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廣奢華的大鄭宮屹立在輕薄的晨曦中,太陽還沒有升起。涼秋以後,早晨總是薄霧冥冥,即使日升之時也不容易看見。


    我總是懷念原來在鄉間之時,清爽的原野可以在每一天的早晨看見日出,帶了一些的振奮和難以言語的希望。


    那天,人們眼中的龍沂好像是一直在昏迷著,所以激動人心的酷刑並沒有讓人們看到他們原先希望的那樣,由犯人的痛苦尖叫組成。


    我一直在刑場外麵看著,不過人山人海之後,我什麽也看不見。


    也許子蹊知道,也許他不知道,但不論怎麽樣,他都保持了靜默,並由著這事情過去。


    風毅在中秋過後就回到了新州前線,看來不管子蹊在眾人麵前是如何的動作,他畢竟放不下心。


    那日朝堂上分別了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徐肅,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救我,也許是僅僅是一念之仁。後來我到徐肅府上去拜訪,可他沒有見我。


    “在想什麽?今天給我送行,可你一直都在這裏自怨自艾。”


    聽見耳邊有人說話。


    “璐廷,真沒有想到你還要回新州。我一直以為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清晨來這裏的人不多,還算清淨。到運河了,我隻能送你到這裏。套一句老話,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往後的路請文兄保重。”


    我拉住了馬,而這時文璐廷也停了下來。


    “陸大人走的時候你都沒有出城送吧。”


    “是呀,他沒有告訴我就走了。我原先以為他可以調任京官了……哈,這次我終於有件事勝過他了。”


    “哦,什麽?”


    “勞您老人家親自送出城呀。”


    “朋友之間這些都是應該的。”


    “永離,你不再多說些什麽?”


    我們到了運河邊上都下了馬,璐廷的手下將行李搬到他們雇傭的船上。他站在水邊,看著這裏有些枯黃的蘆葦,有些感慨。


    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他念了一首詞,然後看著我。


    “到了分別之際不想和我說些什麽嗎?”


    我笑著。


    “璐廷,怎麽學了女子一樣,如此感傷?新州離京裏並不遠,你想回來隨時都可以的。”


    “那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沒有,不過,我依然會說一句每次都說的話:萬事保重。”


    其實最重要的是風毅已經變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麽,還有就是,我不知道龍泱什麽時候會打過來。這些都不能明說,可都牽扯著新州的局勢,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在眼前也隻有以靜方能製動。


    “你能如此也算把我當成是朋友了,我也就以誠相待。這次陸大人可以不用外調的,不過他在京裏反而是更危險。”他的聲音壓的很低,可由於幾乎是已經貼到了我的耳邊,所以一字一句還是讓我感受到了真切的震撼。


    “他招了鄭王的忌。這其中的原因不能明說。倘若他在京裏,即使沒有什麽,可鄭王會看見他感覺不舒服的。這時候如果一兩個小人在其中挑唆,那他可就凶多吉少了。不過要是他遠在前線,那鄭王則是眼不見為淨,少了很多的是非。”


    “璐廷怎麽也來危言聳聽?事情不會是這樣的。”


    我不由得為子蹊說話,其實是我心裏不希望是這樣的……不對,若風毅真被子蹊嫉恨著,那怎麽放心任他在最重要的前線?那萬一前方有變,比如失守,比如叛亂,那京城就危急了,所以守新州之人,一定是最的子蹊信任和愛重之人,怎麽可能猜忌呢?


    再說了,即使真如文璐廷所說,那子蹊這麽點陰謀心事,他怎麽會知道?


    “是呀,自古伴君如伴虎呀。這些我還是知道的。”


    這倒是實話,不過我僅僅看著他,沒有回答。


    “也許我說了這麽多你根本不相信,我也看的出來你心向著誰,可很多時候心思有很多種,而這種總是隱藏在最深的,也是最難發現的,永離,不要讓你自己蒙蔽了自己的雙眼。我真的要走了,下次回來的時候,我和你一起痛痛快快的醉一回,一慰文某心中所願,就喝你藏的狀元紅。不會不賞臉吧?”


