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國六年,農曆丁巳年,西曆1917年12月7日,黃昏。


    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線康布雷戰役最後一天,英軍三百輛坦克,如插著履帶的鋼鐵猛獸前進。人類史上首次大規模坦克作戰,在突破德軍塹壕與鐵絲網後,遭到暴風雪與炮火猛烈襲擊而撤退,鮮血浸透法國的土地。


    同一日,歐亞大陸另一端,太陽在八小時後西沉。扼守萬裏長江的吳淞口,同樣籠罩於烽火硝煙。兩具來自陵墓地下的鋼鐵猛獸,剛從冰冷的大海上來,向著對麵士兵的血肉之軀,磨刀霍霍。


    炮火隆隆聲裏,齊遠山扯著嗓子,為秦北洋講解錯綜複雜的北洋係——


    “北洋之龍”王士珍、“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之犬”馮國璋,世人合稱“北洋三傑”。袁世凱曾評價王士珍“乃北洋第一軍事人才也”,可惜在辛亥年效忠清廷,掛甲退出政壇。三傑中的虎與犬,如今已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段祺瑞是皖係首領,馮國璋是直係首領。王士珍雖被任命為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卻一無地盤,二無軍隊,連一方諸侯都算不上。


    “上海是塊財稅的肥肉,也是戰略要地,向為浙江督軍控製,屬於皖係地盤;江蘇則是直係的地盤,這次就是直係來搶地盤的。”


    猛烈的炮擊持續了十來分鍾,忽然間,吳淞口的戰場變得異常可怕的寧靜。


    秦北洋已換上北洋軍藍呢大衣,跟著齊遠山登上城牆。寶山縣城外圍,直係的北洋陸軍第六師,正在收縮陣線,掘壕固守。


    吳淞要塞在一裏地外,秦北洋能清晰地望見對方的五色旗。要塞由數座永久性炮台組成,猶如一頭蹲伏的巨獸,林立著自德國進口的克虜伯海岸炮……


    整整二十年後,中日淞滬會戰,在這座堡壘與背後的縣城,中國軍隊進行了艱苦卓絕慘的烈戰鬥,幾乎被日軍炮火夷為平地,


    十二月的江南原野,硝煙彌漫,屍積如山。煙波浩渺的長江口,隱隱傳來鼓點般的風聲。


    秦北洋聽出無數個男人的聲音,伴著軍樂隊的單簧管和圓號,山呼海嘯般地襲來……


    聽不清敵軍所唱的歌詞,但能分辨出“趙子龍”、“張翼德”、“武侯是孔明”等等三國英雄之名。


    齊遠山倍感迷惑,難道對麵要借東風火燒赤壁?


    大戰在即,吳淞要塞與寶山城牆之間的曠野,敵軍一兵一卒都不見,仿佛千萬個亡魂藏在風中。


    燕趙之士的慷慨悲歌,已趁著北風包圍了“北洋之龍”的大軍,好似垓下的四麵楚歌。


    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阪坡前逞英雄,戰退千員將,殺退百萬兵,懷抱阿鬥得太平。還有張翼德,當陽橋前等,七啾喀嚓響連聲,橋塌兩三孔,河水倒流平,嚇退曹營百萬兵……


    “北洋陸軍第四師的軍歌!北洋軍幾乎人人會唱。他們是皖係的精銳,常年駐守淞滬地帶。趙子龍是我的直隸正定老鄉,亦是北洋軍共同敬仰的英雄。”


    齊遠山話音未落,戰壕前冒出上萬顆藍色大蓋帽的人頭,高唱“擇霧借東風,連環巧計成,火騰空中天地驚,滿天飛火星,江水血染紅,燒死曹營百萬兵……”挺著漢陽造步槍與刺刀衝向寶山縣城。


    王士珍不得不躲到城垛下,大聲訓斥參謀:“不是說吳淞要塞就要攻下來了嗎?”


    參謀哭喪著臉:“剛接到斥候的情報,皖係的艦隊已衝破長江口的封鎖,從北方運來了一支援兵。”


    雖然,第六師的機槍與大炮齊聲轟鳴,但在氣勢上已被完全壓倒。對麵軍歌嘹亮,士氣衝天,轉眼衝散第一道壕溝防線,無數直軍將士被陣前討殺。


    王士珍已看出端倪,又撚了撚胡子:“小徐的援兵果然厲害!”


    第二道防線,也是最後一道,就是寶山城牆。所有士兵上城,居高臨下放射排槍,暫時抑製了敵軍反攻。


    燃燒的五色軍旗背後,皖係軍閥陣中,又出現兩個古怪的東西。


    首先是個巨大的蛤蟆,全身金光燦燦,背後布滿疙瘩,突出一雙鼓鼓的眼睛,四條粗短的腿,居然蹦躂起來數丈之高。


    王士珍的士兵們像看戲似的看這怪物,有人掏出口袋裏的袁大頭,兩相比較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秦北洋趴在城牆上,立時認了出來:“金蟾!”


