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去的這一夜,農曆七月半的鬼節,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最悲傷的一夜。


    整整十年前,1907年9月2日,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件?


    上午八點,慘遭滅門的虹口捕房的屋頂上,公共租界巡捕房希爾頓警長、歐陽思聰、秦北洋、齊遠山,又已牽扯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歐陽思聰搖搖頭:“那時候,我還沒到上海來呢。”


    “但我在上海!二十年前,我就在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工作了。在我的印象裏,那年九月,無論公共租界還是法租界包括華界,都沒有發生過大案子。我查過巡捕房的檔案記錄,9月2日隻有些不值一提的小偷小摸被捕。”警長咬著煙鬥說,“但是,陸地上太平無事,不代表海洋上也風平浪靜。”


    “海洋?”


    警長盯著歐陽思聰的眼睛:“1907年9月2日,有一艘日本羽田汽船公司的客輪,排水量兩千噸的徐福丸,開出上海港向神戶,卻在東海上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對……你提醒我了,這事兒我也聽說過。”


    秦北洋發現,歐陽思聰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這艘輪船,載運著四百多名乘客,包括羽田商社的社長,他叫……”警長翻開小本子,“對,羽田龍馬。船上還有日本政府委托運輸的一筆巨款,也是中國交付給日本的庚子賠款。”


    “庚子賠款?”


    一提到庚子年,秦北洋就莫名地發抖,何況是壓在每個中國人心頭的庚子賠款。


    “boxer indemnity!我們西方人管它叫拳亂賠款。中國政府至今每年都要繳納給列強。而在1907年,中國繳給日本的賠款大約是一百萬兩白銀,全都裝在羽田汽船的徐福丸上。9月2日,清晨七點,輪船航行出吳淞口。到了這天晚上,就失去了無線電聯係。羽田商社和日本政府,派遣了很多船隻去搜索,但都沒有這艘船的消息。”


    在一旁聽著的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天津徳租界滅門案發生的那一夜,養父仇德生說起過這樁大案——庚子賠款中的一筆百萬白銀,莫名其妙地在東海上失蹤了。


    “這個……”


    “在中國東海之上,中國與日本航線的中心點上,有座孤島叫達摩山——bodhidharma ind。”警長又看了一眼筆記本,念出島嶼的英文名稱,仿佛是一座印度或錫蘭島嶼,“據我所知,達摩山附近的海域,除了暗礁密布,還有凶殘的海盜出沒。”


    “好吧,我承認,達摩山是我的故鄉。”


    “1907年9月2日,歐陽先生,你在哪裏?”


    “達摩山。”


    希爾頓警長咬著煙鬥說:“百萬白銀的輪船失蹤後,日本政府曾派遣海軍陸戰隊登上達摩山掃蕩,但並未發現白銀的下落,連一個幸存者都沒找到。”


    “嗯,我也有所耳聞,不過那時我正好去寧波經商,所以沒碰上日本鬼子。”隻要提起日本人,歐陽思聰就是滿臉不屑,“對不起,尊敬的警長先生。如果,你是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無辜的我牽扯進這樁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議。難道說,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盜的罪行嗎?”


    “我不關心什麽海盜罪行,東海達摩山並不在我的管轄範圍。歐陽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館——海上達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區內。而我隻關心今天淩晨,發生在我們腳下的這樁凶案,我們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壯烈殉職,我必須為他們複仇!”


    麵對憤怒的警長,歐陽思聰的兩頰也在發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後推了一把。


    “我們為何要舍近求遠?為何不說說一個月前,闖入我家的盜賊呢?就是這位勇敢的少年,奮勇地以一敵四,將入侵的賊人們擊退,生擒了盜墓賊小木。”


    齊遠山以為歐陽思聰要把秦北洋當作替罪羔羊,擦幹淨嘴邊的嘔吐物,挺身而出:“歐陽先生,我們也是剛到上海才三個月,根本不認識那些個強盜啊。”


    “你真為兄弟講義氣!”歐陽思聰拍拍他倆的肩膀,“希爾頓警長,我想說,當時盜竊我家的四個盜匪,巡捕房隻抓獲了其中一個,還剩下三個盜匪。為何不是那三個人來劫持同夥的呢?”