    “當然。”我無意識的打了一下身邊的蘆葦,“還是那句老話,保重。”


    他明了的笑了笑。


    “有你這心,我也就該滿足了。告辭,告辭……”


    說完上了船。此時的他有了幾分的粗獷。


    悠悠江水帶著他的船越走越遠了,直到被霧氣掩蓋,再也看不見的時候,我才上馬回城:心中對他說的話卻是相信了。


    子蹊在心裏也許真的對風毅有些隔閡,但他卻是完全信任風毅的忠誠,看來這樣到也是最好的局麵。


    “對了,文璐廷,你為什麽到新州去?”


    我對著江水說了一聲,這樣的聲音也隻有我自己可以聽的見。這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可終究有一些恐懼,還是沒有問出來。


    第一次文璐廷去新州的目的,是作為鄭王的耳目,子蹊雖然信任風毅,可他畢竟是君王。而這次,按理說,新州大捷,前線基本無戰事,文璐廷此次的任務又是什麽呢?並且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子蹊如此忌諱風毅……算了,不想了,越想越煩心。


    翻身上馬,我最後再看了一眼這裏,就進城去了。


    天很陰,預示了一場大雨,我想在雨前趕回家,可剛到城中的時候,雨已經下了起來,並且越下越大。衣服已經濕透了,秋風一吹,蕭瑟凋零,不禁打了個冷顫。看著街上行人紛紛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店鋪的屋簷下,大門的地方頃刻之間站了不少的人。


    正好,這時候到了謫仙樓,於是我趕緊下了馬,把馬給了等候的門僮,快走了兩步走了進去。裏麵的客人已經很多了,大家多是一壺熱茶,在冷雨過後也需要恢複一下。


    “這位爺,您需要點什麽。”


    我一邊向裏走,身邊的小二一邊問。


    “來一壺清茶,要熱的,還有就是有沒有清淨一些的座位?”


    “上三樓吧,現在突降大雨,客人特別多,隻有三樓西廂因為有隔斷,所以那裏比較清淨。”


    “行了,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你去吧。”


    “是。”他答了一聲,就走了。


    這裏我很熟悉,所以不需要小二的引路。可到了二樓的時候才知道這裏很熱鬧,大家好像在說些什麽。


    這幾個月來,事情頗為繁雜,一直沒有機會到這樣的地方來。


    “聽說了嗎,左督禦史張慈昨晚在府中遇刺,他的公子張初陽也被一劍穿心……”


    什麽?左督禦史張慈昨晚在府中遇刺?剛到這裏就聽見了這個消息,無異一記響雷。


    怎麽我一直到現在才知道?按理說,今天上早朝的時候應該在百官麵前宣布的,如果不想朝野震動,也應該在早朝之後告知我,而我竟然到了這時候才在酒樓得知?


    於是我停在了樓道的轉口處。


    “聽說是白草大俠做的。那張慈父子平日裏作惡多端,貪贓無數,這次可真是得了報應了啊……”


    “白草大俠都是在儀州以南一帶懲奸鋤惡的,這還是第一次在京城。不過這張慈也真夠大膽的,聽說大俠從他家中翻出的金銀無數,都散發在京郊的平民區了。”


    “好人也,好人啊……”


    “各位老兄,為什麽稱他為白草大俠呢?”


    “白草大俠每次要懲奸鋤惡之前,都會留下一束白色的枯草,所以大家夥也就這樣叫了。你們聽說了嗎,他今天又留下了一束枯草。我聽說,隻要是他想殺的人還沒有逃的掉的呢。”


    “他慣用一柄長劍,每次都身著黑衣,動作快如鬼魅,從來每有人知道他的真麵目,隻知道他殺的都是贓官。”


    “……”


    人們都在一句一句的說著,這個時候小二已經捧了一壺茶站在我的身旁。


    “爺,您想到哪裏坐?”


