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裏外,江海茫茫之間,矗立著一座巨大的城市。黃浦江大拐彎處的陸家嘴,一座工廠的煙囪正在噴射黑煙,頗像某位詩人剛寫完的詩句“黑沉沉的海灣,停泊著的輪船,進行著的輪船,數不盡的輪船 / 一枝枝的煙筒都開著了朵黑色的牡丹呀!”


    民國十七年,公元1928年的春天。一雙琉璃色的眼睛,注視黃浦江對岸的工廠。她的背後,矗立著列強們的建築,那是從蘇伊士運河到太平洋最雄偉的大廈,和平女神像如同紐約的自由女神像,俯瞰著初次下船來到這座城市的芸芸眾生們。


    她是歐陽安娜。


    對岸的工廠叫墨者天工飛行器公司。一聽到這名字,還有飛行器,以及公司的總經理叫錢科,她自然想起了秦北洋。


    去年,國民政府還都南京。齊遠山在軍事委員會任職,奔波於南京與海之間。元旦剛過,歐陽安娜帶著女兒九色,還有從永泰公主墓裏出來的千年黑貓,告別五羊城與越秀山,乘船來到海,定居在法租界。回到海才發現,達摩山伯爵基金,經過投資房產與債券的增值,已遠遠超出百萬白銀。


    安娜收回其一棟小洋樓居住,把女兒送到海最好的法國小學讀書,每日有司機與保鏢接送。春節過後,齊遠山奉命參加二次北伐,終於有了帶兵打仗的機會。他在常凱申的麾下,準備從徐州北,進攻山東河北等省,直搗北京,推翻奉係軍閥把持的北洋政府。


    三月春光,歐陽安娜渡過黃浦江,登門拜訪了墨者天工飛行器公司。走進開闊的廠區,車間裏響起機器轟鳴之聲,堅固的實驗樓進出西洋人的工程師。


    倏忽間,背後響起一個男人醇厚的嗓音:“安娜?”


    她一回頭,春日的陽光灑在一張俊朗的臉,仿佛每寸皮膚都在反彈著水滴。


    安娜脫口而出:“李隆盛?”


    “真是貴客喜從天降,我們有八九年沒見了吧……別來無恙?”


    “哦……是……是啊……”安娜下意識地整理頭發和裙擺,依稀記得次見到李隆盛,還是從北極冰海得救,她剛與秦北洋生離死別,仿佛已是輩子的事兒,“別來無恙!”


    “你我皆無恙,甚好!甚好!”


    “說話不用酸了,我都是當媽的人了。”安娜直接衝了李隆盛一句,看著浦東一側的黃浦江水拍岸,“你不會不知道吧?”


    “略知一二。”


    “你呢?”歐陽安娜眯起雙眼,看著陽光下李隆盛的麵孔,想起當年在紐約曼哈頓,國外交代表團的招待舞會,跟這個玉樹臨風的男人跳過一場華爾茲。


    “昨天剛到海,前些日子在英國劍橋。”李隆盛的笑容沒變,隻是臉多了幾道歲月痕跡,“我是這家工廠的首席科學家,我還有些工廠股份呢,這次回來要做個新實驗。”


    安娜不再繞彎子了:“這家工廠的主人是不是秦北洋?”


    “你果真還是問到了……不錯!”看到歐陽安娜的眼神微微一顫,李隆盛追問一句,“你還想要見他嗎?”


    “不,見他做什麽?我和他早沒有瓜葛了,如今我是齊遠山的夫人。”


    “安娜,這可不是你的真心話。”李隆盛看人的眼睛果然毒辣,“我帶你去見幾個老朋友吧。”


    歐陽安娜何等聰明,她已猜到會見到誰了。李隆盛領著她來到墨者天工的辦公樓,在總經理辦公室裏,安娜先是見到錢科——工廠的總經理,湖州錢氏傳人,也是國第一代的飛行器工程師。


    接著是風流倜儻的意大利人朱塞佩·卡普羅尼,他已在海紮根,一心要造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飛行器。當年在巴黎,他還想要對安娜一親芳澤,結果被她抽過一馬鞭。如今再見到這位意大利飛行英雄,安娜大大方方地還以西洋禮儀,與卡普羅尼握手擁抱。


    最後一位,年紀與安娜相仿,穿著白西服,梳著油光鋥亮的頭路,赫然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帖木兒。他跟歐陽安娜可是北大曆史係的同班同學,多年不見,分外唏噓。


    小郡王已猜到安娜為何而來,尷尬地咳嗽兩下說:“我已好幾年沒見過秦北洋了,一回還是馮玉祥逼宮,將末代皇帝請出紫禁城的時候呢。”


    錢科點頭附和:“我隻知他在太白山,去年起,太白山切斷了通往海的電報聯係。原本我們的飛艇去運載過靈石,如今音訊渺茫。”


    李隆盛皺起眉頭:“難道山出了什麽變故?”


