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書堂春》


    龍泱成為封王的第五年,大鄭王朝政壇更迭。


    內閣首輔大臣周離因為新州戰事不利受到政敵攻訐,地位不穩,已經降了官職,後來他敢背負著毀天滅地的罪名推倒了大鄭岐山神宮,取出了大鄭開國之君文禦王的神器,一共一萬柄鑲嵌了紅色寶石的長劍,讓新州總兵葉九天組成了一支神話般的軍隊對抗封王的入侵。


    即使這樣,周離仍然不能被免去罪責,他於第二年被鄭王子蹊罷免宮位,據說在雍京自盡。


    同一年,鄭王子蹊病逝。


    封王撕毀了新州之盟,舉兵西征。


    這些年中,天下就好像盤棋,陷入了對局者的一次又一次的拉鋸戰中。


    今天下了雨,封王從宮廷的廊簷下走過,看見空地上放著貯水的兩個三人高的餾金龍頭大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時候,當時周離也在自家的花園中放了兩個大大的木桶,裝滿了水就跳進去玩,撲騰到把木桶弄翻,他從木桶中爬出來,好像一個小蝸牛。


    想到這裏不由笑了一下,身後一個清靜的聲音說,「王叔。」


    這個時候龍泱才想起來,自己在封京,而周離多年前已經被他親手送到了新州,自己曾經親眼看著他上了禦舟,親眼看著他離開這裏去雍京了。多少年了,離開他多少年了,自己已記不清楚了。龍泱轉身看了身後少年一眼,「我沒想到你這麽固執。」


    「王叔,葉九天一將難求,何況持有神宮長劍的葉空桑都是鄭朝最精銳的軍隊,如果能為我所用,他日橫掃脫下必定勢如破竹。」


    這個清靜的少年就是王太子龍貉,是龍泱長兄的長子,在他成為封王的第二年就冊封了他為儲君。


    本來各部大臣上的條陳要用當年的反間計殺死葉九天,可是龍貉私下對龍泱說,他要自己去一次新州,他想要策反葉九天葉空桑父子,龍泱不想讓他去。現在新州情勢凶險,而他畢竟是王太子,不能親身犯險。


    「王叔,那種利劍是許多人平生都不敢期望的東西,不能毀了。」


    是嗎?我倒寧願毀去。


    那些長劍,葉空桑部的紅色骷髏旗,是周離也許獻出了生命才成就的,既然在鄭朝那些昏庸無能之輩手中不能盡其所有,龍泱寧可他們毀掉。他不能想像,當周離看到這些東西,成為敵國的利器的時候究竟是什麽心情。


    他還會看到嗎?


    龍泱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王叔。」


    龍貉長得很清俊,一個人也是清清靜靜的,隻是這次他少見的固執。


    隻是,自己縱然心裏再不願意,他還是封王,他自然知道龍貉這樣做是最好不過了。葉九天有罕見的軍事才華,這一點上更勝當年的左箴,可得他為將,的確如虎添翼。


    「那你去吧,要多加小心。他們是否歸順不那麽重要,主要是你平安回來。」


    龍泱終於答應了他,龍貉似乎難以抑製的高興,「多謝王叔。」


    龍泱不再說話,他看著高高台階下的禦苑,似乎有幾個宮人在修剪那棵梔子花樹,那是從江南移來的花樹,果然不如在永嘉長的好。


    也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怎麽樣了。


    這些年來龍泱從來沒有派人找過他,因為知道他即使活著也不會喜歡被人這樣監視著的。


    隻是好想他,生命好像抽空一般的想他。


    一年之後,葉九天父子歸順封朝,再往後的幾年中,天下戰事幾乎就是一邊倒了,封朝的大軍很快就兵壓鎬水,如果天光放晴,甚至可以遠遠看到雍京城。


    那天晚上,慕容天裴背回了小六龍漪,龍漪私自去雍京盜取七和劍受了毒傷,幸虧自己到了前方的軍帳,也幸好林康一直在自己身邊,不然這個弟弟恐怕真的要沒命了。


    龍漪隻比龍貉大兩歲,還是孩子性情,一聽說七和劍象征天下王權就一定要去看看,結果卻被鄭人的將軍射了毒箭。其實,這把劍不過是一個象征,有或者沒有又有什麽關係呢?