    他問我。


    “那裏吧,靠窗子的地方有個空桌子,那裏就好。”


    說著,我向那裏走了過去。


    “可是那裏沒有簾子,窗外的雨又斜,會飄進來的。”


    “沒事。”


    我已經坐在那裏了。


    “那,隨您。”


    他放下了茶壺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其實這裏已經沒有位置了,而我正想聽聽他們所謂白草大俠的事。


    哈,白草大俠,亂世中的英雄。


    這裏的客人非常的多,大家似乎對這件事情表現了出乎意料的關心。我聽他們繼續訴說著似乎流傳已久,可我卻是初次聽說的故事。


    “你們就不想知道那束枯草出現在哪裏了嗎?”


    “馮兄,既然你知道你就不要買關子了。”


    “哈哈,這次你們可能都想不出來,是在周離府邸門口。”


    那位姓馮的人說出了另外一個令我震驚的事情,而這些都是我離家送文璐廷的時候發生的。


    “絕,真絕。他可是當之無愧。”


    人群中隻有一個這樣響應著。


    “誰不知道他可是……”


    他繼續說,可他身邊的人卻攔住了他。


    “薑公子,莫談國事。”


    “笑話,我們已經說了這麽久,怎麽單就怕了他周永離一人。我早就想說了,像他那樣的黃口小子,要不是惑媚君主,怎就可以小小年紀狀元及第,直至現在內閣拜相。我們讀書人的臉都已經叫他丟光了……”


    他身邊的人捂住了他的嘴。


    “各位,我這朋友喝多了,剛才是胡說的,大家全當什麽也沒有聽見吧。”


    “好說,好說。”大家應著。


    而後,大家又熱鬧起來,說起了別的事情,不外都是白草大俠的一些傳說,再沒有人談起我。


    我聽了他們這話,笑著靠在椅子上,頭微微後仰,細細的雨絲飄落在我的頭頂。手中拿著那壺茶,一口一口的喝著。剛才在外麵時,我的頭發濕透了,而現在它依然在一點一點的滴著水。


    雨還在下,可天已經黑了。


    入夜的寒風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即使已經喝了整整一壺的熱茶,可還是感覺很冷。突然一個鬥篷披蓋在我的身上,我抬頭一看,是一個男子,由於逆光,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是誰?”


    “怎麽到這裏來了?我找了你一天。”


    他的聲音是那種雨後涼涼的感覺,沒有溫暖,可感覺很清爽。


    “子蹊,原來是你。


    “我一直在找你。”


    他拉了張椅子坐在我的身邊。


    “那,他們說的那事是真的。”


    我們說話的時候聲音低低的,而我們坐的地方遠離人群,他們又很神情激蕩的談論著白草大俠的傳說,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今天早上張府的家將得知張家父子失蹤了,一直到了晌午才找到的;下午就在你家門口發現了那束白草。”


    “子蹊,那人聽說是為民除害,他選的人一般都是……”


    他淡淡笑了幾聲。


    “什麽時候你也在乎起這些了?我相信你就好,不要管其它人說什麽。現在就回去嗎,還是在這裏等雨停?”


    我看了看外麵,雨依然很大。


    “你是怎麽來的?”


    “我們帶了蓑衣,不過沒有你的。”


    “那我們再等一會好了,正好也可以聽聽這個名震京師的白草大俠的威名。嗬嗬,白草大俠,不錯的名字。渴嗎?再來點茶怎麽樣?”


    他搖了搖頭。


    “不喝了。這披風是雪狐皮做的,蓋嚴點就不冷了,至於這裏的茶也沒有什麽好喝的。”


    “也對。剛才我出城送文璐廷去了……我想問你一件事,新州的戰事基本已經停了,怎麽他還去監軍?”


