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世紀末,雷德凱以全鎮第一名全市第三名的成績,考上首都最有名的一個學校。大半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讓父親才四十多歲就已經滿臉皺紋,拿到成績單的那天晚上,父親的皺紋更多了,高興到笑出來的。他把珍藏十幾年的自釀米酒全搬出來喝光了,拍在雷德凱手上的勁越來越大,不停地重覆說,好孩子,好孩子……


    母親一邊忙著準備比過年還要豐盛的晚餐,一邊在廚房裏偷偷抹淚。飯菜全端出來後,一向勸父親少喝酒的她,端起酒碗一碗接一碗的灌,眼睛裏的淚水在燭光下閃著好看的光芒。


    雷德凱是他們村裏第一個大學生,這件事造成不小的轟動,他一夜之間成了村裏的名人。


    雷家世代住的村莊貧瘠落後,祖輩傳下來多是寸草不生的幹涸土地,但他們一家仍然靠著這些土地想盡辦法維持生計。鄉下人所求不多,一生平平安安吃飽穿暖便已經足夠。


    雷德凱還小的時候,記得應該是七、八歲左右,鎮上派人進村說是要解決前幾世代為水難的問題。那時候,他們家一天喝的水得上十裏地外,一個有著黃沙沉澱的湖挑。放在桶裏一天瀝出黃泥,才能開始燒水煮飯什麽的。因為一天隻能用一桶水,所以洗臉水是淘米剩下的,父親先洗接著是母親,母親用完最後才輪到他,這時水已經由白變黑,他們世代都這樣已經習慣了。對鎮上派來的人,村子裏的住戶或期待或旁觀地看著,那時還小的他跟著村上的夥伴天天跑去看,看他們在村裏拿著奇怪的機器到處走走停停,說是探測哪裏有水源。之後選定了個地方叫人開著大家夥鑿出深坑,果然讓他們挖出了水源──就在他們村的村頭,比十裏地外的湖近多了。


    村民們爭相傳告,興奮地說以後不用再跑那麽遠的地方挑水了。可是鎮上派來的這些人聞言後笑笑,事情還沒完。他們在村裏的各家各戶挖坑埋下管子,還都給安了水龍頭,等一接通水龍頭一扭,水就出來了。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大家都驚了好久,直呼神奇。等每家每戶都設好管線裝上水龍頭,這些人就要走了。父親聽到後摔下旱煙杆追出去,卻隻追到汽車揚起的沙土,他拽住村長一個勁地問他們是什麽來頭,怎麽這麽神。


    村長笑笑,神秘地說:“人家都是城裏來的大學生、科學家,天上飛的水裏遊的他們動動腦筋都能造出來,接個水管算什麽!”


    村長的一席話讓父親心裏蕩起千層浪,大學生這個詞比什麽都強烈的存在他心裏。想當大學生,就得上學讀書,而能上學讀書的人當時家裏就雷德凱一個,弟妹都還小,一個才三歲一個還在喝奶。於是父親咬了咬牙拿出所有積蓄送他上鎮裏的小學,因為村裏沒有小學。


    這是之前從來都沒有過的事。父親沒讀過書,之前也沒想過讀書有個屁用,所以雷德凱三歲時就把他拽出去放羊了,生孩子就為傳宗接代或是多個勞動力,哪想過其他?可見接水這件事在他爹心裏造成多大的影響。


    雷德凱的父親讓他媽給他穿戴整齊。因為是去鎮上上學,他媽幫他把過年才給穿的新衣裳換上,然後又塞兩個烙餅說是餓了吃。去鎮裏上學很遠,坐拖拉機坐到腳都麻了才到。到學校報名時老師問小孩叫什麽,他爹見著老師不自覺地恭敬,憨厚地說叫七兒。老師忍不住瞥一眼過來,說:“我問的是姓名。”


    姓……姓……哦哦……


    好半天,父親才反應過來,趕緊說,“姓、姓雷。”


    老師寫下雷字,又問:“名字呢。”