    “聽說秦北洋被夫人囚禁在山了。”


    “秦北洋的夫人?”歐陽安娜茫然問道。


    小郡王卻掐了掐錢科的大腿,讓他不要亂說話。歐陽安娜想起幾年前在廣州與阿幽見過一麵,心頭自然一沉,臉卻無表情:“原來是阿幽妹妹啊。”


    其實,錢科對於秦北洋始終心心念念,這番話他是故意說給安娜聽的:“據說是有三年的約定,秦北洋被阿幽禁閉在太白山。如今三年之約已過,但他還是沒有消息,怕是出不來啦。”


    歐陽安娜踱了兩步,看到窗戶對麵的工廠作業區裏,一架意大利卡普羅尼雙翼運輸機正在進入機庫,脫口而出:“我們一起去救北洋吧。”


    李隆盛走到她麵前:“安娜,你可當真?”


    “我當真。”


    “何時出發?”錢科已經摩拳擦掌,搭著朱塞佩·卡普羅尼的肩膀。


    兩日後,歐陽安娜帶著八歲的女兒去了趟南京,找到常凱申的官邸。


    幾個月前,常凱申在海新婚。夫人係出名門,畢業於美國名校。齊遠山與安娜夫婦都去吃了喜酒。小九色還給新郎新娘做了花童。於是,安娜拜托常夫人照顧九色幾日。常夫人非常喜歡九色,既然這孩子是常凱申的幹女兒,常夫人成了幹媽。如今的天下,常凱申的府邸,正是警備最為森嚴之地。


    安娜跟女兒親吻著告別,那隻古墓裏出來的黑貓,不肯被常夫人抱,總是警覺地盤在小九色左右。她相信九色在此暫住,不必掛念安全問題,隻是有些不舍而已。


    她獨自返回海,坐朱塞佩·卡普羅尼駕駛的大型運輸機。錢科還帶了四翼天使鎮墓獸。他明白靈石的放射性嚴重,這些年來,四翼天使一直被隔離在工廠地窖內,沒有像秦北洋與小鎮墓獸九色那樣朝夕相處。


    起飛前,引擎開始轟鳴,李隆盛大聲說:“安娜,你想好了嗎?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這輩子做出過的決定,從不後悔!”


    安娜撩撥著額前的頭發,早已換一身幹淨利落的工裝,腰插著一支手槍,懷裏還有幾張空白支票,如今她最不差的便是金錢。


    “齊遠山知道這件事嗎?”


    小郡王多嘴一句,他畢竟參加過他倆婚禮。


    “我已告訴齊遠山,我要去太白山尋找秦北洋。遠山說,北洋是他的結拜兄弟,隻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隻可惜,遠山在北伐前線打仗,每日槍林彈雨戎馬倥傯,實在無暇抽身,否則他會我更早前往太白山。”


    事已至此,無需多言。五人一獸,從海浦東陸家嘴起飛,飛越黃浦江與外灘,告別遠東第一大都市,飛入春寒料峭的江南大地。


    卡普羅尼沿著長江飛行。到了漢口降落加油,短暫休整一夜,繼續沿著漢水西行。


    安娜從空俯瞰變亂的國大地。這兩年,城頭變幻大王旗,北洋政府終要被國民政府取而代之,政治心即將從北京變為南京。但這片土地老百姓的苦難,卻絲毫沒有減少過。


    春天,飛機在漢城外的簡易機場降落,卻下了一場大雪。


    卡普羅尼留守在飛機旁邊,其餘人等用大車裝著四翼天使,踏前往太白山的道路。


    出發第二天,李隆盛便不見了。誰都不曉得他去了哪裏?大家尋找了他三天三夜,終究沒有任何音訊。


    安娜決定立即前往太白山,雇傭秦嶺山民為向導,加數十匹騾馬組成隊伍。山大雪,眾人勸她不要冒險。她說既已千裏迢迢來了,為何不去看一眼?小郡王也早聽聞太白山大名,心也有些癢癢,若能登傳說的秦嶺之巔拔仙台,也算不枉此行。


    他們在秦嶺腹地走了好幾天,卻始終不得要領,找不到通往山頂的道路。六十年前,天國餘部在太白山定居,便破壞了自古以來的棧道,新辟一條秘密小道,以至於在此定居千年的山民們,再也無法登太白山。


    這天夜間,堪堪抵達太白山腳下。歐陽安娜遙望山頂,卻發現燃起了熊熊烈火,伴有雪崩與泥石流的巨響,仿佛整座秦嶺即將崩塌……


    她看到了太白山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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