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暼了一眼自己兒子,對於兒子如此直白的反對之言,臉上竟毫無意外之色。


    原來楊彪狙擊劉封的事情,楊修從頭到尾都持反對態度。


    原因無他,對如今的時局大勢,楊修要比楊彪等人看的更清楚。


    楊修曾苦勸楊彪拉攏劉封,楊彪實際上也的確這麽做了。


    可誰讓劉封不吃這套,或者說根本沒意識到楊彪的拉攏呢?


    以楊修的意見,即便拉攏不成,也沒有必要翻臉,更沒必要去狙擊劉封。


    劉備父子好歹也是漢室宗親,況且在外藩之中,也是對天子,朝廷較為恭順的諸侯,不引以為援,反而與之對立,不是犯蠢是什麽。


    可楊彪卻拒不聽諫,這並非是楊彪真蠢的無可救藥,而是視角不同。


    在楊彪的視野裏,劉備三年之前才趁著陶謙身死,入主徐州。


    眼下劉備雖然看起來橫跨三州,但楊彪認定了劉備必定根基不穩。


    在楊彪看來,徐州本是陶謙的,劉備雖然為陶謙所托,成功入主,但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外人,在徐州毫無根基。


    劉備這三年,不在徐州好好耕耘,反而窮兵黷武,居然出兵豫、兗,明著就侵占了兗州的任城國,同時還侵占了豫州的大片土地。


    眼下又迫不及待的南下揚州,以大部分士人的視角來看,劉備的的確確就是一個虛浮的胖子。


    在東漢,除非和士族豪強深度合作,才能有效的動員起領內的力量。否則就以曹操為例,堂堂揚州牧,麾下十幾萬人馬,一夜之間,險些就被徹底趕出兗州。


    在楊彪看來,劉備即便比當初兗州之變前的曹操強上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裏去。


    前不久傳來的會稽之亂,無疑成了印證他們猜測的鐵證,也讓他們斷定了劉封並不受揚州士族豪強們的歡迎。


    這也是楊彪一黨成功勸說天子劉協狙擊劉封的主要原因。


    同樣,這也是楊彪蓄意狙擊劉封的根源。


    在楊彪看來,沒有士族豪強基礎的劉備父子,乃是與自己最為契合的合作對象。


    自家有名望,有官位,有天子的寵幸,有士族的仰望,有經國濟世之能,偏偏缺少的是武力,無法平定天下。而劉備卻恰好擁有武力,而且根基甚淺。


    雙方不但形成了資源上非常契合的互補狀態,而且楊彪還覺得劉備較為容易掌控,野心也要遠遠小於袁紹和曹操。


    在楊彪看來,日後給劉備一個太尉,乃至大將軍的官職,劉備也應該心滿意足了。


    可楊修卻和楊彪的看法截然不同。


    楊修看問題顯然要比楊彪深入的多,他敏銳的察覺到雖然劉備三年下三州,可對於治下的動員能力和統治力完全不像是個外來新人。


    別的不說,劉備初入徐州,居然就開始屯田了。


    雖然第一年才僅僅屯田五千戶,三四十萬畝田地,但這件事本身就相當敏感。至少從側麵可以看出,徐州士族豪強不但沒有扯劉備後腿,還給了不少幫助。不然以劉備當時的家底,無論如何都搞不起來這種規模的屯田的。


    再看去年江淮工程,劉備動用了數十萬人,幹了整整大半年。


    楊修真不知道父親怎麽會對此熟視無睹的,這份動員力別說是眼下了,就是孝桓皇帝時期也是無能為力的吧。


    由此可見,父親盲目樂觀的覺得劉備父子缺乏底蘊,沒有地方士族豪強的支持是何等的淺薄可笑。


    楊彪轉過頭看了眼兒子,生硬的麵容變得柔和了幾分:“你不懂。”


    對於自家這個極其聰明的兒子,楊彪其實是相當滿意的。


    隻是楊彪內心深處卻有著濃濃的懊悔和遺憾,他弘農楊氏也是天下季姓,怎麽就差了袁氏這麽多?


    靈帝朝時,楊氏固然不如袁氏,可也是袁氏最為提防重視的對手。


    可如今呢?


    別說袁紹、袁術兄弟倆了,就是關中那些小軍閥,又有幾人還把弘農楊氏放在眼裏?


    或許劉備父子就是楊家最後的翻身機會了,楊彪隻能賭一次,也必須賭一次,否則就是去了九泉之下,也


    楊修卻是有些生氣了:“父親,孩兒若是不懂,你為何不教導孩兒?”


