這麽看著翊宣著。


    內殿很安靜,隻有熏爐內火搖擺的聲音。


    耳邊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音過後,翊宣感覺冰冷的手指觸上了他的額頭,抬頭看見和蘇就站在他的身邊。


    和蘇那雙奇麗的眼睛看著他,歎了口氣,手在他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轉身要走,翊宣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攥住,和蘇甩了一下,沒有掙開。翊宣拉過和蘇,將自己的頭靠在和蘇的前胸。


    和蘇的身上沒有那股濃鬱的白曇花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清淡的藥香。他的身體還是很單薄,摟在手中都會為他擔心。


    “和蘇……”


    翊宣的聲音中包含了太多的往事,紛亂地無法理清,所以當餘音結束,一切盡在不言中。和蘇抬起的手有些遲疑,他看著翊宣抵在他胸口的頭顱,終於還是撫過了翊宣的頭頂,淡淡說了一句,“算了……”


    翊宣沒有戴冠,濃黑色的頭發隻被紮成了一根辮子垂在肩上,鬢角那裏有一些散亂的發絲,和蘇把它們別在翊宣的耳後。翊宣的耳朵溫熱軟軟的,和他的為人有些意外的詫異,和蘇的手指順著他耳朵的形狀慢慢滑下。


    都說耳朵軟的人,耳根也軟,將來要是娶妻也會被克的死死的。


    想到這裏,和蘇無聲笑了一下。


    翊宣的聲音含著鼻音,他說,“和蘇,其實這一年來我都很想你,可是我卻不敢來,我不知道我們究竟要怎麽相處才能越過那條鴻溝……”


    和蘇從他的聲音中想起的是自己這一年來的輾轉,末了也隻能幽幽一笑,“傻瓜,竟然都是傻瓜。”


    和蘇捧起翊宣的臉,看著他那越來越像父王的臉,卻有著鄭王沒有的年輕和柔軟清和。翊宣的眉並不粗獷,反而顯得很細致,不過畢竟是少年,英挺的眉還是紮到了和蘇的手指。和蘇想到了他們在岐山的夜,還有太子別苑的日子。他抬頭看著暖閣盡頭的暗紅色的流蘇,隨著外麵的冷風緩緩飄動著。


    這樣日子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


    一年來,也許他們之間很冷淡,但終究過的尚算安穩平靜,他日一旦兵戎相見,便是傾朝覆野,後果無法預料。


    突然想起昔年翊宣的一句話,“……和蘇,就把你我看成明天就要上刑場的死囚,我們有權力在最後的夜晚享受溫情……”


    當時他說的那麽理直氣壯,年輕的眼睛中閃動的都是堅持。


    和蘇的手指撫在翊宣臉上,就像點水的蜻蜓,一點一點的,從他的眉,眼睛,臉頰,還有如水般清淡的薄唇上慢慢滑下。


    說不清,到底是誰誘惑了誰。


    翊宣站了起來,單手攬住和蘇的腰,和蘇抬頭看著他。他有些遲疑,可是還是慢慢地印下了自己的唇,和蘇微微側了一下頭,翊宣隻吻到和蘇的嘴角。和蘇的頸項很細,耳後的一根筋脈直直的,一直伸到鎖骨上,這樣就顯的他的下巴尤為尖細。翊宣另外一隻手輕扣住和蘇的下巴,印下了自己的唇,還是如同記憶當中一樣的美好,幹淨柔軟。


    翊宣的手溫熱而幹燥,他抄起和蘇的腿彎,和蘇甚至能感覺可以穿透絲綢衣服的溫度。


    幾步就到了軟榻,翊宣把和蘇放在了上麵,拿過抱枕放在和蘇背後。


    東宮的熏爐中總是燃燒著帶著暖意的香料,冉冉輕煙縈繞在鏤空鎦金獸爐旁邊,隱藏很多的東西,連原本猙獰的獸牙也變得柔和起來。


    和蘇的上衣完全被褪下,就是這樣一副殘缺卻擁有著奇異魅力的身體,擔負著王朝的未來。翊宣的吻與其說是調情,不如說是一種膜拜。他帶著有些虔誠的心,吻在了和蘇蒼白羸弱的身體上。