    在林康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龍泱走出大帳,看見慕容天裴就在河水邊上坐著,似乎在等什麽,似乎什麽都不等。


    「多謝。」


    終究還是他救了自己的弟弟。


    「職責所在。」


    慕容也不再是當年陪在周離身邊的清秀少年,那一年封軍攻破新州的時候他就降了,龍泱才知道他的家人被人陷害,已經滿門抄斬了。而起因不過是內閣裏麵的又一次的爭權,而他的家人隻是不幸成了炮灰。


    龍泱曾經問過他是否再見過周離,慕容天裴說,那年周離回雍京,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周離不讓他到雍京去,說那裏太邪惡了,不適合善良的人生。


    是這樣呀。


    龍泱隻是輕輕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一年之後,封軍圍困雍京,而雍京守將林城居然勾結封國的四王子龍清,俘虜了左翼軍的將領六王子龍漪,用他的性命要脅龍泱放棄雍京,兵退一千裏。


    四王子很快被斬殺,但是龍漪依然沒有消息。


    那天晚上的軍帳外安靜無聲,誰也不知道封王究竟要怎麽做。


    天快亮的時候,龍泱從軍帳中出來,憔悴不堪。


    他隻說,「準備棺槨,厚葬六王子。」


    隨即下令攻城。


    他們為了這一刻都已經失去太多,這些年在大鄭的疆土上埋骨的不隻是他們的男兒,也有很多封國的兵士。在家鄉中也有他們的妻子兒女的血淚和熱盼,不能隻因為六王子一個人而放棄這些。


    如果會有上天永世的責罰,那麽就讓他一人承受好了。


    隻是……不知道是龍漪命不該絕,還是上天眷顧,龍泱的禁衛軍在朗日雪山的周邊找到了他,他說自己當時從林城手中逃了出來,被一個鄭人救了,但是他沒有說那個鄭人是誰,龍泱也沒有再細細追問。


    那一年,龍泱在雍京稱王,萬裏河山已經改換了朝代。


    終於到了這一天,大鄭宮就在腳下。


    ***


    千年帝都的雍京依然還是繁華如昔。


    這些年來,不是沒有人動過這樣的心思,雖說有了儲君,可是後宮空無一人,怎麽也會讓一些鑽營者費盡心思的揣摩封王的愛好,如果能投其所好,那麽自然富貴可期。


    遠少君是封朝開恩科的第一位探花,居然也是永嘉人,就連當年曾經見過周離的按親王龍都說,有六分像他,江南的清山秀水養出這樣清秀的人。


    後宮的廷宴上,遠少君侃侃而談,幾首小詩詞也做的工整風流。


    樣子很像周離嗎?


    龍泱不知道,隻是他知道,眼前這個人完全陌生,一點和周離熟悉的感覺都沒有。


    當年的周離號稱天朝第一才子,文章甲天下,可是這些龍泱隻是聽說過,他完全不知道那個人文采飛揚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他記得的,是他躺在床上耍賴,不掐著他的鼻子就絕對不會起床的樣子;在吃飯的時候挑三揀四,嘴巴嘟起來的樣子;一不給他吃糖就哇哇假哭,還有,隻有在自己的懷中才能睡的踏實的少年。


    他可以把人氣的青筋都暴出來,也讓人心疼的恨不得隻摟在懷中哄著他。


    即使他的樣子有多種,但是麵對自己的也絕不是眼前這個神采飛揚的少年,侃侃而談的少年。旁人也許以為他會喜歡上周離可能因為他的樣子,他的文采,他的風度,其實自己喜歡上他,僅僅因為,他是周離,那個隻在他懷中耍賴假哭的周離。


    「封王,此人如何?」


    有人湊過來,似乎在等他一個曖昧的眼神就可以把眼前這個人送到後宮去。


    龍泱忽然冷笑了一聲,從酒宴上起身,在眾人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悄然離去。


    王太子龍貉此時從旁邊的案上起身,手中執酒尊,對著禦苑花樹下的那群人,淺淡一笑說,「大人們,請繼續。」


    歲月如流水一般,在雍京也有幾個年頭了。


    龍漪喜歡上了當年在鎬水邊上射傷他的人,是前朝降臣楚琛,龍泱原來隻是遠遠的看過他一眼,白淨麵皮,細眉細眼的,並不出眾,隻是心機太深,似乎每一步路都事先想好了,論起動心思,龍漪不是他的對手。


    龍泱怕他再次傷了龍漪,如果小六真的陷進去,那麽這次的傷害就比當年的毒傷更嚴重,也更致命。所以在確定楚琛心思之前,龍泱並不讚同他們的感情,雖然他並不阻攔這一切的發生。


    果然,有一天,安親王世子龍真過來說,楚琛拜托他在軍中的私人打聽一下楚琛老師的下落。龍泱原本並不在意,隻是龍真平板的聲音說,「他說他的老師祖籍永嘉,名字是周離。並且說,他極有可能人就在永嘉。」


    楚琛,原來是他的弟子。


    這個時候說這個事情,楚琛是算好了他一定會心軟,會放過他和小六嗎?