    七兒……


    父親家是三兄弟,都有孩子了,輪到他出生時剛好排到第七個,就一直七兒七兒地叫,所以雷德凱本來不叫雷德凱。


    老師認真看著父親滄桑的臉,又看向穿得整齊卻仍然土裏土氣的小七兒,有些明白:“七兒是小名吧,還是另外起個正規的名字,比較像樣。”


    老師說什麽當然是什麽,父親連連點頭,可他大字不識半個怎麽給孩子起名?瞅著戴眼鏡顯得很斯文的老師,父親腦筋動得快,小心翼翼地說:“要、要不老師幫忙起個……我一個鄉下人,實在是不知道啥名好……”


    老師忍不住又瞟一眼過來,心裏想,行啊,倒是會使喚人呢。


    老師打量安靜站在一旁的雷七兒,長得是不怎麽樣,但眼睛黑亮黑亮,看得他心裏一動,拿出字典翻了起來。未久,提筆寫下“雷德凱”,然後問說這個名字好嗎?


    他父親連連點頭,笑得眼睛都眯了,好好好,當然好!


    於是原本叫雷七兒的就改叫雷德凱了。


    給雷德凱起名的老師也是雷德凱的恩師,他給過雷德凱很多幫助。在學校這位老師比誰都要關心這個鄉下來的孩子,知道他家遠,還讓他留在自己的家裏住。


    因為有一心想讓他上大學的爹、一心愛護他的老師,小學的雷德凱學習成績自然很好,年年第一,然後又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鎮裏最好的初中。初中時雷德凱年少輕狂跟著壞小子學壞了,抽煙喝酒不上學。他爹知道了,找到他後脫下鞋子滿大街追著打。因為供他上學,他爹把家裏的羊全賣了,想著要能考上高中還得賣牛賣豬,上大學時估計得背井離鄉去打工,但隻要孩子好好學習他怎麽樣都好,如今這樣叫當爹的怎麽不怒火攻心。


    恩師想攔他爹,但一不小心自己撞上小販擺的攤子,正巧碰到尖角,出了一缸的血,嚇壞他爹,也嚇壞雷德凱。兩個人粗手粗腳送恩師去醫院,傷口縫了七八針。


    之後恩師趁機會找雷德凱談心,談得他淚流滿臉誠心悔過。然後為求父親原諒,跪在村頭那片黃沙漫天的土地上,一跪就一天一夜,直至他爹出來拉他回家。


    後來雷德凱發奮圖強,落下一年的功課沒半年就補上了,初三那年考上鎮裏最好的高中,隻是不再是第一名。但高考時他又奪回全鎮第一名,終於上了父親夢寐以求的大學,而且還是全國最好的。


    一九九九年,世紀末的那一年,在家人與恩師的護送下,雷德凱坐上開往那個遙遠都市的火車。


    那一年來到學校,雷德凱上身穿著母親連夜縫的藏青色外套,下身套的是父親去鎮裏叫人專門趕製的灰色棉褲,腳上是最耐穿但不怎麽好看的軍鞋。身上跨著的青色包包是恩師送他的,裏麵放著幾本書以及一些村長和父親到處籌來的錢,左手是塞著衣服的編織袋,右手是捆得好好的棉被。


    他這一身,村裏的人都說很好很有精神,可到了學校,其他人看了都指指點點,說真土真鄉下人。


    那時候雷德凱臉紅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學長帶著他到自己的宿舍,在室友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下,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接下來的生活雷德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的,同學和室友跟他麵前是一套背後又是一套,聊天時還挺熱情地聊東聊西,背後卻說他寒磣丟人,同寢的私人物品都要放好鎖好免得被偷。


    漸漸地,雷德凱麻木了。他開始習慣別人一丟東西,就先找上他把所有東西都翻遍;習慣了他們看著他時那嘲笑的表情;習慣了大家去玩都不找上他一塊兒,說他根本就不懂去了也沒意思。


