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來了。


    阿海穿一件黑色大氅,腰間藏著象牙柄匕首與勃朗寧手槍,腳踩大爺海畔融化的冰塊,凝視烈焰火海的太白山。


    太白山頂有大塊開闊地,猶如突兀在雲端的一張桌子,長度至少有兩千米。馬鞍形的兩座山峰在東西兩端,滑翔機從北往南降落,便幾乎毫無阻攔。今晚月光很亮,加提前點亮火光,飛艇會在半空盤旋,提供強光照明,等於一塊天然的夜間滑行跑道。


    第一架滑翔機強行降落,有驚無險。後麵四架先後降落,無一損失。後半夜的大爺海,寂靜無聲,冰雪尚未消融,平坦得像一麵白色的鏡子。也沒有任何人前來阻擋。太白山的防範重點全在吊橋和碉堡,誰會想到神兵天降?阿海不禁嘴角揚,竟有古代名將之自詡,一如六百多年前的蒙古西征,在波斯的崇山峻嶺,襲阿薩辛的天國花園的漢將郭侃,以及工匠聯盟的第一代大尊者秦晉。


    兵不血刃,三百名士兵,加所有武器裝備,降落在太白山。天幹地燥,入侵者在空潑灑汽油,天降火焰,火借風勢,轉眼燒遍太白山。格物致知大殿,頃刻付之一炬。


    突然,一團琉璃火球燒到阿海跟前。他飛快地輾轉騰挪,才沒被燒成灰燼。阿海命人打開探照燈,照亮對麵山峰的一人一獸。


    人是長發飄飄的長毛男子,背插安祿山的唐刀,肩挎俄國人的十字弓;獸是頭頂鹿角,身披鱗甲,金光燦燦的幼麒麟鎮墓獸。相數年前的分別,這一人一獸,似乎有長大了一圈。尤其是那頭小鎮墓獸,赤色鬃毛越發豐滿,猶如一頭少年雄獅,對他射來兩道琉璃色目光。


    第三道光是一支鋼箭,來自秦北洋手的俄國十字弓。


    可惜距離數百米,間隔著一個大爺海,太史公有雲“且彊弩之極,力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鋼箭飛到阿海眼前,已失去氣力,匕首輕輕一撥,便打落在地。


    秦北洋並不氣餒,他拍拍九色的腦袋。幼麒麟鎮墓獸撒開四蹄衝出,琉璃火球燒死敢於抵擋的士兵。馬克沁機關槍的子彈也奈何不了它。九色衝過大爺海和滑翔機,頭頂的鹿角長成參天大樹,每個分岔都如張翼德的丈八蛇矛,挑著一兩具屍體。勇猛善戰的士兵們,看到這樣一個怪物,都被嚇得屁滾尿流。


    阿海繼續巋然不動。


    一大群鎮墓獸擁來——分別來自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三國演義、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十六國的墓葬。這群在天地宮被囚禁了數十年的鎮墓獸,將秦北洋與九色團團圍困。眼看要同歸於盡,頭頂卻響起悠揚的古琴聲。鎮墓獸們仿佛被電流貫穿,目瞪口呆地不動了。


    “地宮道”有言——鎮墓獸,傳諸商周先秦,性喜宮商音律,風雅絲竹。


    秦北洋與九色趁機後退。但見月光下的拔仙台,盤腿坐這個白衣飄飄的男子,臉戴著鬼麵具,手撫著一張七弦古琴。


    鬼麵具——李高樓。


    原來這副古琴,是藏在他背後包袱裏的寶貝,也是克製鎮墓獸的法寶。李高樓的十指修長有力,全神貫注於撫琴。空弦猶如磬鍾撞擊,一個人代替整個編鍾樂隊。若不看那張青麵獠牙的麵具,必以為伯牙或鍾子期再世,抑或嵇康二度走刑場。


    古琴乃純正的國本土樂器,不似二胡、琵琶、揚琴、嗩呐等等都是西域或遊牧民族傳入的。傳說伏羲作琴,又說神農作琴,在華樂器最為崇高。僅僅七根弦的空靈之音,涵蓋芸芸眾生,大千世界,乃至於宇宙萬物,勝過西洋教堂巴赫的管風琴聖樂。


    百隻鎮墓獸被這洪鍾大呂的音色震懾,從癲狂恢複安靜。九色沒有攻擊對手,反而頗有魏晉風度,搖頭晃腦地享受古琴韻味,哪管剛才還在你死我活地搏殺。


    雲海飄揚古曲《王操》。古琴最初五弦,內合金、木、水、火、土五行;外應宮、商、角、徵、羽五音。周王被囚羑裏,思念長子伯邑考,加一弦,為弦;周武王伐紂,加一弦,為武弦,合稱武七弦琴。


