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後下葬十九年後,秦海關親手製作的鎮墓獸來了。


    清朝皇室規定隻有皇帝墓才能使用鎮墓獸,嚴禁王公貴族與後妃墓葬中出現此物,否則便是大逆不道的僭越。但慈禧太後的權力早已過皇帝,一鳳壓兩龍,她要給自己造鎮墓獸,誰又膽敢阻攔呢?


    黑影已鋪滿整個地宮穹頂。出炙熱的溫度,原本的陰風變成熱風,仿佛闖入一口蒸籠,讓所有人變得汗流浹背。一對翅膀在地宮中翱翔,綴滿金色羽毛,響起金屬的碰撞聲。


    小木看到一隻挺立的雞頭,又像燕子與蛇的脖頸,後背隆起如同烏龜,尾巴卻像一條大魚,又拖著五彩斑斕的羽毛,就像孔雀修長婀娜。


    鳳凰鎮墓獸。


    阿海與中山紛紛後撤,扔下老太監何常在。小木想起自己左手斷指,便也拔轉屁股逃跑。鳳凰撲到士兵們身上,青銅爪子擰下兩個人頭。剛才士氣高昂們的官兵們,全都丟盔卸甲地往外逃。


    阿海的刀疤也被溫熱的鮮血沾滿,但他是“刺客道”高手,踮著腳尖從士兵們的頭頂與肩膀上飛踩過去。


    鳳凰向著小木襲來,他被堵在地宮角落,無處可逃,絕望中舉起洛陽鏟,竟然擋下了青銅做成的鳳凰鳥喙的一擊,但強勁的力道已將虎口震得鮮血迸裂。這一瞬間,他看清了鳳凰鎮墓獸的全貌……晉朝郭璞注《爾雅》,說鳳凰“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載“鳳之象也,麟前鹿後,蛇頭魚尾,龍文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出於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


    秦海關為慈禧太後設計製造的鎮墓獸,按照古書上的記載完成,而非後世經常出現在戲台和木雕上的鳳凰。想想隆恩殿上的丹陛石,鳳在上,龍在下,慈禧太後用鳳凰作為自己的鎮墓獸,恰是最貼切不過了。


    這是一隻火鳳凰,渾身冒出烈焰,就要把小木燒成灰燼之際,機關槍開始咆哮了。


    四挺奉天兵工廠生產的馬克沁機關槍,已被推到第二道墓室門外,對準鳳凰鎮墓獸射出幾百子彈。


    馬克沁終結一切……這是用古老方式製造的青銅外殼無法承受的衝擊力。就像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在北京八裏莊被英法聯軍的火力方陣橫掃。小木的耳膜與心髒幾乎同時爆裂。他從指縫裏看到彈殼橫飛,一半在鳳凰胸口彈開,一半射入鎮墓獸體內,燒出赤色的火焰。他聽到齒輪與彈簧被打斷的聲響,聞到某種焦爛的氣味。鳳凰仰著脖子衝天而去,卻撞在墓室門的頂端,又轟然墜落倒地。


    小木感到鎮墓獸的溫度正在下降,鳳凰的雙眼漸漸暗淡。但這並不意味著安全。


    幾個死裏逃生的士兵回來,他們曉得一旦逃出墓室門,非但原本許諾的賞金沒有了,反而可能落個臨陣脫逃的罪名,當場被拖出去槍斃。


    有個軍官膽兒肥,端著駁殼槍走到鎮墓獸跟前,用腳底板踩了踩鳳凰的雞冠,出鏗鏘的金屬之聲,不禁出大笑:“脫毛的鳳凰不如雞嘞!”


    話音未落,慈禧太後的棺材背後,飛出了第二隻鳳凰。


    第二隻鎮墓獸。


    軍官絲毫沒有防備自己身後,後背心遭到重擊,胸口多了一隻鳥嘴,叼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心髒。軍官親眼看著自己的心髒碎裂,嘴裏輕輕喊了一句:“媽了個巴子!”然後腦袋一歪,洪水般的鮮血噴湧而出,整個人撲倒在鳳凰鎮墓獸身上。


    小木從未見過一個墳墓裏竟會有兩尊鎮墓獸!


    兩尊鎮墓獸都是相同的鳳凰形態,不但打破了清朝兩百多年來的祖製,也打破了中國帝王鎮墓獸幾千年來的傳統。雙獸(或者說雙禽)保護一個墓主人,這待遇恐怕已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是武則天,勝似武則天。


    第二隻鳳凰鎮墓獸,僅僅殺死了一個軍官,並未乘勝直追。對麵的機槍手們,剛剛嚇得魂飛魄散,扔下馬克沁機關槍逃出去了。盜墓賊小木心想這回必死無疑,沒想到這隻鎮墓獸竟趴在第一隻鳳凰身上,用青銅鳥喙輕輕撥弄死去的鳥頭,仿佛鴛鴦般的情意綿綿,出陣陣哀鳴。


    小木再細看兩隻鎮墓獸,並非完全沒有差別。倒地的第一隻鳳凰更加鮮豔,身上綴滿金片;後麵出來的第二隻鳳凰,相較起來更為素淨,沒有那麽多花哨顏色。就像自然界的鳥類,通常雄鳥漂亮,雌鳥樸素,恰恰跟人類相反。


