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朱慶餘《近試上張籍水部》


    新婚次日。


    阿幽醒來,天已大亮,她從未起得那麽晚!莞兒一笑,唇邊似還殘留他的味道。她撫摸自己的身體,又撫摸婚床的枕頭,卻隻摸到了秦北洋的體溫……刺客聯盟的賓客們都已告別太白山。“天使”邁克爾也啟程回美國,他與秦北洋相擁告別:“兄弟,這輩子,若是有需要我的時候,別忘了邁克爾!”


    邁克爾開玩笑說,還要把九色打扮成南美洲神獸“猊馬”變魔術,嚇得小鎮墓獸連連後退呲牙咧嘴。


    太白山歸於寂靜,阿幽依然獨守空房。每一夜,秦北洋都躲在地宮,睡在唐朝小皇子棺槨旁。惟其如此,才能確保癌細胞不複發。九色回到新舊兩個主人身邊,也是樂不思蜀,仿佛回到白鹿原魔方大墓。


    秦北洋禁止九色離開地宮,尤其禁止它靠近阿幽。卡佳之死的前車之鑒,他不想因為這頭小鎮墓獸體內幾塊靈石的威力,再害死另一個深愛自己的女子。


    這一夜,他正在黃腸題湊巨棺上打坐,背後徐徐傳來老婆婆的聲音:“北洋!你為何不理不睬你的新娘?”


    秦北洋驚慌地站起來,見到不知多少年紀的老婆婆,穿著壽衣似的左衽衣襟,猶如從古代走來的神像,或在奈何橋頭熬湯呢。


    麵對這個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女人,任何謊話或借口都是徒勞,秦北洋不如直說:“婆婆,我隻怕我會害死阿幽!”


    “不,你有前緣未了!”


    “這……”


    秦北洋心中盤算,難道還是歐陽安娜?


    “我也有前緣未了。”孟婆露出一臉死皮與褶子,“我總是給‘天國學堂’的學童們灌一碗孟婆湯,讓他們忘記前世的一切,好好把握在天國的來世,做個優秀的刺客或‘鎮墓獸獵人’。我也時常想喝下自己熬的湯,可每喝一次,往事反而曆曆在目,如血如泣……”


    聽此一言,秦北洋不知所措,仿佛麵對活著的曆史:“我也喝過,卻忘不了。婆婆,你讓孩子們喝下這碗湯,不也是為了在天國學堂專心學習嗎?”


    “如果人活著形如螻蟻,麻木不仁,渾渾噩噩,那便是死了!滿清統治的天下,四萬萬中國人,莫不如此,能有幾人睜開過眼睛?”


    “天王算一個嗎?”


    “天王……”孟婆是太白山上唯一見過天王洪秀全真容之人,“不是他。”


    “太平天國,英雄輩出,風起雲湧,撼動了滿清暴政,是為革命黨人的先聲。但這場大變亂,也造就了慘烈的破壞。是非成敗,功過各半,留待後人評說吧。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婆婆,請受北洋一拜。”


    孟婆立即將他扶起:“你才是太白山的主人,刺客們的首領,我這老太婆可承受不起。”


    “對了,婆婆,我有個疑問,為何您的衣裳,以及太白山上的婦女,包括阿幽的結婚禮服,都像死後的壽衣?”


    “太平天國的服飾衣冠製度,曆法、文字、避諱等等,皆不同於曆朝曆代,我們期望開創一個新天地,徹底改變這個國家……六十年一甲子,我都快九十歲了。再回首,天國是注定要失敗的啊。”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守在太白山上?”


    “一口氣!”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秦北洋若有所思,“天國與滿清,你死我活,總有人不承認失敗,就像古往今來的亡國之士,寧願逃亡海外孤島,也不願做新朝臣子。”


    “我發過誓,我要親眼看到清朝滅亡,我要讓天國活的比滿清更久。”


    “孟婆,你已經做到了,如今是中華民國。”


    別人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孟婆卻是越老越明白:“北洋,還記得嗎?我給你和阿幽做了一張‘合揮’,就是你們的結婚證,寫有‘西王議政司’五個字。”


    “西王太平天國的西王蕭朝貴?”


    “是,他是我的夫君,我是西王娘。”


    “難道說婆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宣嬌?”


    秦北洋雙目一瞪,九色也從黃腸題湊裏爬出來了。


    “虧你讀書多!”


    “請受北洋一拜!”


    為了解阿幽以及太白山上這夥人的心理、性格以及行為邏輯,秦北洋已把天國曆史補了一遍。洪宣嬌,太平天國第一奇女子,豔絕一世,勇冠三軍,常率女兵百名,所向披靡。每次大戰,她先拜上帝,再化淡妝,乘絳馬,舞雙刀,長身白皙,衣裙間青皓色,如皎月落白雪,清兵望之如神女下凡“解衣縱馬,內服裹杏黃綢,刀術妙速,衣色隱幻,一軍駭目。”


    孟婆將秦北洋拉起,別看這麽老,手上頗有力道,幾十年真功夫的修為。


    “我本不姓洪,原名楊雲嬌,但與天王生於同村廣東花縣的福源水村。我還是小姑娘時,就跟隨天王去了廣西紫荊山,一場夢後自稱天父之女。天王是天父之子,自然與我結為兄妹。我改姓為洪,客家話裏雲與宣的發音接近,才有了洪宣嬌這名字。金田起義,永安建製,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南王馮雲山,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我嫁給了西王蕭朝貴,新婚不到一年,他戰死於長沙南門外妙高峰,我成了小寡婦。”


    “太平天國到了天京以後呢?”


    “我任女館監察,東王傾心於我,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而我正青春守寡,難耐寂寞,竟有了兒女私情。”孟婆放聲大笑,“到了這把年紀,便也無所忌諱。天國前期由東王統管大事,天王並無實權。古往今來,功高震主都會惹來殺身之禍。東王幾次搞降童術的把戲,謊稱天父下凡附體,讓天王尤為窩火。讓我窩火的是,東王又迷戀上新科女狀元傅善祥。”


    “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女狀元。”


    “我恨她。”


    一個甲子過去,孟婆不,洪宣嬌的怨恨仍未消除。


    “婆婆,是您親手策劃了天京事變?”


    “我隻是個小女子,哪能有那麽大能耐?當我是武則天嗎?我隻是這場大屠殺的可憐的工具罷了。我勸東王為北王韋昌輝辦慶功宴,韋昌輝趁機謀害了東王,血洗東王府,男女老幼前後被殺兩萬人!”


    “您很內疚?”


    “我對不起東王,也對不起天國,這是我們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北王叛亂被誅,翼王又負氣出走,雖有忠王、英王、幹王的忠勇才幹,清廷亦有曾妖、李妖、左妖等等名臣良將,終於打破了天京。”


    “有傳說,您跟隨洋教士逃亡美國,遠渡舊金山開業行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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