    李高樓十指撫著七根琴弦,走近三千年前的岐山周原。周王姬昌懷著生啖長子之肉的悲憤,將伏羲八卦演繹為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方有後世《周易》;然後是兩千五百年前的孔子,身高兩米的東方巨人,坐牛車,率門徒,步履蹣跚,走過殺伐不斷的春秋列國……


    秦北洋讓九色守衛在拔仙台下。他獨自攀爬到山頂,來到薑子牙廟前。太白山的女主人,嘴唇到麵色都發黑了,有煙熏火燎之色,身有點點鮮血梅花,看來毒已深。


    她一隻手捂著下腹部,一隻手抓緊夫君的胳膊,遙遙望向對麵的阿海,喃喃自語:“哥哥,我們早該殺了他。”


    “阿幽妹妹,我們當出了內奸。”秦北洋壓低聲音,看一眼她的下腹部,自己的骨肉正在其孕育呢,“你想想,孟婆剛剛升天,今晚又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朝鮮刺客用高麗參毒藥行刺,阿海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兒突襲,絕非偶然。”


    《王操》的古琴聲依舊在拔仙台飄蕩,秦北洋卻盯著正在撫琴的鬼麵具:“李高樓!你為何在失蹤十年後現身?你知道孟婆死了,你知道太白山的一切秘密,你也知道如何將天地宮的鎮墓獸放出來……”


    古琴聲斷。李高樓回過頭,鬼麵具背後雙眼閃爍,幽幽地說:“內奸是誰?”


    秦北洋二話不說,掄起三尺唐刀向他砍去。李高樓站在拔仙台最高處,背後便是雲海繚繞的萬丈深淵,根本無處可逃。他的手除了一張古琴,別無兵刃,便如鬆樹一般挺胸肅立,直麵夾帶著安祿山邪靈之刀。


    在唐刀要把李高樓劈成兩半之際,秦北洋猶豫半分,手腕力道微微回收,刀鋒剛一劈到鬼麵具,便如同電動開關般地靜止下來。


    鬼麵具多了一道裂縫。


    拔仙台的月光下,鬼麵具的裂縫刀疤更長,從額頭右角破裂到嘴角左下方。秦北洋慢慢收回唐刀。鬼麵具裂成兩半,墜落在拔仙台的雪地。


    秦北洋看到了鬼麵具背後的臉。


    一張完整的臉,沒有任何疤痕,也沒有鮮血。這也是一張完美的臉,漂亮,高貴,像古希臘的雕塑,又像唐朝古墓裏的壁畫。


    秦北洋認得這張臉。


    他是李隆盛。


    次見到這張臉,在六年前冬天的海。劍橋大學理論物理係博士,自稱唐玄宗李隆基後代,亦是墨者天工首席科學家。這張麵孔與鬼麵具,像天使與魔鬼,分處於光譜兩端。


    “原來是你……”秦北洋將唐刀插回背後,“怪不得,你們說話的腔調那麽像。”


    李隆盛,或者說,李高樓,抬手捂著失去鬼麵具的臉,打擺子般顫抖,像瞬間被剝光衣服的大姑娘。


    “不錯,是我,戴鬼麵具,我是大唐李淳風的後代李高樓;摘下鬼麵具,我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後代李隆盛。”李隆盛放下雙手,大大方方地暴露麵孔,額頭有一道血印子。方才若是秦北洋的力道稍微大半分,他的腦袋變成兩半了,“但我不是內奸。”


    秦北洋一步步走近,唐刀重新對準他的眉心:“那你告訴我,內奸是誰?”


    李隆盛看向他的身後說:“北洋,你想一想,今日之慶典,我們對所有刺客們都搜了身,檢查其攜帶的賀禮,為何獨獨漏過了高麗參?雖說在高麗參裏摻放毒藥,防不勝防,但若用銀針刺入,便能發覺,太白山精於此道的刺客也不少,為何沒有想到?今夜,究竟是誰負責檢查朝鮮刺客賀禮的?”


    “是誰……”


    秦北洋若有所思,回頭看著毒的阿幽,身邊有兩個人在保護她,一個是老金,一個是山。


    老金,今日是他負責檢查所有刺客聯盟的賀禮,包括高麗參。


    老金的目光微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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