    他的心思已經動到自己身上來了,龍泱很生氣。


    可是他還是算準了。隻因為他是周離的弟子,龍泱就不會再為難他,至少不會殺了他。


    那天夜裏,龍泱獨自坐在雍京王城的大殿上喝酒,月色如殤,心卻有些雀躍。


    原來,周離還活著。


    龍漪出征前曾經來問過龍泱,「哥哥,我知道那個人就在永嘉,是抓是殺,隻要哥哥的一句話,如果,你還想要他,那我會把他綁回雍京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後來在自己的眼光下,他低下了頭,還是原先那個出了錯就低頭認錯的小六,「哥哥,我錯了。」


    知道六弟為他想,隻是那個人,如果能這樣留他在身邊,他們也不會分開這麽多年了。


    龍漪這次南征,是和靖西王葉九天的兵馬形成台圍之勢,要全殲滅前朝餘孽,戰場就在雲南。葉九天這些年戰績彪炳,此次又掌握一半西南兵馬,自然讓龍泱不放心。他的確聰明,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了雍京,名義上說是養病,其實就是人質,表示他的忠心和顧忌。


    龍漪臨走之前想要把楚琛托付給他,說要是他回不來就讓龍泱照顧楚琛。龍泱表麵上並沒有答應,還說,如果你回不來,就要他生死相隨。其實這也是說給龍漪聽的,讓他要自己小心,因為他身上有他和楚琛兩個人的性命。


    其實,就是小六不說,龍泱也不會再為難楚琛了。


    他已經同意了他和楚琛的事,如果小六的心思不如楚琛,那麽就讓自己幫他壓製一些楚琛,讓他不要再亂動心思,想一些用不著的事情。


    原本想著就有幾分凶險的戰事一直不順。西滇雲貴一帶,山地複雜,樹木繁茂,多瘴氣多怪異蚊蟲,每一天都似乎擔苦風險。隻是當那一封一封捷報傳來的時候會稍微放鬆一些。


    可是雍京這裏也不讓人省心。


    王太子龍貉居然喜歡上了靖西王世子葉空桑,真是冤家。


    龍貉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王太子,他一定知道這四個藩王的事情以後不能善了,他也知道他和葉空桑之間阻隔很多,可是他卻愛的那麽義無反顧。


    龍泱幾次想要開口勸龍貉,可是話到嘴邊就咽回去了。


    他了解陷入愛情的狂熱,也知道龍貉的為人和理智,雖然不想他受苦,可是既然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就不要多插手了。


    南疆戰事巨變,龍漪中毒生死未卜,西南的全部軍隊讓靖西王葉九天節製。


    這個時候,萬一葉九天有異心,那麽半壁河山就有可能重新陷入戰火中。龍泱一麵讓江南的軍隊嚴陣以待,一麵讓禁衛軍死死盯住雍京的靖西王府,如果有異動可以先斬後奏。


    微音殿上龍貉卻說,能不能讓東宮的兵馬暗中監視靖西王府。


    這是龍貉第一次當麵對龍泱說葉空桑的事,龍泱看著他,龍貉雖然有些膽怯,但是依然勇敢的看著他。


    「既然如此,就按照你想的做吧。」龍泱還是同意了。


    「多謝王叔成全。」龍貉真的很高興,就好像當年同意他到新州去一樣的高興。這些都是小事,成全也沒什麽,隻是如果想要真的成全你的幸福,卻是連我也做不到的。知道他的前路一定有磕磕絆絆,可是也要讓他自己走下去,那是他的人生。


    到雲南的林康終於派人六百裏加急送來了摺子,龍漪的性命可以保全,因為他臨出京的時候吃了一種綠孔雀果子,據說可以抵蠱毒,而這個人就是用毒好手,龍泱知道他是誰。


    看來,是要去親自看看他了。


    留侯府的人對他非常陌生,龍泱隻是說一句,「我找你們侯爺。」


    楚家的下人連忙把他讓在客廳,小童奉上香茶。


    楚琛,應該是雍京人吧,可是他這裏的擺設和家俱怎麽看都是一派江南氏族的模樣,紫檀的古董家俱,湖色的潞州絲綢蓋巾,連瓷器都是如玉的古窯細瓷,還有……居然有江南永嘉的紫砂果盤,上麵擺著幹果點心。