    “不是監軍,想到哪兒去了?他父親文鼎鷥想就這一個兒子,在身前混日子沒前途,想放到新州曆練曆練,以後回京也好有個前程。再說現在新州也很安定,陸風毅人很穩妥,放在他身邊大家都安心。陸風毅官威不錯,不用擔心,倒是京中很不安定。”


    我抓住了他的手,才感覺到他的手冰冰的。


    “沒事,沒事。我家中養了的很多的府兵,他們都是從家父一代就在周家了。我家裏說不上是固若金湯,可也不是那些個什麽白草之流的可以隨意進出。再說張慈,我猜他不是在家中出的事吧?”


    聽到這裏,子蹊的臉色很不好看。


    “的確不是民間傳的那樣在家中發現的,是在風華樓。那裏有幾間為了他們這些朝中有些臉麵的人準備的廂房。因為隱秘,所以竟然沒有提防。”


    知道子蹊感覺到顏麵掃地,朝中重臣竟然夜宿青樓,還莫名丟了性命。現在還真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子蹊,回去之後多喝點薑湯,現在的確是多事之秋,身體最重要。你,已經找了我一下午吧。看你,雖然有蓑衣,裏麵穿的夾衣都濕了。”


    我剛開始的時候沒有注意,可現在手一觸到他的袖子,發現他的衣服也是濕濕的,於是趕緊把披風取了下來,想蓋在他的肩頭,不想被他攔住了。他反手用披風結結實實的裹住了我。


    “我自小習武,身子比你好。不怕凍的。”


    他看看外麵。


    “我們也起程好了。這披風是專門為你帶的,雪狐生長在極北的地方,那裏終年積雪,所以這種皮子不怕水。”


    說完拉著我站了起來。


    想著明天還要早朝,最好早些休息。於是點頭。


    我們下了樓,早有大內侍衛牽好了馬在樓下等候,我的那匹白馬也給牽了過來。在子蹊的堅持之下,有一隊侍衛護送我回家,雖然我說這是不必要的,可他說他不放心。但是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兩個人會分散侍衛的,如果子蹊遇險,很可能情況會很危急。所以,思量之後,隻好大家一起走,先到我家,然後子蹊再回大內。


    到了府門外,早有鳳玉帶了一幹家將在門外等候,看著我安然進了大門,子蹊也走了。


    先前在外麵到不覺得,進了家門才知道家中的情緒很緊張,詢問了鳳玉,她才前前後後說了起來。我們說著,就進了書房,早有小童準備了幹爽的衣服。於是我換了衣服,又簡單的洗了洗臉,這才安穩的坐下,仔細聽鳳玉講。


    “張慈大人的事也是大人您出門後聽說的。有個小廝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正好路過風華樓,聽說那裏出了人命就過去看熱鬧,結果就聽說了張慈父子被刺。然後人們都在說著什麽白草大俠的事情。說他……”


    “這些我在酒樓的時候都聽說了。府裏的白草是怎麽發現的?”


    “府中的大門一般是不開的,所以開始的時候護院沒有察覺,待到突然發現門外很嘈雜,於是他開門想驅散人群,才發現門外的人都在看正門的匾額,正中掛了一束白草,就是這個。”


    她從書架上拿下了一個東西,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就是一把枯草,可奇怪的是:這草像雪一樣的白。


    “大家都說,幾天前張慈府上也掛了一個這個,可誰也沒有上心,後來就出了事。然後有消息靈通的說外省已經出了多起這樣的事情了。大人,我已經叫他們打起精神,這樣的時候千萬不可以有失。”


    “沒事,叫大家多注意一些就可以了,沒必要搞到草木皆兵的地步。我們總不能叫一束枯草嚇著了。”


    “可傳說隻要是他相中的人,沒有誰可以逃出生天的。”


    “就從我開始好了。我的意思是沒有必要恐懼他,隻要加強一些注意就好了。他再厲害也是人,也不可能是什麽妖魔鬼怪的。府裏的護衛都是這麽多年跟著我的,他們的本事我還是知道的。不過,這人到有些意思,殺貪官,幹的也不是壞事。這幾天外鬆內緊,希望可以把他引出來。”


    看見她好像很吃驚的樣子,我不禁笑了一下。


    “我也總不能坐在這裏等他過來殺了我吧,我隻是想說,不要恐懼而已。可他隨意殺害朝廷重臣,這是重罪,所以不管他的本意如何,這國法就不容他。”


    “那知會九城兵馬司可好?讓他們協同。”


    “他們……他們隻會躲在一旁看熱鬧而已。尤其是這樣一個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大人,怎麽這樣說?”