    依然是披散著如同子夜一般漆黑的頭發,依然是彌漫著銀色光澤的眼睛。


    和蘇平靜的臉色卻帶著可以粉碎他自製力的吸引。


    恍然之間,翊宣從和蘇身上坐了起來,急促而粗嘎的呼吸讓翊宣無法平靜。


    “不行,這樣下去一定會再傷了你……”


    和蘇爬在靠枕上,他的長發覆蓋過單薄的背,有些甚至像水一般流淌到了地麵白色厚厚的絲毯上;他的眼睛沒有看翊宣,他的手指牽住了翊宣的,冰冷和溫熱陡然接觸,彼此都顫了一下。


    翊宣漸漸覆上了和蘇的背,他的唇印在和蘇耳骨上,熾熱的氣息就圍繞在和蘇周圍。


    “和蘇,你真的喜歡我們這樣做嗎?”翊宣問了一個隱藏在他心中很久的問題,而和蘇並沒有回答他。


    和蘇翻過身子,抱住了翊宣的肩,他本來想再在翊宣的脖頸處咬一下,他知道那樣做可以讓翊宣失去激情中僅有的理智,不要再問那種誰也無法回答的問題,可是翊宣躲過了。翊宣強勢地用吻封住了和蘇的唇。


    並不像方才僅僅是溫柔纏綿的吻,這次如同昔年的激情開始時候一般,好像荒野上的火一般,瘋狂而強勁……


    東宮西暖閣中彌漫著馥鬱的香味,透過這片霧水一般的薄煙還可以看見暗紅色簾幕上的流蘇微微擺動著。


    軟榻上的一對人,用燃燒生命般的熱情分享著彼此。


    這裏很安靜,隻有一種緩慢而規律的聲音。


    帶著曖昧而原始的美好。


    和蘇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了,翊宣的手臂在錦被下環繞著他,和他相擁的是翊宣同樣赤裸的肌體,而和蘇卻突然感覺自己已不再冰冷。


    下身的傷口被處理過,周圍的被子都換了新的,一如從前。


    翊宣還在睡,似乎很沉。


    觸及在手的是和他迥然不同的身體,如劍一般堅硬,鞭子般韌性。


    這是和蘇頭一次有了一個荒唐而真切的想法。


    也許,男人就應該這個樣子。


    是不是,任何一個人都放心把萬兆黎民的幸福放在這樣的手中呢?


    念頭如同吐芯的毒蛇一般,咬住了他的心,和蘇猛然要坐起來,動作把翊宣驚醒了。他睜開尚有些睡意的眼睛,輕問他,“怎麽了?”


    翊宣也坐了起來,用被子擁住和蘇的身子,這才又說道,“怎麽了,和蘇。”


    和蘇垂下了眼睛,他不想看如今已經年近弱冠的翊宣,低聲說,“沒事……沒什麽。你怎麽還不回去?”


    這次翊宣沒有回答他。


    翊宣的手指插入和蘇披撒開的頭發中,一梳到底。和蘇不喜歡他這樣做,伸出手想要把頭發拿回來,卻被翊宣捉住了手,帶入懷中,這才說,“先吃點東西吧,一會等你睡了,我就回去。”說完想親他一下,和蘇側過了頭,翊宣親到了和蘇的發梢上。


    翊宣自己苦笑一下,他感覺到和蘇似乎在生氣,但是卻是莫名的,他不知道因為什麽。


    那個夜晚,翊宣給和蘇喂一小碗蓮子粥,一碗銀耳湯,還有新熬好的止血的湯藥,這才擁著和蘇睡了。


    一直到朝陽升起,他終究還是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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