    楊彪重新沉默了起來。


    楊修眼中閃過一絲心疼,繼續說道:“父親,劉玄德宅心仁厚也就罷了,可其子劉子升雖是幼龍雛鳳,卻已有風火相從,初露頭角崢嶸,實非人所能操控。”


    楊彪詫異的望向自己兒子,想不到楊修對劉封的評價如此之高。


    楊修對上自己父親的視線,淡淡道:“父親可別忘了,夫兵,猶火也,弗戢。”


    楊彪瞳孔猛的收縮了一下。


    楊修所言乃是出自《左傳·隱公四年》。


    夫兵,猶火也,弗戢後麵還有四個字——將自焚也。


    明白兒子的意思後,楊彪陷入沉默之中。


    ********


    次日深夜,大將軍府外。


    曹昂站在其父曹操的身邊,看著征南將軍劉封的馬車緩緩駛離,眼裏滿是疑惑。


    “父親,劉子升這是何意?”


    自昨日劉封派淩統持名刺來府,告明日求見曹操。


    對此,大將軍府上下俱是十分鄭重,準備了整整一天。


    可劉封晚間前來赴宴時,隻是奉上了豐厚的禮物,並將南下諸事敘說了一遍,其他竟然什麽都沒提。


    這讓曹昂很是疑惑不解。


    對於楊彪一黨的動作,曹操自然不可能一點都不知情。


    事實上曹操不但知道了此事,甚至還在暗中悄悄的推波助瀾。


    眼下的曹操地盤比原時空中小了太多,實力也差上了不少,因此,對袁紹壓力的感知就變得更大了。


    原本曆史上對袁紹的無腦挑釁減少了許多,但雙方的爭執卻依舊不勝枚舉。


    自感實力不足的曹操,對劉備父子的拉攏之心就愈發強烈了。


    曹昂作為曹操的嫡長子,名正言順的嗣子,已經開始輔佐曹操執政,對於這些情況也很了解。


    因此,他對今晚的宴會本就抱著極高的期待感,覺得這是拉攏劉封的大好機會。


    曹操回頭看了眼曹昂,心中歎息一聲。


    自家好大兒不能不說,絕對是一個極其優秀的繼承人。


    不但才能卓著,而且器宇不凡,更有果決通達的性格,放在平日裏,曹操對其是讚不絕口,從未有不愉之處。


    可隻要劉封一來,這感覺就不對勁了。


    眼下尤是如此。


    曹操在內心中歎息了一聲,自己家的兒子還是得自己教。


    “子脩緣何鬱鬱寡歡啊。”


    曹昂聽見父親的呼喚,趕忙調整了一下神情,回答道:“父親,劉子升此來究竟是何用意?總不能真是上門來給父親送禮的吧?”


    “自然不是。”


    曹操搖了搖頭,隨即說道:“但劉子升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曹昂其實並不笨,在父親的提點之下,他猛的醒覺過來:“父親的意思是,劉子升隻需要來大將軍府中赴宴,就已經達到他的目的了?”