    雷德凱就這樣一邊埋首書籍中,一邊反覆念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所以雖然他長得不好看,又是從鄉下來,城裏什麽事都一頭霧水,但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是各個老師教授眼中的得意弟子。


    雷德凱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以最好的成績畢業就業,或是考個研究生之類的,最後回到貧窮卻樸質的村裏工作。錢多錢少都無所謂,有意義就好。可那一次,一個意外的擦肩,卻從此徹底改變雷德凱平靜的生活……


    那天雷德凱抱著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書往宿舍走,當時腦袋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肩膀突然撞上一個人後他才醒過來。低頭看著掉在地上的書,雷德凱連連說對不起,然後蹲下身子去撿。


    他以為這個人早走了,可是當他準備撿起最後一本書時,一隻白皙的手停在這本書上,撿起來遞到他麵前。雷德凱不經意地抬頭,就這麽一霎,翻天覆地而來,眼前什麽都不剩,就隻有他淺淺的笑,清澈的眼,被風吹起的發,就隻有他穿著白衫背光,似神般剔透的身影。


    他走了,雷德凱還停留在原地,手中握住那本遞過來的書,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


    自那以後,雷德凱不敢再照鏡子,他怕看到鏡子裏自己平凡的臉孔,平凡的近乎醜陋……


    雷德凱不忍讓年邁的父親外出打工,他跟恩師商量後知道大學生可以抽空去打工賺錢生活費和學費,所以他一進學校就在一家小飯館當雜工。而後因學習成績優異受到導師嘉許,又知道他家的情況便介紹他去當家教,一小時五、六十塊人民幣。雖然當家教賺得不少,但是雷德凱仍然沒有辭去另一份工作,他不僅想賺生活費學費還想往家裏寄點錢。他明白家裏的情況,父親是砸鍋賣鐵欠了很多債才能送他上大學的。


    見到那個人的那晚,雷德凱收拾著飯館裏客人留下的碗筷,在擦桌子時玻璃映出他的臉。他頓了一下然後擦過去,卻擦不掉鏡麵留下的一滴滴水漬,他趕緊拭去卻又出現,後來才發現是他自己眼中不斷滴下的淚。


    雷德凱比誰都清楚自己陷入了怎樣一個境地。從前是不敢奢求,現在是刻骨銘心的明白,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什麽都遙遠,他愛上了一個自己永遠也碰觸不到的人。


    在愛上的那一刻,就注定無望。


    第一眼就能看出他跟自己一定不同,飄逸有型的頭發、幹淨漂亮的衣服、修得整齊的指甲和白皙修長的手,跟雷德凱又粗又黑還長繭的手完全不同。他的家世一定很好,不然家裏肯定也能算得上小康,至少是個城裏人。


    後來,雷德凱才知道,那個人家裏真的很有錢,而且還是本地人。爺爺當大官,父親自己開了間公司,母親則是才女出身且風韻猶存,聽說當年想追她的人可以排成一條長龍繞街上好幾圈。難怪啊!他長得那麽好看,秀氣的眉,大大的眼睛,小而挺的鼻子,粉粉嫩嫩的薄唇,笑起來嘴角邊還有淺淺的兩個酒窩。


    真的那麽好看,比他見過最好看的女人都要好看,在雷德凱心裏,跟仙人一樣。


    他不止好看,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禮揚,張揚的揚,像他的人,笑起來張揚不知愁,沒有染上世間的一切陰暗。雷德凱總是偷偷地看他,所以知道。他的眼睛就像向日葵,等他的太陽一出來,視線就情不自禁地小心圍著打轉。


    也隻能看而已。不止他,連他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都那麽耀眼好看,和自己這樣的人完全不同。


    跟他最近的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短短的頭發,濃濃的劍眉還有雙深邃的眼睛,笑聲像海浪──女生們都這麽形容。她們還說禮揚是學校裏最漂亮的男生而他是最帥的。最帥的這個叫匡靖,上高中時就跟禮揚一個班,也上同一所大學。他們高中時就是好朋友,到了大學自然仍然時常黏在一起,無話不談。