    龍泱認得這種器皿,它們並不是永嘉匠人做的,而是周離自己按照周朝的古器皿畫的樣子請人燒製而成的,當年在南京的時候,龍泱就在他身邊看著他畫,當時他畫的畫紙上還因為自己貪吃,染了一些枇杷果子的汁。


    他再往裏麵看了一眼,在書櫃的簾幕後麵掛著一幅山水,淡如輕煙的筆觸剛好可以把江南山川秀麗畫的淋漓盡致。


    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金陵度過的,那裏有他全部的歡笑和愛情。他喜歡江南的那種煙雨蒙蒙的畫作。


    等他走近一些,看畫中還有字。


    旁邊寫了一首小詩——


    洞房昨日春風起,


    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刻春夢中,


    行盡江南數千裏。


    下麵寫著:偶憶金陵,抄詩幾句,落款永嘉周離。


    是周離,那是一個即使龍泱忘記自己都不能忘記的人。


    那樣的人,那樣極致的才情,那樣極致的感情,龍泱對他的全部思念都被這樣,一首纏綿委婉的詩挑起來了……龍泱此時都不相信自己,怎麽可以讓他離開自己,這麽多年了呢?


    外麵有腳步聲,龍泱看見楚琛進來,似乎看到自己很吃驚,連忙跪了說,「封王。」


    龍泱在逆光中看著楚琛,清秀文靜的一個人,幾乎讓他有錯覺,眼前的這個人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重疊了。


    「你……起來吧。」


    周離。自己的確離開他太久了。


    楚琛救回了龍漪,南強戰事平息,一切都結束了。


    這年夏天的雨水多,從五月開始一直浙浙瀝瀝不到了六月。雍京王城中也是一片灰暗。


    龍泱要走的那天晚上,王太子在他麵前哭了整整一夜,自己撫著他的頭發,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第二天,昭告天下,封王龍泱在王宮煙波致爽殿駕崩,王太子龍貉繼位,是為貉冥王。


    ***


    永嘉古城在戰火中保留了下來。


    改朝換代的混亂血腥往事已經在滿地的莊稼重新茂密而旺盛的生長起來之後變成了脆弱的舊紙,被人們燒成了灰燼,丟棄在記憶中。也許很多年後,經曆了那些事情的人都變得蒼老,他們會在茶餘飯後偶爾的時間空隙中窺探舊事,隻是不是現在。


    女人出門淘米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男人,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年紀,皂色的衣服上有風塵,可是衣服卻是暗隱的華麗。


    男人有一雙罕見好看的眼睛。


    「大嫂,問一下,周家的大宅怎麽走?」


    男人說的是北方那邊的話,脆脆的,很好聽。


    女人用濕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條河,「看到那座小橋沒有,過了河,再過了橋,前麵直走,你能看見寫著連中三元的牌坊,那就是周家的大宅了。」


    男人道了謝,這才走了。


    其實,他知道路,隻是有些近鄉情怯,想要做些什麽。


    不知道,那個人是否還記得他,是否還想見到他,是否,依然愛他。


    那條河真好看。薄冰下麵是潺潺流水,古老而精致的石橋橫亙在河水之上,深秋的雨似乎可以把石板路打透了,鞋子踏在上麵的確有驚心動魄的清淡。


    龍泱看到了,也聞見了,空氣中似乎有丁香花的味道,又或者是梔子花,又或者是別的,總是淡淡的香氣,好像很多年前就這樣。


    他手中的十六骨的油紙傘撐開了一方沒有雨水的空白。


    他敲開了那扇門,裏麵出來一個很老的老頭,看著他。


    他說,「走累了,能不能討口水喝?」


    好緊張,好緊張,不知道再見他的時候他是什麽樣子?


    天空中的雨水似乎停了,龍泱把傘收了起來。


    那老頭顫巍巍的走進去說,「公子,是旅人,他說走累了要喝水。」


    「是嗎?」一個清淡的聲音,讓龍泱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是他,雖然沒有當年的軟綿,可是還是他,隻是他。


    同記憶中的聲音一樣,不會錯的。


    他的所有一切似乎都已經刻進了龍泱的生命,不會忘記。


    老護院打開了大門,那個人一身月白色的長衫,半臂的水貂坎肩。


    沒有少年時候的團團氣和當年在新州時候的憔悴,眼前的人斯文俊朗,就是笑起來還是當年的那個樣子。


    他笑了。淡淡的。


    「沒有水,隻有酒,你喝不喝?」那可是周家特有的狀元紅,有二十多年沒有喝過了吧,他伸出了手,拉住了龍泱的手。


    涼涼的。


    此時距離他們第一次相遇,整整二十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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