    這不是他在太行山中,為袁世凱建造的金蟾鎮墓獸嗎?


    當蛤蟆靠近城牆,肩膀突然打開,一管加特林機關槍,朝向城牆旋轉出子彈。


    轉瞬間,幾十個士兵中彈墜落,天地間隻剩下怪物咕隆咕隆的咆哮。守軍開槍還擊,但金蟾的防護力有了提高,仿佛變成一輛裝甲坦克,槍林彈雨打上去就像撓癢癢。


    蛤蟆大開殺戒,嘴裏飛出彈簧般的鋼鐵舌頭,猶如剪子割去一個個人頭,皆是被拋棄在城牆外的直軍士兵。看著城牆內外滾滿人頭與鮮血,守軍士氣已瀕臨崩潰。


    第一個怪物開始攻擊城牆,第二個怪物又接踵而至。


    無論山海經或西遊記還是封神演義,中國人的想象力從未達到這種程度——它有犀牛般的龐大身軀,四條獵豹的腿,長著七個野獸的腦袋,每個腦袋都像是不同的物種,有的是猛虎,有的是鱷魚,有的是豺狼,有的是羚牛,其中三個是雙角獸,還有四個是獨角獸,合在一起恰好有十個角。每個角掛著一頂小小的金冠,仿佛已加冕為中國的君王。獸頭上還刻著無法理解的文字。


    秦北洋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但他能嗅出鎮墓獸的氣味,就像達摩山上的惡龍,迅速給這新怪物起了名字:十角七頭。


    七個獸頭張開嘴巴,暴露出七挺機關槍,向著城牆瘋狂掃射。


    秦北洋與齊遠山趴在沙包後,城垛上掛滿殘缺的屍體。新兵抱頭逃竄,又被長官槍斃。


    暮色蒼茫,鎮墓獸,終於成了戰場上的殺人武器。


    談笑風生間,金蟾用身體撞擊城牆,仿佛大地震動,不斷有磚塊粉碎掉落。十角七頭鎮墓獸,也用尖角挑破城牆,直到轟然坍塌數十米,露出個巨大的豁口。


    無數皖係士兵,繼續高唱軍歌,猶如被三國英雄們附體,向著寶山城衝鋒。


    第六師眼看要全軍覆沒,“北洋之龍”大勢已去,半生戎馬,一世英名,毀於旦夕。


    國務總理兼陸軍部長仰天長歎:“小徐啊小徐,你用妖魔鬼怪為前驅,算什麽北洋軍人?”


    所有人都抱頭逃竄了,隻剩下十七歲的秦北洋,孤身立於殘存的城郭廢墟,倚靠布滿彈孔的北洋五色旗,前方是屍體堆積的金字塔。


    最後一抹殘陽,射來赤色金光。隔著硝煙與屍體,秦北洋看到金蟾與十角七頭背後,有個穿著工匠服的男人,後背綁著一柄長刀,高聲咆哮,做出各種古怪手勢。不言自明,此人正在操控這兩頭殺人的鎮墓獸。


    男人一頭白發,額上布滿皺紋,貌似六七十歲。隻有秦北洋知道,他並沒有那麽老,隻是接觸過太多鎮墓獸,極大地消耗了生命力。


    他叫秦海關,前清皇家工匠,墓匠族傳人,鎮墓獸的製造者,南苑兵工廠首席機械師,也是秦北洋的親生父親。


    “爹!”


    少年秦北洋扯開嗓子,對兩隻鎮墓獸背後的男人呼喊。


    循著夕陽,秦海關眺望城牆,殘破的五色旗下,最後一個守城者,竟是日思夜想的兒子。父子失散了半年,竟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相遇,分別屬於敵對雙方的陣營。


    十角七頭鎮墓獸,七個獸頭之一的黑熊頭轉過來,對準燃燒的五色旗,打響熊嘴裏的加特林機關槍。


    “停……”


    老秦瘋狂地命令鎮墓獸停止射擊,可彗星一旦衝向月亮,再也不能刹車。十幾發圓錐形金屬子彈,燃燒著飛向秦北洋的雙眼。


    時間放慢一百倍,十七歲少年看到一幅幅黑白圖紙,畫出長江口與江南原野的山川地形,吳淞要塞與寶山縣城的攻防布局,也畫出金蟾鎮墓獸與十角七頭鎮墓獸從平麵、側麵到剖麵各種線圖。無數道線條編織的網格間,騎在子彈上的死神,獰笑著撲麵而來。


    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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