    “根據小木的口供記錄,他說另外三個盜匪,跟他隻是臨時性的同夥關係,都是些有勇無謀的兵痞。當然,我也無法判斷,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這個團夥,還犯下了其他十惡不赦的罪行。另外三個在逃的罪犯,必須要把小木救出來,或者滅口。”


    “警長先生,可以讓我說話嗎?”


    憋了半天,終於到了秦北洋爆發的時候。


    沒等警長點頭,歐陽思聰先說話了:“可以,我帶你過來,就時讓你盡量多說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凶手是誰!”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氣,“首先,肯定不是在海上達摩山逃走的三個盜竊犯,我跟他們幾個人正麵交手過,知道這些人幾斤幾兩,絕無膽量跑到巡捕房來殺人。”


    “說下去。”


    希爾頓警長叼著煙鬥,托著下巴,專注地看著這個十七歲的中國少年。


    “八年前,宣統元年,天津德租界發生過一樁滅門案。有兩個凶殘的刺客,入侵一戶普通居民家中。他們殺害了一對中年夫婦,又要謀害一個九歲男孩,幸虧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長所搭救。那次滅門案中,有兩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傷了其中一名年輕刺客,導致他的右臉多了一道扭曲的傷疤。”


    秦北洋說到這裏,又奔到小閣樓,向唯一的目擊者求證:“喂,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殺手,你看清楚是在哪邊臉上嗎?”


    幸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側臉頰比畫一下,像條蜈蚣似的爬過,幾乎延伸到耳邊。


    “就是他!幾個月前,張勳複辟,北京發生過一場大案。三個刺客闖入監獄,殺死包括典獄長在內的許多獄警。殺人手法就是匕首割喉。今天淩晨虹口巡捕房的慘案,與八年前天津德租界滅門案、今年北京監獄大屠殺,均屬同一刺客團夥所為。”秦北洋的腦子飛轉,所有情景就如鎮墓獸圖紙,一格格浮現眼前,都與自己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誰有紙筆?”


    歐陽思聰和齊遠山摸摸口袋都搖頭,倒是希爾頓警長貢獻出了筆記本……秦北洋精確地幾筆勾畫,刺客的匕首已躍然紙上——


    長約三寸,鋒利無比,帶有血槽,象牙手柄,裝飾有精美的螺鈿圖案。


    尤其是彗星撞擊月亮,畫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警長對他頻頻側目:“你是我所見過最特別的中國男孩。八年前的滅門案,我也有所耳聞,當時正好路過天津,確實張貼有通緝犯的畫像。幾個月前,北京監獄大屠殺,更是傳遍了整個遠東地區的警界。”


    “北京警察廳還有凶器實物,你們可以去調查,我絕無半點假話。”


    希爾頓警長摘下煙鬥,指著秦北洋問:“可是,孩子,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滅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差點被他們殺死的九歲男孩,也是我給那個年輕刺客的臉上留下了傷疤。我曾立下誓言,要親手殺死那兩個刺客,為父母親報仇雪恨。現在,至少其中一個刺客,已經出現在上海。”


    “北洋,他們為何要殺你全家?”


    歐陽思聰問出這個重要的問題。


    秦北洋不能說出鎮墓獸與墓匠族的秘密,苦笑著搖頭:“或許……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這樁案子總算是有了重大進展,至少能串聯起凶手的作案軌跡。


    趁著警長轉身記錄,歐陽思聰貼著秦北洋耳邊說:“謝謝你,替我解圍了。”


    “我隻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現場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頂,秦北洋轉身麵對外灘與黃浦江,浩浩蕩蕩的江水向吳淞口奔流而去。這座遠東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宮般的蟻穴,藏著三百萬螻蟻般的人民。而那張刺客的臉,不知在哪個角落?


    此時此刻,對麵樓頂有一台照相機對準了他的臉。


    照相機背後,有張刺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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