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洪天幽。


    秦北洋頓首道:“阿幽妹妹,我第一次知道你的真名。”


    “幼天王洪天貴福是我的祖父。自從天國敗亡,他便隱居在太白山上,也是太平天國的第二代天王,一直活到到庚子年,壽終正寢而升天。”


    “那也是我出生的一年。”


    阿幽淡淡地一笑:“庚子年,我的父親,幼天王的獨子,成為第三代天王。三年後,我和我的孿生兄長出生了。我們是天國最後的繼承人。六歲那年,天國出現叛徒,清廷調遣新軍精銳,突襲太白山,用炸藥打破城堡。我和哥哥被俘虜,運送到北京。”


    “那是宣統元年,西元1909年。”


    那是秦北洋的命運被徹底改變的一年。


    “我們雙胞胎兄妹,被一個老太監送到北京的攝政王府。那是個春天的午後,攝政王很年輕,喜歡逗籠子裏的鳥玩。我從小受的教育是,所有滿清官員貴族都是妖魔鬼怪,要麽長著惡狼腦袋,要麽拖著狐狸尾巴,沒想到卻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攝政王起了惻隱之心,下令把哥哥送去後宮做太監,把我送去做娼妓。”


    “老太監?”


    “哥哥,你想起來了嗎?老太監違背了攝政王的命令,秘密將我們押送到清西陵,想用水銀做成童男童女,給光緒皇帝殉葬!”


    “是,在我剛到地宮的第一夜,我將你從老太監的魔掌中救出來,可惜沒能救出你的孿生兄長。”


    “那一夜起,我就把你當作比親哥哥還親的哥哥。”


    比親哥哥還親的哥哥?秦北洋聽得有些臉紅。


    天國圖書館有個後門,深入太白山中的石頭甬道。繞過幾個彎,迎麵又一間密室,門上刻著“真神殿”三個字。


    阿幽推開殿門,鮫人油脂點亮的長明燈前,供奉著鮮花、水果、還有露水。


    重重帷幔深處,端坐一個男孩,身穿明黃色長袍,胸口繡著團龍,頭戴圓筒形金冠。男孩不過六七歲模樣,臉上似乎貼著銀粉,看起來相貌如生,卻又有幾分詭異。


    秦北洋認出了這個男孩。


    “哥哥,他也是我的哥哥。”


    阿幽上了三炷香。當年的童男童女,原本要為光緒皇帝秘密殉葬。如今,童女已長成十八歲大姑娘,童男卻永遠被禁錮在六歲,成為太白山上的神,刺客們頂禮膜拜的對象。


    “他為何在太白山上?我記得,十二年前,他不是被陵墓監督下令埋在西陵圍牆外嗎?”秦北洋後背心涼颼颼的:“他的身上與體內都是水銀,別說十二年,就算一千二百年,也不會腐爛。”


    “哥哥,五年前,袁世凱稱帝時,我被脫歡從鄂爾多斯草原救回太白山,加冕成為刺客們的主人。我率領大夥兒,趕到清西陵的圍牆外,掘出當年被埋下的哥哥。因為水銀,他沒有腐爛,被送回太白山,永生永世供奉在真神殿。”


    “如果我沒有救你,那麽供奉在這裏的,便是一對童男童女。”


    阿幽抓著秦北洋的手說:“哥哥,救命之恩,阿幽必要相報。”


    “妹妹,我倆童年時的相遇,這是命中注定之事,不是我對你的恩德。”


    “哥哥,我的童年到六歲為止——我親眼看著爸爸被清軍亂槍打死,媽媽被十幾條大漢輪奸,從懸崖跳下地獄穀。我看到太白山血流成河,我和哥哥被關在鐵籠子裏,像牲口一樣押送到北京。我必須保護自己,不能泄露身份,我是天國最後的傳人。從那以後,我的童年是在北京的大宅門裏,關在內務府陵墓監督的後院裏度過的。”


    秦北洋同病相憐道:“阿幽妹妹,你沒有童年,地宮中長大的我,一樣沒有童年。”


    走出真神殿,打開秘道盡頭的窗格,望見一輪明月,高掛在雲海上。


    “青龍頭,白龍尾,小兒求雨天歡喜。麥子麥子焦黃,起動起動龍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訶薩……”


    阿幽對著月亮高歌一曲,她與秦北洋初遇時唱過的求雨兒歌:“其實,這首《摩訶薩》就是刺客教團的聯絡暗號。”


    人生若隻如初見,相隔十二年,再看十八歲的阿幽,驚覺她的內心,更像個飽經風霜的女人。


    “我做夢都想把你們這些刺客都殺盡……”


    “對不起!”她探出窗外,望著漆黑一團的深淵,“哥哥,你若想要為父母複仇,為自己複仇,請把我推下去吧。阿幽不會有任何反抗,更不會有一句怨言。”


    “別犯傻!”秦北洋將十八歲的姑娘摟了回來,“你真是我的冤家!”


    “要怪就怪十二年前,你為何從老太監手裏救了我。”


    阿幽將頭埋入他的懷中,仿佛一塊燙手山芋,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我不怪你,隻怪阿海。”


    “地獄穀中沒有發現阿海的屍骨,但刺客教團已發出必殺令,他活不了多久!”


    十八歲的小女孩,惡狠狠地說。


    秦北洋心中盤算,親手複仇的日子,究竟還有多遠?


    “哥哥,阿海的叛亂,除了覬覦五百噸沙俄黃金,也是窺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傾心於你,料定有你無他,有他無你。至於老爹,他是忠心耿耿的天國老臣。我做出任何選擇,他都會無條件服從,哪怕叫他去死。”


    刺客教團的規矩森嚴,與中國兩千年的君主專製並無兩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爹做得到,阿海卻做不到。


    說話間,東方泛起魚肚白,雲海上下,金光閃閃,平地上一輩子都難見到,但在天國長大的孩子們眼中,卻又稀鬆平常。


    “妹妹,阿海到底是什麽人?”


    “孟婆告訴過我——有一年臘月,有個中年男子,冒著大雪登上太白山,帶著十五歲的阿海——眉清目秀的男孩,性格內向,極少說話。護送阿海上山之人,自稱‘四川道人’,其父是太平天國戰將,追隨翼王石達開西征,在大渡河畔敗亡,隱居在川西深山。這人有濃黑的胡子,長臉,高鼻梁,說話有濃濃的口音。他發誓效忠天國,每年送一些孩子上太白山,作為血賦。”


    “血賦?”


    他想起土耳其近衛軍——巴爾幹地區的基督教少年,從小離開父母,送到土耳其培養成最凶悍的戰士,幾乎征服了大半個歐洲。


    “他保證,孩子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具有高貴出身,天資聰穎,骨骼清奇,具備成為頂尖刺客的條件。”


    秦北洋閉上雙眼,腦中浮起那張濃黑胡子長臉高鼻梁的男人麵孔,好像找到了惡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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