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山雪消融,溪流奔騰,父親的傷勢痊愈了。秦北洋卻心慌意亂,眼皮直跳。這天清晨,部隊集結一千多號人,前往山穀采石,這幾乎是全部兵力。他們吹著軍號,打著鼓點,就像拿破侖時代的軍隊,隻是肩上扛著鐵鏟、錘子、釺子等工具。行至一處險峻的峽穀,軍官開槍射擊山羊,子彈打中山頂的石頭,加之槍聲的回響,以及融雪的因素,意外引發了山洪與泥石流暴發,將這一千多名正當年的男兒,埋葬得一幹二淨。


    秦氏父子循著聲音而來,但見灰茫茫地亂石嶙峋,隻能找到殘缺的軍服與鐵鍬等工具。他們往地下挖了半天,全是血肉模糊的殘骸,根本沒有可能還有活口。為了避免那麽多屍體發生瘟疫,必須原地掩埋。秦北洋還為這些人燒了紙錢,大哭一場。


    這場災難摧毀了軍隊主力,殺了所有軍官。幾十個幸存者留在營地,但都是小兵,便作鳥獸散,各自翻山越嶺,開了小差,逃得一個不剩。


    偌大的洪憲帝陵工地,又隻剩下秦氏父子二人。


    秦北洋想趕緊逃回北京,但是老秦決定留下:“你以為,走了就會有活路嗎?說不定,隻要你一到北京城,就會被抓住槍斃。要知道,我們還有五百塊大洋留在北京,那筆錢可不能不要啊!”


    “可我們不能留下來等死啊!”


    “不會的,軍營裏有一千多人的給養,那麽多糧食和藥物,足夠我們長期生存下去。你看,還有武器彈藥,我們可以每天上山打獵。你不是還會用這台發電機嗎?”


    “爹爹,你還是不想放棄老本行,要把鎮墓獸造出來是吧?”


    “對,幹嗎要管皇帝是誰?姓愛新覺羅?姓朱?還是姓袁?這重要嗎?隻要給了我們俸祿和官位,就值得努力工作,這就是我們做工匠的精神!退一步說,錢都已經收了,我們就要履行承諾,哪怕沒人監督。”


    “君子一諾千金?”秦北洋頹喪地自言自語,“是這道理沒錯,好吧,我也留下來。”


    這天晚上,父子倆聽到四周山頂上此起彼伏的狼嚎,幾乎要把月亮給喊下來。老秦忽然意識到,所有開小差逃跑的士兵,是不是一個都沒逃出去,他們都在路上被狼群吃了?


    清晨,他和兒子背著步槍,前往發生山洪的峽穀。這是逃兵們的必經之路,想看看還有沒有活口。


    “救命……”


    秦北洋遠遠聽到,兩人循著聲音往下走,隻見一群灰色的野狼,夾著尾巴,流著哈喇子,露出森白鋒利的牙齒,圍困著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兵。周圍躺著三具屍體,被狼殺死的逃兵,咽喉斷裂,胸口被抓開個大洞,內髒和腸子流了一地。狼最愛吃的是人的心髒。


    唯一活著的小兵沒有武器,絕望地揮舞著一根樹枝。那些狼似乎也飽了,不想馬上殺死他,而是圍著他逗弄取樂。


    “該死的畜生!”


    老秦舉槍打中最強壯的頭狼,秦北洋射死另外一頭公狼,剩下的狼各自逃竄。


    春寒料峭的山穀,死狼和死人都冒著熱氣。他們救下的小兵,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紀,早已嚇得如驚弓之鳥。


    “喂,我叫秦北洋,你叫什麽?”


    “齊遠山。”


    小兵眼裏閃著淚花,牢牢抓住少年秦北洋,手燙得似能把皮肉燒出個洞來。


    多年以後,站在行刑隊的麵前,齊遠山不會忘記1917年春天,年方十六歲的自己,蜷縮在太行山深處的野狼穀,見到十六歲的秦北洋……


    淚光閃閃的迷霧之中,那少年踢了踢死去的狼,向他伸出手來。原以為必死無疑,隻待被狼爪掏開胸口,讓自己看到自己心髒長啥樣。這是夢嗎?他緊緊握住秦北洋的手,兩人竟像手指角力,彼此難以分開。秦北洋微微一笑,將他從地上拽起。


    他聞到山花綻放的香味……活著真好啊!


    秦氏父子掩埋了三具工兵屍體,拖著兩頭死狼,保護齊遠山回到營地。洪憲帝的陵墓外觀頗具雛形,墓道土建也已完工。是夜,三人架起篝火,將狼肉烤熟大快朵頤。山頂上一雙雙綠眼睛,不時嚎叫,看著吃狼肉的男人們。秦北洋抓起一支漢陽造八八式步槍,對山上打了兩發子彈,趕走了那些吃人的畜生。


    “總有一天,我會把那隻想要吞吃中國的天狼星打下來。”秦北洋眺望幹淨透徹的星空,正南方有一顆明亮的星星,“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七宿中的井宿。”


    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種種,也是秦海關傳授給兒子的。


    “營地裏還有幾十箱彈藥,足夠我們把這些狼都打死!”齊遠山換上一身幹淨軍裝,篝火照亮他的臉龐,目若朗星,雙眉濃密,鼻梁高挺,虎虎有生氣的少年,隨口吟出一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秦閱人無數,早看出這孩子並不尋常:“你不是普通的農家子弟吧?”


    “嗯,我是直隸正定人士,庚子年生人。”


    秦北洋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是庚子年生的,我倆同年,都是十六歲!”


    “先父名諱齊重兵,早年跟隨袁世凱出使朝鮮當差。甲午戰後,袁世凱小站練兵,父親便是第一批北洋新軍的一員,屢立戰功,官至清末新軍第六鎮步兵協統。辛亥年,父親不想做大清的亂臣賊子,反對袁世凱逼宮而被暗殺。工兵團長是父親舊部,收留我做了個小兵。家中沒有其他親戚了,隻有個弟弟,早已離散,生死不明。”


    “如此說來,你對袁世凱是恨之入骨?”


    “嗯。”齊遠山抹去眼淚,“話雖如此,但人家都當上了皇帝,我一個小兵又能怎樣?你們要留下來繼續修墓嗎?那我也留下來,外麵兵荒馬亂的,這裏反倒是個世外桃源。”


    次日,秦氏父子開始製造鎮墓獸。


    齊遠山不能進入地宮,隻能在墓道口站崗放哨,以免野狼或土匪入侵。


    在袁世凱的地宮內,秦海關又畫出了“製獸九宮”——


    第一宮:發願奏表。老秦還是念了那份祖宗傳下來的表文,在地宮中焚香禱告。聽到那句“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中興之盛,皇恩彌宇宙”,秦北洋就感覺惡心,想衝出去嘔吐。


    第二宮的設計,關於袁世凱其人——民國初年報業發達,各種小道消息花邊新聞不斷,包括大總統娶了幾房姨太太、大公子與二公子的喜好,等等。南方革命黨的討袁檄文,也堂而皇之登在報上。再不濟,從錢包裏掏出塊“袁大頭”銀圓,也能知曉其長相。


    這畫圖紙的任務,落到了秦北洋頭上。袁世凱最像什麽?他在地宮的油燈下,思來想去了三天三夜,突然冒出一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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