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盛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湖底下潛伏一條碩大無朋的神龍,悄然探出龍須與龍眼,偷窺這對男女短暫的歡愉時光,直到欲望的洪水隨著羅布淖爾的波紋退去,神龍潛回兩千年前的歲月泥沼……晨曦即將來臨,李隆盛和英卡相擁著觀察綠洲從黑夜蘇醒。


    “英卡,對不起。”


    “別這麽說,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如果羅布泊就是伊甸園,英卡確實是夏娃,但李隆盛不是亞當。


    天亮了,村子一陣騷動,羅布人都往外走,好像出了什麽大事?


    歡樂如此短暫。


    英卡穿好衣裙,梳好頭發,跟李隆盛手牽著手。她並不忌諱兩人的關係公開,還想向其他女孩宣誓對他的主權。


    李隆盛看到十幾峰駱駝進入村子,駝峰上的人們風塵仆仆,為首的竟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接著是北大曆史係教授王家維,最後是瑞典大探險家斯文·赫定。


    人群中的英卡,凝視騎在駱駝上的“歐羅巴人”——這個五十多歲的男子,竟跟媽媽所描述的爸爸很像。當年,爸爸離開羅布泊,留下一張照片,媽媽始終珍藏在身上,後來留給了女兒。英卡不會忘記這張麵孔,即便老去了二十年。


    其實,李隆盛很想跳起來衝入考古探險隊,但看看身邊的英卡,又羞愧地低頭。


    倏忽間,小郡王銳利的蒙古眼睛,如蒼鷹抓住獵物:“李隆盛!”


    無處可逃,斯文·赫定也看到了他。李隆盛尷尬地走到駱駝跟前,裝作興奮的樣子,跟小郡王與王教授相擁。


    考古探險隊在沙漠中迷路,走了七天七夜,終於來到羅布淖爾。


    無需等待,也無需選擇,李隆盛跨上駱駝,就當從未認識過英卡。


    突然,英卡衝上來抓住他的褲腿:“你要走了?”


    “對不起,這是我的工作。”李隆盛把頭埋到駝峰裏,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我本以為一輩子都走不出羅布泊,但我錯了。”


    唐朝大詩人元稹《鶯鶯傳》中有一句“始亂之,終棄之。”古往今來,無數故事裏都有這個梗。隻不過,李隆盛與英卡剛開始就到了終點,未免也太匆匆了一點。


    小郡王認出了英卡:“嘿!這不是海市蜃樓裏的姑娘嗎?”


    斯文·赫定也看到了她。初升的太陽,在她的混血麵孔上,撒下一層金色的光。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一個人啊,二十年前……他的心頭一揪,不敢再看英卡的臉。考古隊和駱駝補充完了水,他命令立即深入沙漠,尋找樓蘭古城。


    告別波光粼粼的羅布淖爾,斯文·赫定走在最前麵,李隆盛緊跟在他身後,兩個人都低著頭,好像隨時會在太陽下融化。


    英卡劃著獨木舟,來到大湖盡頭,遠望駱駝隊的背影——那裏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她苦等了二十年的爸爸,還有一個是她剛托付終身的男子。


    很可惜,他們是同一類人。


    李隆盛不知道的是,英卡一直在找爸爸,並非要尋回失去的父愛,而是要親手殺了他。


    因為,媽媽恨他——這個來自歐羅巴的男人,違背了當初的誓言,欺騙並拋棄了媽媽,讓她們母女活在顛沛流離之中。


    她從小的夢想是弑父,為媽媽也為自己複仇。


    獨木舟停在蘆葦淺灘上,英卡踮起腳尖,向著駱駝隊消失的方向,高聲唱了一首歌。這是媽媽教會她的歌,據說已在羅布泊流傳了兩千年,最後一位樓蘭女王臨死前的歌。


    媽媽說,這首歌,輕易不能唱,因為一旦唱響,就會讓駱駝迷失方向,進入另一個世界。


    爸爸,見鬼去吧!


    親愛的,你也見鬼去吧!


    英卡酣暢淋漓地唱出這首歌,像冬天的蘆花在沙漠飛舞,高空南飛的大雁紛紛跌墜,羅布淖爾的魚兒跳出水麵,駿馬撒開四蹄狂奔,墳墓裏的鬼魂鳴啾啾……她的眼角飛過一滴眼淚,但也隻有一滴。


    這是樓蘭的詛咒,也是英卡的詛咒。


    一裏地外,駱駝背上的李隆盛,聽到這首悠揚婉轉的樓蘭古歌。他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似乎屬於吐火羅語的樓蘭語,好像是英卡?


