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曉冬。


    陳公哲努力用糟糕的日語為芥川解釋。


    天蟾舞台上,十五歲的美少女伍子胥,已隨著西皮原板開腔了——


    一事無成兩鬢斑,


    恨光陰一去不回還。


    日月輪流長相見,


    看青山綠水在眼前。


    俺伍員棄楚非本願,


    恨平王殺害我慈顏。


    匹馬單槍走如電,


    黎陽山下遇高賢。


    定計出關無風險,


    馬到長江有渡船。


    幸得漁人行方便,


    他為我投江實可憐。


    浣紗女,實好善,


    一飯之恩前世緣。


    眼望吳國路不遠,


    心急求兵馬加鞭。


    這一段,唱的是一夜白頭的伍子胥逃出昭關,遇漁人得渡江,遇浣紗女得飲食。


    孟曉冬的氣場了得,不能說豔壓群芳,而得說勇冠三軍!她將伍子胥演的入木三分,台下觀眾們陷入癡狂,個個都成了她的腦殘粉兒。


    陳公哲繼續為日本客人解釋:“她唱的是女老生,扮相俊秀,嗓音寬亮,不帶雌音,在坤生中首屈一指!”


    光找到了崇拜的偶像——舞台上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簡直是比寶塚歌劇團更偉大的明星。


    日本也有傳統戲劇,不過品種就那麽幾樣——最古典的能劇,世俗的狂言,淨琉璃木偶戲,還有歌舞伎,顯然不能與中國成千上萬種地方戲相提並論。


    今晚的天蟾舞台,女老生反串中年大叔,京劇昆曲中的美少年或美大叔反串貴婦人也是屢見不鮮,如北京的梅老板。而日本歌舞伎也有類似的傳統。


    芥川又驚歎於中國戲曲舞台道具之簡單,隻有桌椅和幕布,卻可以表現星辰大海。當角兒模仿拉開門閂的動作,觀眾們大可以想象這扇門的存在。當角兒掄起流蘇鞭子,觀眾們就仿佛看到他的胯下騎著一匹紅鬃烈馬,這是東方式的寫實主義,充滿虛擬世界中的美……


    舞台上漸入佳境,大花臉的淨角專諸,同為老生的公子光、孫武子紛紛出場,唯一的旦角是專諸的妻子——史載專諸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勇士,隻怕一人,就是老婆。


    每次孟曉冬的伍子胥亮相,無論舉手投足,還是唱念做打,都是有板有眼,絕無新人之怯場,仿佛天生就是萬人迷的大明星。


    突然,專諸刺王僚的關鍵時刻,一隻臭鞋底子飛上了舞台。幾個流氓在台下鼓噪:“演得什麽臭玩意兒啊!”觀眾們紛紛躲遠,這是彼時上海戲院常見的一幕。劇院與戲班子常被青幫黑社會控製,就像後來香港黑社會涉足電影業一樣。天蟾舞台的老板,是與歐陽思聰平輩的青幫老大,黃包車夫出身的顧竹軒。來砸場子的流氓,想必是另一位青幫老大黃金榮的走狗,因為天蟾舞台搶了大世界隔壁共舞台的生意。這次來者不善,看場子的打手們,全被這夥流氓打趴下了,顧竹軒的蘇北幫要吃苦頭了。


    舞台上的孟曉冬,扔下假胡子,用京劇念白大喝一聲:“呔!伍子胥在此!何人膽敢撒野?”


    沒想到,那群流氓反而看中了青春秀美的孟曉冬,淫笑著說:“呦!我咋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伍子胥呢?”


    流氓們竟然衝上舞台,踢翻了意欲阻擋的刺客專諸,又抽了吳王僚一耳光,將孫子兵法的作者踩在腳下,揮拳擊倒後來的吳王闔閭,意欲對美少女版的伍子胥施行輕薄。


    學京劇的多少都有些武術功底,孟曉冬正要揮拳抗拒這些流氓,隻見一個男人從天而降,口中發出一聲清脆的“呔”!


    他是秦北洋,從二樓包廂跳下,穩穩落到舞台中央。他將領帶塞入上衣口袋,禮帽扔到觀眾席,正好被光接住了。


    一同跳下的,還有一條“英國獒犬”,分明是化裝後的九色,幸好主人提前指示,絕對不可變身為幼麒麟鎮墓獸,否則今晚的舞台要慘案了。


    麵對五六個流氓,秦北洋隻使用摔跤,三下五除二,全部幹倒在地。


    孟曉冬的腿一軟,剛要摔倒,秦北洋一把攬住纖腰。


    “你是誰?”


    十五歲的伍子胥,披頭散發,任由自己被這石破天驚的年輕男子橫身抱著,幽幽地問。


    燈光下,秦北洋一時語塞。今晚,他被少帥拖來看戲,隻想著怎樣“藏拙”?沒想到,這舞台上的《魚腸劍》與少女伍子胥,深深吸引了目光。路見不平,實在藏不住拙了,再加上小六子在一旁挑他:“哎呀!如花美眷,就要被流氓糟蹋了啊!”惹得秦北洋不得不跳下包廂,如同踩著七彩祥雲而來的大英雄。


    不,還得藏拙!正好旁邊的樂師竟然又乘興拉起了京胡,秦北洋不想暴露身份,隻得朗聲道:“刺客專諸!彗星襲月!”


    這一句話,深深烙入孟曉冬的心底。


    大上海,南京路,天蟾舞台,一戲院的人仿佛消失。時光在塵埃中歎息,回到兩千五百年前,吳越春秋的姑蘇城,刺客專諸捧出魚腸劍,慷慨赴死……


    十五歲的孟曉冬,心底掠過一個念頭:專諸刺王僚不是為公子光,而是為伍子胥?


    秦北洋盯著她的雙眼,卻也被凜凜地電了一下,趕緊轉移了目光。孟曉冬的美,舊時文人有諸多記錄,筆直不複贅述,總之是一種不可形容之美,讓人的雙眼和心都不可抗拒。


    樓上包廂中的小六子,不禁摘下白手套鼓掌喝彩,心中默念:“真英雄也!真美人也!若要得江山,必要得此英雄美人!”


    第二天,上海的小報的頭版頭條是“中國汗血馬,揚威跑馬廳”;頭版二條是“人生若隻如初見,專諸救美伍子胥”。


    天蟾舞台,剩下最後兩個流氓,慌不擇路地逃入觀眾席,正好撞到芥川先生和光的麵前。芥川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陳公哲被逼撩起長衫,使出霍元甲真傳的招式,一拳一腳,便將兩個家夥ko擊倒。


    秦北洋扶起孟曉冬,再看觀眾席,正好撞到了光。


    “歐尼醬!”


    一聲清脆的日語,從嵯峨光的嘴裏衝出,秦北洋揉了揉眼睛,腦中綻開三年前的冬天,京都嵯峨野竹林裏的那道光。


    “光?”


    秦北洋從記憶中拾回了一個日語單詞ひかり。


    美少女伍子胥還在納悶,秦北洋跳下舞台,九色緊跟在後。


    百感交集的秦北洋,剛想要抱她,又發覺她已長到尷尬的年齡,已非十二歲的小女孩,不知該把手放哪裏了?


    光卻爬上座位,直接跳到秦北洋的身上,雙臂緊緊環繞著她的“歐尼醬”。


    天蟾舞台最後一排座位的角落,有雙眼睛,有道刀疤,冷冷地注視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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