    “好了,別的事情呢?一般到了這個時候,應該開始準備給老家的東西了吧。開春要送過去的。”


    “往年準備好的賀禮都退了回來,今年由於新州的戰事,所以封國以南嘉州的玉石無法運過來,雕不成佛像。可送老太爺和老夫人的禮又不能用往年的,所以今年缺少一件寶物。”


    “原來嘉州和這裏也不通,那玉石是怎麽運過來的?”


    “就是這三年不通,其實以前也是通的。”


    “哦?那這三年怎麽運,今年還這樣照做不就好了。”


    “這個……大人,今年不行了,因為管這事的那個人回鄉了。”


    “那你們可以問一問呀。”鳳玉很少這樣吞吞吐吐的。


    她看了我一眼,仿佛下了決心,但是聲音依然很小。


    “往年都是周橋管的……”


    聽見他這樣說,我的手居然一顫。


    “……再想旁的辦法好了。”


    “大人,這裏放了兩顆夜明珠,一直沒有見大人用,送這個如何?”


    “再說好了。這兩顆珠子我有別的用處。”


    沒有告訴她,其實這兩顆是準備給鳳玉的嫁妝。她這麽沒有名分的跟著我,總感覺對不起她,想著有朝一日要是她得了一個心上人,也可以送她一份厚禮。


    讓鳳玉退下之後,我翻出這幾日各省的公文,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


    這些天都是這樣,戰亂的危機已經過去了,至少多數人是這樣想的,所以子蹊趁著穩定,加緊對吏治進行整頓。雖然不像上半年那樣的勞師動眾,可這次他的決心也不小。國家藩庫空虛,而戰後還需要撫恤新州那一帶的難民,所需要的花費自然不同尋常。


    可是錢呢,錢應該從哪裏來?


    揉揉眼睛,靠在椅子的背上,心中卻是反複思量。


    張慈的家底不錯,處置他的家產如何?雖然聽說了那個白草大俠把他家的銀子給窮苦的百姓,可那些絕對是很小的一部分。


    不妥,單憑借一束白草就治朝廷重臣的罪,太兒戲了。再說,要是治了他的罪,那我也收到了那束枯草,是否也同樣治我的罪呢?


    不行,那筆銀子實在太誘人了,割舍不下,也不能割舍。


    張慈呀,張慈,其實貪汙和道德淪喪對他沒有什麽區別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下定了決心,以張慈父子夜宿娼窯,飲酒過量和人起了爭執,然後被人殺死於妓館,道德淪喪,有辱斯文,如此衣冠禽獸,抄了他的家,就和我沒有什麽關係了,當然是不可以提及任何關於他貪汙的事情。


    想到這裏,我禁不住冷笑,這樣毒的做法傷陰德的。現在遊弋於青樓妓館的官員很多,這已經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風流罪過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以這樣的罪名治了一個堂堂的左都禦史,張慈在青史之上再無翻身之日。


    這個主意打定後,想著給老家的東西還沒有著落,不免有些煩躁。父親,他還是不肯原諒我,也許這一生他都不會原諒我了。我每年都會往家裏送東西,可他們每年都會退回來。


    現在想想,他們的做法,也許是對的。周家世代清白,怎麽可以容我如此敗壞家風,這樣如何麵對祠堂之上的祖先,對後人又如何教導後代子孫?可想到這些年都沒有回去,難免傷心,不知家人的身體如何?