    想不到這小女子的身板裏,竟蘊藏如此強大的爆發力,自西向東的狂風,席卷了整個羅布泊。


    樓蘭古歌,蕩氣回腸,蒼涼悲壯……李隆盛的眼角忍不住濕了,不知出於愧疚,還是被某種氣息感染。駱駝不再聽使喚了,集體跪在沙漠中,仰天悲鳴,仿佛在為英卡的歌謠伴奏。


    一曲終了,本地駝夫們麵色驚恐,都說一旦這首歌想起,就會出大事兒,建議考古隊立即折返羅布淖爾。


    斯文·赫定勃然大怒,強迫大家繼續前進,今晚務必在樓蘭古城過夜。其實,他拒絕返回羅布人的村落,是不敢再看到英卡的臉。


    瑞典人交替著用德語和英語說:“二十年前,1900年3月28日,我在羅布泊探測,向導是個本地人,名叫阿爾迪克,他想找到丟失的鎬頭,循著月光發現了佛塔和廢墟——這就是樓蘭。”


    王家維教授說了一句大實話:“有時候,考古發掘就是偶然的幸運推動的。”


    “阿爾迪克忘記了鎬頭是何等的幸運!否則,我絕不能回到這座古城,這個給亞洲中部古代史帶來新光明的重要發現,至今也許不能完成。”斯文·赫定的這段話來自他的回憶錄,“我在樓蘭城中挖掘出了不計其數的寶藏,漢朝的五銖錢,漢晉的絲織物、玻璃器、兵器、銅鐵工具、銅鏡、裝飾品,犍陀羅風格藝術品。還有漢晉木簡、紙質文書……”


    “赫定先生,在您走後不久,斯坦因也來到了樓蘭,同樣發掘了大量寶物和文書。”


    小郡王補充了一句,潛台詞是——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樓蘭有無盡的秘密和寶藏,就算我再來十次也未必挖得完。”瑞典大探險家絲毫沒聽懂蒙古王子的弦外之音,“我們要發揚歐洲人勇敢無畏的冒險精神,前進!”


    駱駝隊再度穿過一片荒原,兜兜轉轉了整個白天,卻沒找到樓蘭古城的影子。斯文·赫定與王家維不斷核對地圖,驚覺已在羅布泊的“大耳朵”地帶繞了至少兩圈。


    迷路了?


    恐慌感染了考古探險隊,駝夫們紛紛交頭接耳——駱駝是通人性的動物,那首樓蘭古歌,仿佛催眠了駱駝的大腦,讓這些動物迷失方向,甚至故意走往錯誤方向。


    夕陽西下,大片白色的鹽沼上,漸漸升起一片土黃色的森林。


    “又是雅丹地貌?”


    李隆盛喃喃自語,“雅丹”出自新疆本地語言,意為陡壁的小山包。自從歐洲探險家來到羅布泊,就把這種地貌的命名帶到全世界。


    小郡王具有蒙古人的鷹眼視力,抓起望遠鏡調大倍數:“我的天呢,是一座城市!”


    羅布泊中的城市?


    一公裏開外的荒野中,矗立一排巍峨的城牆,夾雜高大的佛塔、城樓,絕不是自然形成的雅丹地貌,而是一座古城遺址。


    但在二十年前,斯文·赫定發現的樓蘭遺址,不過是一片廢墟,沒有這樣完整的城牆。


    瑞典探險家打了兩個呼哨,仿佛命運再度垂青。震驚世界的大發現近在眼前,猶如約旦沙漠中的佩特拉古城。他命令所有駱駝快步前進,直到麵對一座完好如新的城門。


    不可思議,這不是古代遺址,而是活生生的城市。夯土城牆的版築隔層清晰可辨。木結構城樓按照漢朝樣式,兩旁有高大漢闕。佛塔又是西域風格,城門洞上雕刻健陀羅花紋,典型的絲綢之路城市。


    斯文·赫定扶了扶眼鏡框,城門內飄出一團黑色煙霧。


    “不要進去。”


    小郡王發出一句英語警告,胯下的駱駝都在顫抖。


    瑞典人抽出馬鞭,狂暴地喝道:“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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