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


    燈光的海洋在黃浦江邊聚集,買醉的人們猶如大群產卵的魚,被街上的流鶯追逐,與之嬉鬧。有人做著瘋狂的夢,有人夢碎了從樓頂縱身一躍,也有人被裝在麻袋裏扔進黃浦江……


    小木一直在做夢。


    他夢見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宮,夢見他鑽進那口碩大的梓木棺材,趴在仍在長眠的小皇子身上。那個顏上金光閃閃的美少年,背後生出翅膀,飛出封閉了一千兩百年的棺槨與地宮,翱翔在武則天年代的長安城與終南山上空……


    一個多月前,北洋軍閥的潰兵挖掘了這座墳墓。出身於盜墓世家的小木,被迫擔當前導掘開地宮,結果遭遇了鎮墓獸。他的一根手指被琉璃火球燒掉。機關槍製伏了鎮墓獸,軍閥洗劫了地宮。第二天,他們遭到伏擊全滅,猶如唐朝大墓的詛咒。小鎮墓獸與皇子棺槨被分別裝在兩輛大車上,一南一北,分道揚鑣。


    小木不知該跟哪一個而去?最終,他選擇往南。


    出了商州,到老河口入漢江,坐船經過襄陽到漢口。小木一路千辛萬苦跟蹤,直到此時他才發現選擇錯了,那輛大車裏不是小皇子的棺槨,而是彈痕累累的小鎮墓獸。有個富商,出手闊綽地買下寶貝,迅速用輪船運回上海。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小木別無選擇,隻得買了張船票,一同順流而下。辭別黃鶴樓,經過九江鄱陽湖口,遙望安慶振風塔,穿過南京下關與浦口之間,還與秦北洋與齊遠山的渡輪擦肩而過,直到水域遼闊的長江口入黃浦江……


    他來到了虹口的這座深宅大院——海上達摩山。


    小木在街對麵的屋頂,經過數日偷窺,確認二樓的私人博物館,藏著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鎮墓獸。他決定把這件寶貝盜走。他知道這難於登天,但他有過人膽量,連千年古墓都能盜得,區區幾個活人又能奈何他?


    彼時的上海灘,分屬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又有北洋軍閥、南方革命黨、青幫、洪門的勢力,日本人的觸角也漸漸探入。這裏實為冒險家的樂園,窮苦人的地獄。這裏的治安尤其糟糕,常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綁票、殺人。


    小木混跡於華界北站一帶,認識了一群亂世梟雄,選了三個彪形大漢。他們都是小木的老鄉,吃過北洋軍的餉銀,在戰場上殺過人。聽說有寶貝可以盜取,賣給外國人能發一筆橫財,便躍躍欲試。


    其實,他的計劃是先偷走小鎮墓獸,然後用計除掉那三個渾蛋,自然可以獨吞這件寶貝。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輕易賣掉鎮墓獸。他想利用它找回小皇子的棺槨。


    因為,小木知道一個秘密,已在土夫子家族中流傳了好幾代——關於武則天的乾陵。


    更重要的是那個夢,持久不斷地侵襲他的黑夜,仿佛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千載難逢的時機來了,海上達摩山的主人歐陽思聰,今晚帶司機和保鏢去杭州辦事。偌大的宅子裏,隻有一個門房、做飯的老媽子、一個丫鬟,還有放暑假的女兒。有個新來的年輕工匠,沒看清過他的臉,住在三層的閣樓上麵。


    子夜、小木等四個強盜,開著一輛卡車來到大門口。卡車是他們先行偷竊來的,其中一人給軍閥開過車。翻牆進入宅邸,扔出一枚有毒的肉包子,毒死看家護院的狼狗。門房聽到異樣的聲音出來,當即被四個人製伏,五花大綁,嘴裏塞了破布。


    四人爬到樓上,用大鐵鉗剪壞銅鎖,衝進裝滿寶物的廳堂。不敢開燈,他們用手電筒照明,眼花繚亂,不知從何處下手。


    “媽呀,這下可發了!兄弟們,要麽把所有玻璃打破,我們一鍋端了如何?”


    小木急忙欺騙他們說:“別犯糊塗了!這些都是贗品——明白嗎?就是冒牌貨,一文不值!賣給外國人銷贓,還會被當作騙子抓起來。這間屋子裏,唯一值錢的寶貝,就是它!”


    眾人順著小木的手指,凝視玻璃櫃子裏的幼麒麟鎮墓獸。


    “這……媽呀……這是牛還是馬?”


    “怪物!像頭獅子?還是老虎?獅子與老虎的雜交?就像馬和驢生出來的騾子?”


    “你們兩個白癡!沒看到長著鹿角嗎?可它身上的鱗片更像一條龍哩!”


    三個強盜七嘴八舌,完全被這頭幼獸所震懾,就像麵對獵物無從下口的狼。


    小木依次敲打他們的後腦勺:“笨腦殼!少廢話,快點搬啊!”


    他們打開玻璃櫃,明目張膽地把小鎮墓獸搬出來。小木感覺這頭獸並不是很沉,相當於一個成年壯漢的體重。顯然這青銅外殼並非實心,就像絕大多數青銅器那樣是中空的,否則四個人都未必能搬動。


    小木確信它不會再動了,更不會噴出能將人燒成灰燼的琉璃火球。他沒有告訴三個夥伴,自己左手的斷指,就是拜這頭小鎮墓獸所賜。他相信一旦離開地宮,再強大的鎮墓獸,都會變成一堆金屬疙瘩。


    剛搬到二樓走廊,小木感到一陣耳鳴。先如金屬嘯叫,仿佛有人在天邊說話,聲音從天邊傳來,轉瞬又像來自地底。


    這聲音如泣如訴,百轉千回,在黑夜裏似嫋嫋青煙,扶搖直上,穿透兩層樓板,直達三樓以上的屋頂閣樓。


    秦北洋還沒睡。狹窄的閣樓裏,他點著一盞蠟燭,夜讀晉人幹寶的《搜神記》……


    突如其來地,胸口的玉墜子似乎流血了。趕緊脫了衣服一看,和田暖血玉還是老樣子,但在慢慢變熱。


    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從兩層樓板下傳來,像某種小動物的嗚咽,又像某種古老的語言……


    小鎮墓獸?


    它在呼喚秦北洋,用最絕望的求救信號,如泣如訴,連綿不絕。


    秦北洋躥出閣樓,連滾帶爬,衝到二樓。月光照在雪白的鹿角上——四個強盜,已把幼麒麟鎮墓獸搬到樓梯口了。


    “什麽人?”


    十七歲少年厲喝一聲,當即嚇破四個蟊賊的膽。


    不過,畢竟是殺過人的壯漢,看到秦北洋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他們便抽出了褲腳管裏的刀子。


    秦北洋並不畏懼,他抄起一根拖把做武器,操練起類似齊遠山練的那套槍法,瞬間打落了第一個人的武器。


    少年將拖把舞得虎虎生風,以一敵四,反而將強盜們逼到角落中。


    不過,他的臉頰也被刀子擦破,開了一道小口子,鮮血淋漓,要是再差個兩厘米,恐怕要當場刺穿太陽穴。


    生死相搏的時刻,一記槍聲震響了海上達摩山。


    穿著白色睡裙的少女,舉著一把左輪手槍,槍口冒出硝煙,對準天花板警告地開了一槍。


    左輪裏還剩下五發子彈,足夠把四個強盜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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