    他們的關係真的很好,去哪兒都是一起,吃飯遊玩和讀書。聽說他們本來在不同宿舍,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搬進同一間,這樣一來真的是朝夕相處都在一塊兒,連女生都插不進去的那樣親密。


    雷德凱就那樣偷偷看著他,有心無心地聽別人討論著他們,慢慢地知道了禮揚很多事情。他沒有任何奢求,甚至連想都不去想,就這麽聽著,隻是想知道他的事情,僅此而已,真的僅此罷了。


    雷德凱大二的那年,中午上完課照例到學校食堂打飯,其實也不算叫打飯,因為很多時候他就買一個饅頭,連喝的都不買,直接回宿舍配開水就這麽吃。那天到食堂,一進去他就看到了禮揚,他正和匡靖麵對麵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邊吃一邊有說有笑。雷德凱這天破天荒地奢侈,買了一份飯菜,雖然全是素的,但這已經是他到學校後最豐盛的一頓。他端著坐到角落裏慢慢吃,眼睛不時偷偷地,小心翼翼瞄向某個方向。


    因為是坐在禮揚的斜後麵,所以他能看到禮揚笑得幹淨的側臉。禮揚吃東西很慢,咬一口總要嚼很久,等不及要說話了,就含在嘴裏邊嚼邊說。還發現禮揚不吃蘿卜,總把蘿卜挑出來或是丟給對麵的匡靖吃,並抱怨學校的飯菜不好吃,實在是餓得荒不想出去,迫不得已才會吃,講著講著最後就不肯吃了,用筷子不停戳著麵前的飯,說還不如買個麵包吃呢……


    雷德凱就這麽看著,有他自己也沒察覺的傻和癡,持續到一直跟對麵人說話的禮揚不知道聽到了什麽突然側過身來,皺眉不悅地看他,他才慌張地收起視線。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被發現了!匡靖朝他走過來,臉上帶著輕蔑的笑,在他麵前站定。


    “我說你,幹嘛用那麽惡心的目光看著禮揚?”匡靖高大的身體站在麵前本身就是一股壓力,當其露出嫌惡的表情時,更讓人雙腳發軟,“我說你該不會對禮揚心懷不軌吧?”


    匡靖盯著他看的目光帶著寒意:“收起你的目光,也不瞧瞧你的樣子,又醜又寒酸,還用那麽猥瑣的目光看禮揚,想找死嗎?”匡靖說完轉過身去,對上禮揚時已然換上一臉笑容,說:“哎!禮揚,他剛剛一直盯著你看,不知道在想什麽還差點流口水,好惡心哦!”


    匡靖說話的聲音不大,可是全食堂的人都聽到了,雷德凱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他努力把頭垂到胸前真想就這麽消失掉。這時禮揚發話了,聲音裏有著顯而易見的怒意:“匡靖,你別尋我開心了,成為這種人關注的對象,會讓我想吐。警告他,不準他再用這種眼神看我!”


    雷德凱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從座位上用力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落荒而逃前,他聽到食堂裏哄然大笑的聲音。


    雷德凱一直跑一直逃,他好想就這麽不見、就這麽消失掉,可是直到他跑到沒有力氣倒在草地上時,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望著碧藍的天空,雷德凱捂住眼睛,淚水從手臂下淌出。他不停地催眠自己,不要看了、絕對不要看了!要閉上眼睛要捂上眼睛,不看了……


    因為禮揚會惡心,因為他會生氣,所以,不看了,不看了。


    之後雷德凱真的不看也不聽,有關禮揚的任何事情和消息,他不敢。有時候在學校裏遠遠看見禮揚走來,他還會躲起來,縮起身體閉上眼睛捂住雙耳。


    聽不到就不會想看了!看不到,禮揚就不會生氣和惡心,這樣自己的心也不再會像被撕開那樣痛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雷德凱一點也記不起來。後來有一次他翻到一本小說,看到其中這麽一段話:“前世五次百的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那麽親愛的,今生我為你付出所有,來世你會不會在擦肩而過時回頭對我笑笑?”


