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人們在村子旁邊的墓地,舉行了老村長的葬禮。


    沒有東正教祭司的搖鈴祈禱,也沒有聖像和十字架,大家按照無神論的新禮儀,草草將老村長埋入地下。秦北洋親自做了一塊墓碑,刻下俄語名字和生卒年月,甚至打上一顆代表蘇維埃的紅星。


    這天晚上,全村人早早睡下。秦北洋感覺自己生病了,頭痛腦熱地躺在床上。不知是昨晚在雪夜折騰著了涼,還是肺裏的癌細胞複發了?九色守候在主人的床腳,寸步不離。


    老工匠亞曆山大送來一鍋熱氣騰騰的羅宋湯,就像老父親對待兒子。秦北洋大口喝湯,後背心冒出熱汗,想起死在巴黎的老爹,盡在不言中。老工匠背在肩上的十字弓,鋼鐵弩機上有個奇怪的符號,秦北洋這才仔細看清楚——金字塔裏藏著一隻眼睛。


    “獨眼金字塔?”


    老工匠下意識地伸手擋住十字弓上的記號。


    秦北洋瞪大了眼睛,爬起來說:“亞曆山大老爹,你是工匠聯盟的成員?”


    亞曆山大沉默許久,大方地拿起十字弓,看著小鎮墓獸九色,答非所問:“格奧爾基,你的這條大狗,就是傳說中的中國鎮墓獸吧?”


    “您也知道鎮墓獸?”


    “嗯,工匠聯盟的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工匠聯盟的第一代大尊者,來自中國的秦大師未能在歐洲傳下的手藝,隻有在中國才能找到真正的鎮墓獸,也隻有鎮墓獸的手藝,才是全世界所有工匠手藝之巔峰。”


    “您是說——唯有最偉大的工匠,才能製造出中國的鎮墓獸?”


    “第一代大尊者,就是中世紀最偉大的工匠。”亞曆山大盯著秦北洋的雙眼,“而今天最偉大的工匠,不知是誰?”


    他已承認自己是工匠聯盟的一員了。果然高手在民間,真正的工匠大師,不在深山老林,而混跡於販夫走卒之中。


    “格奧爾基,你是怎麽知道工匠聯盟的?”


    “我就是工匠聯盟的成員。”


    雖然,初階會員沒有十字弓或獨眼金字塔之類信物,但眼前這尊幼麒麟鎮墓獸,卻能證明他是秦氏墓匠族的傳人,也是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的族人。


    “這頭鎮墓獸是你造的?”


    老工匠還是看著九色的琉璃色雙眼,秦北洋搖頭:“不,它是我的祖先所造,已有一千兩百年的曆史。而我參與建造過的鎮墓獸,還在中國倒數第二位皇帝的陵墓中。”


    亞曆山大摸了摸秦北洋的頭發:“這是我十五年來,第一次碰到工匠聯盟的成員。”


    “你怎麽會來到這裏?”


    “說來話長!我姓安德烈耶夫,是俄國最古老的捕獵工匠世家,專門製造捕獸夾、套索、陷阱甚至圍獵機械……我的祖先曾經為彼得大帝建造過一座移動的圍獵機械城,可在一天內捕獵幾十頭熊,上百條狼,不計其數的鹿和狐狸。”


    “你參加過工匠聯盟世界大會?”


    “三十年前,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工匠聯盟地中海大聖殿,我才三十三歲,成為了工匠聯盟的一員。當時,工匠聯盟啟動了一項秘密工程——仿造鎮墓獸。”


    “仿造鎮墓獸?”


    “嗯,這是第一代大尊者未能傳下的手藝,天下最複雜的工匠機械。若能把鎮墓獸造出來,便是工匠聯盟登峰造極的成就,也是曆代大尊者未能實現的心願。”


    “恕我直言,鎮墓獸隻能由我們秦氏家族建造。”


    “但歐洲並無你們家族,而有人送來了鎮墓獸的殘骸。據說是1860年,英法聯軍攻克北京,火燒圓明園時,盜掘了中國的一座古墓,挖出一尊活生生的鎮墓獸。至少有五十名士兵被這尊鎮墓獸殺死,英法聯軍派出炮兵,才摧毀了這頭殺人機械。”


    “於是,這尊鎮墓獸的殘骸,被秘密運到了歐洲?就像圓明園被搶劫的文物!”


    “1890年,工匠聯盟買下這個殘骸,集中當時全歐洲最好的工匠,群策群力研究如何仿製鎮墓獸。”


    “請問是什麽殘骸?墓主人又是誰?”