    聽見外麵打更的,留心一聽,已經過了三更了,正是半夜,也是略微收拾了一下公文。彈劾張慈的折子沒有寫出來,這樣的事情還是和子蹊再商量一下。剛想吹熄蠟燭,突然燈花跳了一下,我看了看窗子,原來被風吹開了,於是趕緊去關窗子,外麵有小僮聽見響聲就走了進來,看我要歇息了,趕緊侍候。


    “今夜你們守夜的注意一些,前半夜下了雨,現在風又大,多穿一些,小心著涼。”


    我囑咐了他幾句,然後叫他不要收拾了,看沒什麽事的話也得空休息一下,就鎖了書房的門。因為現在事情有些特殊,所以書房門口特意留了兩個府兵,再叮囑了他們一番就回房了。心想,最近真是操心的事情多,瑣碎的事情可以耗盡精神,所以這些日子特別容易累。回到房間中,沾床就睡了,但是後半夜突然被一種涼意驚醒,一看,原來房中的窗子也被風吹開了,走到窗邊看外麵,到是月朗星稀,何曾看見半分風雨,不禁有些奇怪,窗子怎麽開了?


    夜裏的寒氣還是很重,原本有些睡意的我被這樣的寒意一凍,也就清醒了,睡意全無。我原來就睡不好,近幾年好了一些,但這幾個月來事情很繁雜,又有些無法入睡。


    眼見著今夜是無法睡了,隻好披上衣服起床,點亮了燈,然後隨便拿了一本書看看,居然是論語,上麵的一字一句已經熟記於心,現在也隻是在打發時間而已。慢慢翻過了幾頁,心裏卻怎麽也無法沉靜下來。


    好吧,承認好了,我還是對龍泱無法不在意。


    這幾年我究竟倚仗了他多少,恐怕連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無論我想做到如何的決絕,可騙的了別人卻無法騙自己。午夜過後,獨自一人的時候,很多往事會浮出眼前,難以淡忘。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些,即使是子蹊我也沒有想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好像不像原來那樣劍拔弩張的,也漸漸的和諧起來,這些都是慢慢習慣的。


    放下了書,走到窗前,關上了窗子。


    月已經沉了下去,天快亮了,其實想想自己睡的也不短。門外的小僮大概是聽到了動靜趕緊走了進來,我看天尚早,今天沒有大朝,所以不用那樣早就到宮裏去,就說,過一會進來,我想再睡一會。


    那小僮聽了這話趕緊退了出去,然後我就又躺了回去,合上眼,迷迷糊糊起來。睡的也不是很沉,恍惚中看見有人來過,也隻是隔著簾子看了一眼就走了。


    天亮了起來,外麵可以看見清明而冰亮的天空。我仿佛隔著窗子看見了無比熟悉而又現在顯的生疏的家。三進的院子,外麵還有條河,要是暖春,還可以看見幾隻鴨子悠閑的遊弋於平靜的河麵上。


    我的書房的窗子是向陽的,白天看書的時候就可以看見滿屋子晶亮的陽光。周府的書房雖然寬廣豪華,可幼年看書時的喜悅無有蹤跡。這裏的書房堆放著滿滿的糟雜和混亂。更多的還是無可奈何後的作為。


    多年前的一天,鄭王嶸斬,也就是子蹊的王叔,那位死於後宮的先王召見我,當時我沒有來得及備轎,牽了馬就奔向王宮。事出緊急,而且我的騎術不好,在京城官道上馬驚了,怎麽也拉不住,眼見我就要摔下來,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雙剛強的手拉住了它,把它停了下來。


    我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周橋那平淡的臉和一雙晶亮的眼睛。他把我抱了下來。


    “如果不會騎馬就不要騎,這裏人多,馬驚了會傷人的。”


    他的聲音並不和暖,冷冷很是疏離。


    我看著四周受了驚嚇的百姓,都在小心的收拾一些剛才被我的馬踩壞的東西,可沒有誰敢上前和我理論。知道自己理虧,遠遠的看見我的隨從也趕了過來,於是立在馬前,等著給他們交代一些事情。原想給拉住馬的人道謝,再給他幾兩銀子,但是聽他這樣說,倒注意起他來。英挺的身材,衣服雖然破舊可是很幹淨,平凡的臉讓人看了也無法記住長相。