    雷德凱就這麽盯著,直至一滴淚浸濕了這行字。


    當他合上這本書,也關上了眼裏的某樣東西,那天之後雷德凱再沒有,掉過一滴淚。


    雷德凱大三的時候,禮揚家出了事,全校師生沸沸揚揚地議論這件事,他想不知道都難。從別人話中,他知道禮揚的爺爺被查了,問題似乎很嚴重,連他爸爸的公司也被封了。據說他爸爸的公司開得這麽順利跟他爺爺不無關係,這麽一查,牽扯的事情便多了。財產房產基本不剩,他爺爺被撤職和爸爸一起關進拘留所,他的奶奶一病不起,母親更因這一係列的事情差點崩潰,到現在也還是恍恍忽忽什麽事情都聽不進去。


    禮揚很多天沒來學校,跟他一起的匡靖在學校裏晃了幾天最後也不見了。那段時間,雷德凱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打工完畢後,深夜裏在偌大的城市裏到處亂晃。他不知道禮揚家在哪,更不敢去問,隻能到處看看,他什麽也不求隻想看一眼禮揚,知道他是否無恙就足夠了,即使隻有一眼,隻要能看一眼確定一下,真的就足夠了。


    也許是城市太大太大了,雷德凱沒有在街上看過那個一直想看一看的人。


    這件事情發生的一個月後,匡靖回校了,但是禮揚沒來。雷德凱知道後,什麽也不顧就跑了出去,等到發覺時他已經站在匡靖他們的宿舍樓下。醒來後一身冷汗,他想回去,卻意外看到匡靖走來,隻能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匡靖不是一個人,他憤恨地跟朋友說話:“那些律師都是幹什麽去的一點用也沒有!禮揚的爺爺爸爸就這麽被關進去,一個八年一個十一年,那些律師居然還有臉講要不是他們,被判的遠不止這個數!可惡,一點用也沒有還敢收這麽多錢,現在禮揚可怎麽辦啊,家裏欠這麽多債,他連學校都不肯來了,要不是我攔他,他早自殺了!若有個有辦法的律師該多好,就算不能減刑,至少能留些財產保底啊,禮揚也不用這麽辛苦了……”


    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雷德凱卻還在發愣,回過神來後,他直衝學校圖書館,把有關法律的書全都翻出來,粗略看了一遍卻又更懵懂。冷靜下來後,他去詢問相關科係的教授,要當上律師需要怎麽做。這位教授聽了驚訝地看了他半天,雷德凱學習成績好是全校老師都知道的事,問題是他之前完全沒有涉及過相關的科目啊,怎麽突然產生這個念頭?


    雷德凱沒有解釋太多,隻堅定地回答他要學,而且越快越好,能學到越多法律知識更好。


    但教授搖搖頭,不管怎樣,要報考司法考試必須得有本科學曆,然後在律師事務所實習一年以上才能夠拿律師執照,這起碼也要三年時間,不能再快了。


    雷德凱聽完後沉默半晌,最後睜大眼睛望著教授,認真地說,“如果我能提前一年拿到本科學曆,然後再用半年時間學完所有律法課程呢?”


    教授聞言愣了好久。今年雷德凱已經大三,而且升上大四也不過再三、四個月的時間,要在這段時間內修完所有課程的學分拿到學曆,這需要付出多大的決心和努力?再者,他居然還說用半年時間學完所有律法課程……


    教授,可以嗎?