    曹操緩緩頷首,自家的好大兒總算是明白過來了。


    曹昂嘴唇微動,卻最終沒說出口。


    曹操卻是明白,好大兒這是想問自己為什麽會配合劉封宴這一出戲。


    曹操嘴角逸出一絲苦笑,這哪裏是自己配合的,他也是在劉封登門之後才發現這一點的。


    不過,曹操卻是樂見其成。


    因此這一切至少表達了劉封願意靠攏他,而不是對楊彪一黨低頭的信號。


    ********


    劉封自麵聖次日至大將軍府中赴宴外,再無其他活動。


    自入雒第三日起,劉封就閉門拒客,不再外出。


    劉封雖然如此,可江東、揚州乃至南方的消息卻是一個接著一個傳入雒中。


    首先是劉封麾下中郎將周瑜來報,豫章太守朱皓勾結山越賊酋祖郎對抗王師,後為周瑜所敗,結果兩人內訌,朱皓為祖郎所殺,南昌開城乞降。


    緊接著,會稽又傳來消息,當地士族豪強勾結山越再次叛亂,候官地區東冶縣兩萬反賊據城頑抗。


    再跟著,交州也傳來了消息,交州刺史朱符因盤剝過度,倒行逆施,為當地豪族兵變所殺,交州當地士民懇請天子再派官吏南下。


    同時,荊州劉表也派人上雒,上表建言劉表親信賴恭為交州牧。


    更有劉備自江北壽春上書,表奏劉表縱容劉勳叛亂,出兵騷擾劫掠廬江、九江諸縣。


    此後,丹陽山越、吳郡水賊、廣陵薛州、九江鄭寶皆有叛亂發生,一時之間,南方仿佛烽煙遍地了一般。


    這半個月以來,劉封則依舊老老實實的呆在驃騎大將軍府中,至今沒有出門。


    楊彪為此,不得已拖著抱病的身軀,入宮麵聖議事。


    此次議事,乃是一偏殿之中。


    在場的皆是朝廷重臣和天子心腹,包括三公九卿,以及鍾繇等人。


    楊彪到時,眾人已經聚齊。


    很快,天子就從後殿繞行而出。


    “眾卿免禮。”


    劉協擺了擺手,臉上滿是陰霾。


    他沒想到南方居然一時之間出了這麽多事情。


    一開始的時候,劉協甚至以為這是劉封在向自己示威,並因此勃然大怒。


    可緊跟著交州、荊州等地的消息傳來,劉協頓時為之愕然。


    要說江東還能受到劉封的影響,那交州和荊州怎麽都說不過去了吧。


    這兩處,一處是劉表的地盤,如今和劉備關係日趨破裂,雙方並不和睦,況且劉表對揚州也頗為蠢動,廬江、豫章的背後都能看到劉表的影子。


    要說劉表聽劉封的命令行事,那在場無論是誰都不會相信。


    至於交州,那裏天高皇帝遠,劉封如今才剛剛拿下的北會還時不時的反叛,對交州顯然是鞭長莫及。而且上一任交州刺史朱符也是朝廷委派的,坐鎮交州也已經數年了,顯然也非是劉封所能設計的。


    因此,天子此時是滿心的不悅,更有一些手足無措起來。


    “諸位愛卿,如今該如何是好?”


    劉協在主位上落座後,就催促其它的心腹重臣們起來。


    楊彪給了宗正劉艾一個眼神,後者幹咳一聲開口道:“陛下,以微臣之見,當務之急可自驃騎大將軍麾下擇一幹員,任其為交州刺史,入交趾鎮壓當地。其次,可自朝中挑選能吏,出地方,擔任揚州刺史。再次,遣一特使,持節前往襄陽,喝令鎮南將軍速速退兵。”


    劉艾的意思很明顯,以交州刺史為價,交換劉備父子手裏的揚州,同時再勒令劉表撤回對交州的染指。


    劉表若是聽,那伸張了朝廷的權威,若是劉表不聽,那劉表和劉備之間的關係會繼續惡化,直至爆發衝突。


    到時候朝廷再作為調停者居中謀劃,當可緩緩收回各地權柄。


    不得不說,楊彪的設想看起來似乎不錯,聽的天子緩緩頷首。


    思考半晌後,劉協開口詢問道:“那以驃騎大將軍麾下何人為交州刺史最為適宜?”


    劉艾細思片刻後,回答道:“中郎將周瑜周公瑾,中郎將趙雲趙子龍,中郎將太史慈太史子義可以。周公瑾乃是廷尉周忠之侄,九江周氏棟梁,文武雙全,在擒拿袁術的戰事中建有奇勳,是征南將軍麾下的後起之秀。後兩人乃是征南將軍麾下悍將,南征北戰,屢建功勳。如今更是掌方麵之權,鎮撫交趾,當不成問題。”


    天子微微頷首,隨即又問道:“此三人現在何處?”


    劉艾回道:“周公瑾方入豫章,正在平定豫章祖郎之亂。太史慈坐鎮北會,也在清剿當地山越。趙雲統領一軍南下候官,如今正在東冶縣外與叛軍交戰。”


    天子思索片刻後,對著眾臣詢問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楊彪悄悄的鬆了口氣,其實這已經是第二套方案了。


    之前楊彪指示張喜上書,欲將豫章太守之位許給劉表,交州刺史則給劉封,而以關中名士南下,出任揚州刺史。


    這樣一來,劉備和劉表之間恐怕立時就要翻臉。


    劉備已經將廬江太守的位置讓給了投靠劉表的劉勳,現在再讓出豫章,揚州可就丟了三分之一了。


    這如何還能忍耐得了。


    劉協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否決了這一套方案。


    在劉協看來,這未免太過激進,劉備和劉表也不都是傻瓜,萬一所謀不成,反而讓劉備和劉表聯起手來和朝廷作對,那麻煩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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