    我笑了一下,說:“多謝這位壯士相救,在下周離,由於有要事在身,所以即使騎術不精,仍冒險縱馬,若非壯士相助則恐有粉身之禍……”


    一番話說得咬文嚼字,說到最後連我都笑了,而他原本嚴肅的臉也變得十分柔和。


    “剛才的話雖然有些玩笑,可句句屬實,在下也的確有悔意。”


    我轉身見隨從已經到了,於是讓他們留在這裏安撫剛才因為馬而受驚嚇的百姓。


    見我上馬要繼續走,他拉了一下馬的韁繩。


    “等等,你做什麽去?”


    “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我有急事,耽擱不得。”


    “你走這條街,前麵依然這樣人潮洶湧,以你的騎術是走不快的。”


    他沒有走開。


    我聽他這樣說,真的笑了笑,招手叫了人過來,“給我開道。”他們恭身等候。而後又對周橋說:“剛才真的是事出突然,你看,其實我不想在鬧市招惹是非。這位兄台,在下耽擱不得,可不想就這樣讓兄台走了,以後不知何時再相逢。寒舍就在謫仙樓外的那條大街上,周府,請兄台務必要到寒舍等我。”


    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對他如此執著,後來也想,當時也許不是他故意的,也許真的是場意外而已,而如果我沒有那樣執著,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想到這裏不知為什麽突然醒了,看著屋頂怔了一會。怎麽會想到龍泱了?龍泱,這個名字的確比周橋更適合他。


    那時我很信任他,甚至那個四歲鄭王的糕餅也是他給帶給王宮的,他還知道我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隻是他已經走了這樣久了,為什麽不把這些傳過來呢?有我在,他應該知道得多耗費多少精力。看來他還是不很精明。


    心裏卻有個聲音在說,為什麽不說他還念一些往日的情分呢?


    是不敢這樣想,如果做了這樣的設想,那我的心等於又一次陷入了對往日背叛的傷心中。


    周橋和龍泱在我的心中總也無法合成一個人,他們就像完全沒有關係的兩個人,但是有著千絲萬縷連係,記憶和現實像兩把鋒利的刀,切割著他們的聯係。


    歎了口氣坐了起來。看外麵的天光不是很透亮,就知道今天是陰天。外麵隱約有人說話,聽不真切,於是高聲問:“誰在外麵?”


    有人趕緊進了屋來,是鳳玉。


    “爺,起來了?”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卯時剛過。”


    “外麵說些什麽?好像有外人在。”


    “宮裏的蘇袖蘇公公來了,說鄭王要召見。”


    我一聽趕緊起來。


    “這麽重要的事怎麽不早報。”


    “其實剛才小僮以為大人醒了,進來剛想報,可大人又說想睡一會,他就趕緊退了出來。蘇公公說,是鄭王吩咐的,要是大人沒有醒,是不能叫大人起來的。”


    聽到這裏越來越感覺有一些不尋常。子蹊自矜身份,不可能在天沒有亮的時候召喚外臣入宮,即使親近如我也斷然不可能。既然不是子蹊,那就是朝廷的事了。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問鳳玉。


    “蘇袖沒說是什麽事嗎?”