    死去的鎮墓獸是鳳,活著的鎮墓獸是凰。


    雄為鳳,雌為凰——所謂鳳凰,就是雄鳳雌凰的合稱。


    秦海關為慈禧太後製作的鎮墓獸,實為空前絕後的雙鎮墓獸。照道理說,鎮墓獸本為至陰至陽之物,若在同一個地宮內,應是互相排斥,很可能自相殘殺。一山不容二虎,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豈可兩個鎮墓獸同守一穴,同事一主?但若用“鳳、凰”鎮墓獸,本來就是一雄一雌,一陽一陰,如天地萬物之奧妙,皆在陰陽共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道……秦海關是最後的墓匠族大師,竟然參透了這個道理,反其道而行之,設計“鳳凰雙獸”為慈禧太後鎮守陰宅。果不其然,這對鳳凰鎮墓獸,就像夫妻般恩愛,雄鳳被馬克沁機關槍索莎莎,雌凰在死去的伴侶身邊徘徊,猶如杜鵑啼血,子歸哀鳴。


    雌凰渾身燃燒的火光,照亮雄鳳屍身上的一行銘文,小木依稀辨認出幾行小篆——“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於天子。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傅於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於庶人。”


    這行文字出於《詩經·大雅·卷阿》。這樣離經叛道的設計,不可能不經過慈禧太後的同意,但也正是“鳳凰於飛”四個字,打動了這個更年期女人的內心。


    小木的遐想隻持續了幾秒鍾,耳邊再次呼嘯炙熱的子彈。四挺馬克沁機關槍重新咆哮,將數百鋼鐵彈頭射入雌凰的胸膛。


    逃跑的機槍手全被孫殿英的警衛隊殺了,又換一批士兵,迅更換子彈帶,對準哀鳴的鳳凰鎮墓獸,扣下扳機……第二次屠殺隻持續半分鍾,雌凰轟然倒地,恰好壓在雄鳳之上。它的雙眼看著地宮角落的小木,漸漸暗淡冰冷,再也沒有光芒。鳳凰於飛,墜落在地下宮殿。鳳與凰,生亦同穴,死亦同穴。


    另一批領了重賞的士兵們,“漢陽造”上著明晃晃的刺刀,如履薄冰地靠近,似乎要與鎮墓獸肉搏,抑或與棺材裏屍變的慈禧太後血戰。


    滿地的鮮血、殘肢以及內髒,讓清朝皇陵的地宮宛如汙穢的屠宰場。阿海大膽地把手指頭深入鎮墓獸身上的彈孔,確認它們再無殺人的力量。


    中山文縐縐地念了半詩,竟是西漢司馬相如的《鳳求凰》——“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阿海吼了一嗓子:“小木!你還活著嗎?”


    小木從角落裏鑽出來,除了虎口震裂,幾乎毫無損。劫後餘生,阿海擁抱小木一把。士兵們清理地宮,先把屍體與殘肢搬出去,但把兩隻鎮墓獸的殘骸留下。


    屍體堆裏卻還有個活人,原來是老太監何常在。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們都死了,唯獨這風燭殘年的老頭子活著。何常在又對慈禧太後的棺槨磕頭,說是老佛爺顯靈保佑自己不死。中山擦幹淨老太監臉上的血汙,整張麵孔是越擦越白,好像剛從棺材裏爬出來。


    眾人聚齊到慈禧太後的棺槨前。阿海拿起工兵斧,爬上朱紅色外棺蓋,排山倒海般劈下去。他擁有畜生般的體格,加上運用一口真氣,沒幾下就劈爛了金絲楠木的外棺。


    凡帝王陵墓皆有外棺內槨,慈禧太後的內槨暴露在燈光下,同樣是紅漆填金的一口重型壽材,隻是相比外棺小了兩圈。阿海用手指關節敲打內槨蓋子。老太監何常在已癱軟在地。


    “慈禧太後就躺在這裏頭!”阿海長出一口氣,“有請孫大帥開棺!”


    孫殿英在親兵簇擁下步入地宮,繞過地上兩具鎮墓獸的殘骸,驚駭地說:“阿海兄弟,千萬不要再用蠻力開棺了,免得壞了棺材裏的寶貝。”


    小木提醒可在棺蓋下打幾個洞,再把棺材蓋撬開,這是多年盜墓的經驗。阿海親自動手,用斧頭劈開若幹長方形裂縫。幾名身強力壯的士兵,便用刺刀插入撬動,聽到內槨蓋子響起“嘎嘣”一聲。


    孫殿英摸著胸口後退幾步,眾將官各自掏出家夥。小木提起洛陽鏟,小心挪開棺材蓋,阿海與中山上來幫忙,將棺蓋輕輕地卸到地磚上。


    慈禧太後的棺材打開了。


    沒有想象中的腐爛氣味,反而飄出一陣異香,仿佛陳年香料湧入每個人的鼻孔,如同飄滿肉豆蔻與檀香木氣味的南洋海島。


    棺材裏射出耀眼紅光,所有火把與馬燈都黯然失色。孫殿英下意識擋住雙眼,捂著顫抖的嘴巴說:“小木兄弟,有請你先看看吧……”


    小木知道這回躲不過了,無聲無息地走到棺材邊,踮起腳尖往裏看……地宮主人的麵孔還未露出,卻有一層薄薄的梓木板覆蓋。小木在明清王公墓裏看到過,這玩意叫“七星板”,表麵用金線金箔勾出經文與菩薩像。


    “七星板”下是由數千顆珍珠綴成的被子,又稱“網珠被”。小木凝神靜氣,再把“網珠被”掀開。這一下,燦爛奪目的光芒再次蓬勃而出,猶如火山爆,把地宮的穹頂都照得透亮,又像是在東海龍王的水晶宮裏,四壁蕩漾著水波般的光影。


    終於,小木看到了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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