    雷德凱黑黑的眼睛直直望著教授,他在尋求肯定,似乎也在尋求被認同後產生的勇氣。


    這位教授盯著他看了半天,最後長籲一口氣,說,“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是的,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雷德凱記得他初中時不想上學,開始跟壞小子們去外麵混,抽煙喝酒沉迷玩樂差點抽不出身。當時他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讀書,他的恩師對他開解,就說了這麽一句話,讓他一直記在心上的一句話。


    那天之後,雷德凱更沉迷於課業,一天二十四小時,他隻睡三四個鍾頭,其餘時間都用來打工當家教和學習。就連打工的時候,他都在背課文,有時候累得站著都能睡著,飯館老板知道他是個好學的孩子,在人少時就叫他進廚房學習,老板則親自動手去招呼客人和收拾餐桌。


    雷德凱連吃東西、走路的時候都捧著書,夜深的時候宿舍關燈不想打擾室友,他就躲在被窩裏開手電筒接著看,因為這樣,雷德凱的視力直線下降,到後來不得不去配一副眼鏡。而這,才隻過了三個多月。


    第五個月,雷德凱憑借驚人毅力真的拿到了學曆證書,跟著比他大一屆的學長學姐們一起畢業。但他片刻不緩,在當初那位教授的幫助下開始學習法律課程,他要在半年的時間內學完國家司法考試的相關課程,那些考試內容光聽著都頭疼,而雷德凱在教授的勸導下咬著牙還是堅持己見,問他原因仍然不說。


    雷德凱學得很辛苦,學完理論又學應用法,然後死命背下現行法律規定,他本來人就瘦,結果幾個月下來,又瘦了不止一圈,帶著土裏土氣的黑框眼鏡,遠遠看去就像一根木樁掛著眼鏡。學習法律課程,雷德凱真的是在熬,熬過一次是一次,到後來他看到法律條文都有想吐的衝動,但卻堅持,一直在堅持。


    本來雷德凱拿到學曆證書後就必須要離開學校宿舍,但因為知道他生活拮據,教他法律課程的教授想辦法讓他得以考研究所的名義繼續住校。對於這個這樣幫助他的教授,雷德凱無比感激,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並不是那麽崎嶇,至少從小到大,都能遇上貴人相助。


    半年後,雷德凱的努力和辛苦有了結果,在教授訝異但又覺得通情理的狀況下,他通過了司法考試。


    接下來是實習,實習的律師事務所也是教授介紹的。事務所裏其中一位資深律師是教授的同窗,教授曾私底下請求這位老律師能夠給雷德凱多多教導,他和這位律師說了很多雷德凱的事情──包括用半年時間通過司法考試這件事。


    見到雷德凱的時候,這位老律師半天不說話隻是認真地觀察他,觀察這位瘦得好像風一吹就倒,但目光卻堅毅的仿佛十座大山也壓不垮的實習律師。老律師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麽要這麽拚命想拿到律師執照?


    為了一個人。


    這是雷德凱第一次說出理由。老律師再問是誰的時候,他隻說是一名同學就住了口,臉上露出不管眼前的人是誰都不會再說下去的表情。


    老律師沒有半點不悅,反而更為讚賞,一名律師最基本的就是不管遇上什麽都要能保有自主權和冷靜自若的態度,這點,眼前這個瘦弱的男人具備了。


    接下來的一年,是每個執業律師都需要經過的一年,實習。這一年在律師事務所的生活跟打雜沒什麽不同,唯一有異的是打雜之餘還要到各個法院旁聽,熟悉法院的流程和氛圍,空閑時間就是翻看各類已結或未結案卷。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三四個月,但僅過一個多月老律師陳啟華就要雷德凱跟著他共同代理案件,這讓其他比雷德凱先來的實習律師眼睛都紅了。


    當陳啟華反駁他們說如果你們已經跟雷德凱一樣,背得出上個月事務所裏全部案件的爭議焦點和審判結果,我也帶著你們去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噤了口。


    沒錯,雷德凱就是這麽努力和拚命,這一切,陳啟華都看在眼裏。把他帶來的教授曾說過他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心疼的讓人忍不住推他一把,這句話陳啟華現在深有同感,隻要雷德凱願意,他要推幾把都行,像他這樣努力的年輕人,在這個社會上真的少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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