    鳳玉則搖了搖頭。


    “沒說,再說這事我們也沒身份問,也就沒有問。爺睡的時候我們把蘇公公讓到裏屋也歇了會。給他端了杯定神的銀杏茶,然後派了人在身前伺候著呢。等伺候您換好了外衣,收拾停當後就著人去請他去。”


    我看了鏡子裏的自己,頭發散著,一直披滿了後背,衣服已經整理停當了。


    “不礙事的,叫人們請蘇袖過來,我這個樣子也許見不了外客,可蘇袖是鄭王近身侍臣,不算外客,再說君命不可誤,已經耽擱了這麽久了,不能再耽擱了。”


    鳳玉聽了這話,趕忙出去叫了個門外聽候差事的小僮去請蘇袖過來。


    “爺,已經叫去了,您先放心。我現在去廚房把今天早上煮好了粳米粥端過來,先讓旁的小僮侍候盥洗。“


    我聽她說的很有理,於是讓她走了,身後的小僮給我梳頭。


    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心思卻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雖然總是說服自己要冷靜,等蘇袖進來就知道發生什麽了,可總無法平靜下來。


    那小僮拿著紫檀木做的梳子,慢慢的梳理。因為要進宮,所以頭發必須梳得工整方可戴上官司帽。今天他的動作也格外的慢,如此持續的動作增加了我的煩躁。


    “好了,你先下去吧,頭發不用梳了。“


    我突然說了一句。


    “可……“


    那小僮不知道我為什麽這樣說,登時呆了呆,不知道怎麽反應,我見他這樣反而不好發作了。於是換了口氣,平靜了一些。


    “你先下去吧,一會等鳳玉回來了,叫她進來好了。“


    “是。”


    他把梳子放在我麵前,躬身退了出去,屋子裏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眼前沒有了一個侍候的,到感覺有些空,反正怎麽都感覺不是很舒服。於是高聲問了一下外麵,“蘇袖,蘇公公怎麽還沒有請來?”


    還是那個剛出去的小僮有些惶恐的聲音。


    “已經去請了,因為早上的時候蘇公公來的早,所以鳳玉姐姐叫開了客房讓蘇公公休息一會。客房在另一個院子裏,本身離這裏就遠,請大人耐心等一會,馬上就到了。”


    我一聽,自然知道客房離這裏少說走也要一會的工夫,可我就是沒有耐心,與其在這裏焦躁不安,索性直接過去找蘇袖好了。於是我拉開了門,看見門外站了一排人,有我周府的侍僮,也有一排禦林軍。他們見我突然位開了門很是吃驚,因為我從來沒有如此衣冠不整的見過外人,在外人麵前我永遠是儀容整齊,一塵不染。


    見到禦林軍,到把蘇袖的事情給放在了一邊。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是鄭王派你們來的嗎?”


    “什麽時候到了,幾時到的?”


    “你們和蘇袖一起來的嗎?”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他們有些反應不過來,幸好一個看上去是個頭的人走了出來。


    “周大人,我們是連夜奉命來保護大人的,這是鄭王的手諭。”


    說著捧出了一個白色的錦緞封皮的手諭,我打開來一看,果真蓋著子蹊的玉璽,就給了他。而他見我相信了,就接著說:


    “這幾個月東邊出了點什麽事,鬧的很亂,而最近有很多的難民突然湧進了京裏,也許有亂民乘機做亂,所以鄭王為了防患於未然,派駐了一些禦林軍到朝中重臣府裏。我們也是到了半夜方才受命,這不就趕到大人家裏來了,我們和蘇袖公公不是一起來的,想必蘇公公找大人是另傳旨意的。”


    東邊,亂民……


    他的話中有話,我好像可以聽出一些什麽。


    鄭的東邊如渤海和黑河一帶,一直是邊境交叉處,北方遊牧的昊族,南邊的封國,還有鄭的很多民眾都集居在這一帶,長久以來難以劃分清楚。


    可現在國家正是多事之秋,要是出了事就棘手了。


    “到底是怎麽出的事?”我問。


    “大人,這……”


    這說到這裏,就聽見外麵有人高喊:蘇公公到……


    然後那個人躬身施了一禮,就退了開去,我轉身看見蘇袖走了過來。


    一身白衣顯得清爽幹淨,沒有一絲褶皺,看來,他即使在客戶中也未必休息了,也許僅僅是坐了一下,等待我的清醒罷了。


    “蘇公公,讓你久等了。”


    我也隻能這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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