    “半人半獸的鎮墓獸,據說墓主人是一千年前的一位中國霸主。”


    秦北洋心中盤算,一千年前,差不多是晚唐或五代十國。


    “請繼續說。”


    “鎮墓獸,對於工匠聯盟來說,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戰,偉大的工匠大師們,卻始終無法仿製成功,造了幾個半成品都失敗了,甚至發生嚴重的事故,犧牲了好些人的生命。”


    “因為缺乏墓主人的魂魄!也缺乏鎮墓獸的心髒。”


    “這時有一位俄國親王去世,他也是曆史與技術愛好者,秘密讚助工匠聯盟的事業。他留下遺囑,不必按照東正教的儀式埋葬,而希望建造一座中國式的地宮,為自己也為工匠聯盟營造一尊鎮墓獸。於是,工匠聯盟在聖彼得堡附近的森林深處,建造了一座陵墓,同時建造鎮墓獸。我也參與了進來,因為我擅長的捕獸工具,恰是原本那尊中國鎮墓獸的武器。”


    秦北洋感到一陣頭暈:“你們不可能成功的。”


    “我們也發現了那塊石頭的重要性——它會縮短活人的壽命,而在俄國的北冰洋沿岸,恰恰出產這種石頭。”亞曆山大開始變得悲傷,“我有一對兒女。我的女兒叫卡特琳娜,她嫁給了一個男爵。我的兒子叫瓦洛佳,從小跟著我學習手藝。我把瓦洛佳帶在身邊,協助我製造鎮墓獸。那是1910年,整整十年前,眼看鎮墓獸已完成大半,就連那塊致命的石頭也安裝好了。”


    “同一年,我爹帶著我在中國的皇陵地宮裏造鎮墓獸。”


    “有人突襲了陵墓工地。”亞曆山大抓著十字弓說,“刺客聯盟。”


    “他們怎麽來了?”


    老工匠的眼角發紅:“你既是工匠聯盟的成員,自然應當知道,六百多年來,我們的死對頭,就是刺客聯盟!”


    “我知道。”


    但秦北洋絕不能透露自己在半年前,陰差陽錯地成為刺客聯盟的大領袖,阿薩辛金匕首的繼承人。否則的話,亞曆山大的十字弓會立即射出一箭,穿透他的心髒。


    “工匠聯盟一旦仿造鎮墓獸成功,便是刺客聯盟的滅頂之災。我聽說,刺客聯盟一直也在搜集鎮墓獸,他們發展出了一套神秘的技巧,可以打開許多古墓,製服可怕的鎮墓獸。為了阻止工匠聯盟的鎮墓獸計劃,刺客聯盟派遣多名頂尖刺客,我親眼看到了他們的臉——有三個歐洲人,一個黑人,一個阿拉伯人,還有兩個中國人。”


    “中國人?”


    “一老一少,好像是父子,年輕的那個,右臉上有道蜈蚣般的刀疤。”


    “刺客阿海。”


    秦北洋憤怒地跳起來,九色的雙眼發出凶光。


    “你認識他?”


    “哦……十一年前,這兩名刺客,殺害了我的養父母。亞曆山大,繼續說……”


    “七個刺客襲擊了陵墓,當場殺死十二名工匠大師。而我唯一的兒子,最愛的瓦洛佳,他被臉上有刀疤的中國刺客,用匕首割斷了喉嚨!這時候,我已身受重傷陷入昏迷。”


    老工匠淚如雨下,秦北洋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


    “我奇跡般地活下來,但鎮墓獸的半成品不見了,連同原來的樣品殘骸,所有努力前功盡棄……”亞曆山大抹去眼淚,抓著十字弓,“我的兒子死了,我很絕望,安德烈耶夫家族的捕獸工具手藝,注定就此失傳。而我那嫁給貴族的女兒,是不可能繼承手藝的。”


    “一切的手藝遲早將滅亡!”


    秦北洋不曉得自己的這句話,到底是安慰老工匠,還是一句至理名言?


    “工匠會死,但作品永存!”亞曆山大說出工匠聯盟的格言,“從那以後,我便心灰意冷,離開了女兒和女婿,遠離工匠聯盟,遠離聖彼得堡與莫斯科,把自己當作沙皇的流放犯,獨自來到荒涼寒冷的烏拉爾山區,想要忘記過去,十年過去了……”


    “亞曆山大,我不該讓你回憶這些,很抱歉。”


    “沒關係,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老工匠注視九色的眼睛,喃喃著說,“我的兒子,為了製造鎮墓獸,而被刺客聯盟殺死。十年後,真正的中國鎮墓獸,卻自動來到我的眼前!格奧爾基,既然你是工匠聯盟的成員,我就把你當作兒子,這把十字弓,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躺在床上的秦北洋,接過鑲嵌著工匠聯盟獨眼金字塔標誌的十字弓。


    秦北洋大聲道:“老爹,我會為你的瓦洛佳報仇,親手殺了刀疤臉的刺客,我發誓!”


    亞曆山大什麽也沒說,低頭走出小木屋,門外響起呼嘯的風雪聲。


    九色拱了拱主人,秦北洋頭腦一昏,倒在床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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