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前。


    老金與山千裏迢迢從南海返還太白山,將整整一橡木酒桶的人魚膏,送入秦始皇地宮的贗品,無數鮫人屍體煉成的光明,將再度照亮墓穴裏的日月星辰,烘托黃腸題湊直到下一個千年。


    不過,他倆當即被阿幽下令捆綁起來,監禁在太白山的地牢施以酷刑。


    太白山的酷刑,沿襲自太平天國,集合了明清兩朝酷刑之大成,又加之刺客事業的六十年腥風血雨,對於人之*與精神的毀滅,難以盡述。


    阿幽之怒。


    她原本不準秦北洋離開太白山,無論是去看望歐陽安娜還是去找什麽鮫人魚膏,沒想到秦北洋與九色擅自下山。老金與山兩個白癡,居然違背“阿幽小主”之命,跟隨“主人”秦北洋一同南行。此其一也。


    他們走了也走了,至少有老金在身邊監視秦北洋。阿幽曾派人馬南下尋覓他們蹤跡,隻知老金等人在香港九龍闖下大禍,竟然造成港英當局軍警的大量傷亡,此後便渺無音訊。想不到,獲取鮫人魚膏之後,老金居然任由秦北洋單獨留在廣州,自己與山兩個回到太白山,簡直酒囊飯袋!


    阿幽親手用皮鞭抽打老金的後背,以至於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但她並沒有處死老金與山,她知道,這樣秦北洋恐怕永遠都找不到了。施加酷刑之後,阿幽又派人用最好的草藥給他倆療傷,讓他們從死亡邊緣救回來。老金身有硬功夫,山年輕底子好,又加太白山的水土飲食天然適合康複,他倆不到半個月已能下地行走了。


    經過這次嚴酷的懲罰,老金與山“從靈魂深處”懺悔了自己的錯誤,付出慘重代價才弄明白——太白山真正的主人,依然姓洪,而不姓秦。


    阿幽深諳恩威並施之道,當著全體刺客們的麵饒恕了這兩個人,讓整個太白山都對她服服帖帖。這也是她經曆了阿海叛亂之後,漸漸總結吸取的經驗教訓,再也不能用小姑娘的婦人之仁來統禦刺客們了,絕不能給人一絲一毫的叛亂貳心。


    解鈴還須係鈴人,老金與山必須戴罪立功,要把阿薩辛的繼承人,刺客聯盟的領袖秦北洋找回來。


    阿幽也將親自下山尋夫。她將太白山托付給孟婆打理,便帶領老金與山走過吊橋。兩年多來,她第一次離開刺客們的巢穴,脫下洛神般飄逸的漢服,不再把自己當作枯守空房的小媳婦,而換農家女出門行走的裝束,腰間藏著“倉鷹擊於殿”的象牙柄匕首。


    穿過日漸涼爽的秦嶺山穀,還走漢道,沿著漢水到武漢三鎮,再轉鐵路、水路與山路。輾轉了二十多日,過了秋,方才抵達依舊濕熱的嶺南,已是陽曆十月。


    阿幽第一次到廣州。


    無暇他顧,第一時間,來到越秀山下,沿著籬笆牆的小徑,來到一處翠綠的庭院前,門口種著一株紅豆樹,一株芭蕉樹。


    這是齊遠山與歐陽安娜的家。


    老金趴在籬笆牆後的樹叢潛伏,山則爬庭院背後的越秀山,選擇一處山坡居高臨下監視,阿幽在從越秀山到西關的必經之路,租下一處民宅,日夜守在木板百葉窗後。


    果然,阿幽看到了她的“安娜姐姐”。隻不過,當年海灘青幫老大與達摩山海盜的女兒,如今已是風韻滿滿的小媳婦,牽著三歲多的小女兒,走在秋雨綿綿的小徑,不用傘,卻用鬥笠和蓑衣遮擋風雨。


    名叫“九色”的小女孩,強壯得像一頭小野獸,飛快地在媽媽跟前奔跑,跳起來能抓住蝴蝶,笑起來聲音爽朗洪亮,隱隱像一個人。


    這個似是而非的發現,讓阿幽的心裏頭又打了個顫……


    齊九色的肩頭,經常盤踞著一隻貓,如同焦炭般油亮的黑貓,貓眼總是警覺地射向老金與山潛伏的位置,並且呲牙咧嘴發出警告。可惜歐陽安娜無法理解貓的語言。


    不過,阿幽從這隻貓的眼睛裏嗅出了古墓的氣味。


    她看到了齊遠山,二十三歲的年輕軍人,早已摘下北洋軍閥的五色星徽,穿廣州革命軍的樸素軍裝。眉宇之間,雄姿英發,真個是三國周郎赤壁,小喬是安娜。當年在北京,阿幽與安娜姐妹相稱,還跟齊遠山在同一屋簷下住過數個月呢,直到刺客們的主人身份曝光。


    阿幽耐下性子,在廣州監視了整整七天七夜,她判斷秦北洋也可能潛伏在這附近。


    但老金、山與她都沒能發現秦北洋的蹤跡,倒是齊遠山與安娜家裏,每天都有貴客來訪:廖仲愷、戴季陶、許崇智、李濟深……甚至共產國際代表鮑羅廷。


    二十年代,華民國第一位臨時大總統孫山,正陷入空前危機,多次北伐失敗,陳炯明叛變,一度失去廣東地盤。為了挽回頹勢,確定“聯俄容共”的大政方針。經過常凱申的推薦,扈從山先生有功的齊遠山,開始在蘇俄協助下籌備黃埔軍校,奔波於大元帥府與軍營之間。


    賓客們都羨慕齊遠山與歐陽安娜的郎才女貌。齊遠山是北洋將門之後,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高材生;歐陽安娜則是北大曆史係才女,盡管他倆都隻是肄業。大家都誇他們的小女兒漂亮聰明,繼承了媽媽自來卷的烏發與琉璃色眼睛。自封“幹爹”的常凱申,總是一身軍裝,抱著小九色在廣州到處遊玩。


    第七天,阿幽不能再等下去了。


    這天黃昏,最後一位客人離去。這是個相貌英俊的男子,相早衰謝頂的常凱申,更有一番男人的魅力。齊遠山與安娜對這人分外高看,口口聲聲稱其為“汪先生”,一路送到門外的小徑。


    他叫汪兆銘,曾是刺客。辛亥革命那年,他在攝政王必經之路的橋下安放炸彈,還沒行動被警察抓獲。雖有必死的決心,幹活卻太糙了,在獄寫下絕命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刺客殺天下聞名之人於無聲,甘當曆史的配角,豈能喧賓奪主成為主角?這種人是連進刺客聯盟的門兒都沒有。可惜彼時彼刻,同樣身在北京的阿幽,隻是個八歲的小姑娘,被幽禁在陵墓監督的府邸,否則必要殺攝政王給父母與兄長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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