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一年 秋


    當天朝入秋後的第一片葉兒轉紅之際,便正式將承煾的野心給真正喚醒。


    文、武雙判因收複天朝故土有功,各自被封為中軍大將軍、撫遠大將軍,其中又以富璟丹這中軍大將軍最風光,甚至統領禁衛軍,掌皇宮護衛之事。


    六神風光至極,並且受朝廷重用,可同時遭廢黜的太子又被複立,這讓班師回朝的承煾遭受無比打擊,更在這場宮鬥之中,投下讓人震撼的消息。


    一夕之間,朝野勢力瞬變,令衛泱深感動彈不得,猶如深陷泥沼。


    夜裏,他收到十二爺的口信,便趕到霞玉宮裏,果真見素景端坐其位,滿臉愁容。


    “衛泱,你終於來了。”素景顯得心急,就連話聲也顯得顫抖。


    見她緊緊抓著自己,衛泱的心中總感到不痛快。她就那麽在乎她的四哥嗎?


    “你隻在乎四爺有沒有坐上太子之位嗎?”他的話聲極冷,仿佛冬令的雪地。


    “難道你不擔心?”他的冷然,讓素景不明所以然。


    “六神隻在乎能否留下天女的命,其餘的,我們一概不管。”


    “你一心一意說要助四哥,如今父皇複立太子,難道你不心急?”


    “無論如何,六神會替天朝頂著這片天,你若真怕,就不該隻在乎四爺!”衛泱難得動怒,甚至失去以往的鎮靜。


    “四哥在北境出生入死,不該得到這樣的回報。”


    “盡管太子坐回原位,可六神已經統領禁宮,這表示聖上相信六神了。”衛泱木然地看著她。“總還是要一步步地來。既然聖上對太子仍存有一絲的期望,那我便要他徹底的絕望。”


    “衛泱,我們還能勝券在握把?”


    “很難說。太子複立,聖上顯然是要挫四爺的威風,在在說明聖上對於他有多麽不上心。”衛泱沉思了半晌又道:“藉著太子歸位,暗地裏是要告訴四爺,這位子輪不到他。”


    “父皇對四哥真殘酷。”


    “你清楚四爺為何會淪落至此,他的身份始終是名不正言不順。”衛泱心底也不甘心,自己力保的人選竟成為六神窒礙難行的主因。


    “難道就到此為止了嗎?”素景不甘心,她看見承煾傷心難忍,十二弟失望的模樣,她的心也沉重不已。


    “別小看六神的本事。”他的棋路布得不僅是這樣。“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子複立仍舊是有利於六神的。”其他人衛泱就不敢說,可是太子的個性他是清楚的。


    “自從聽見複應的心聲之後,我就知道這一切……沒有辦法回頭了。”她的悲傷留在素景的心上,成了抹滅不掉的痕跡,如刀鑿、像刀銼。


    或許六神裏的每一個人,都和花複應有同樣的心聲,隻不過她願意勇敢地說出來,甚至兩敗俱傷也不以為意。


    “複應還好嗎?”花複應最後發狂失控,甚至和富璟丹大動幹戈,若不是衛泱最後封去她暫時的心智,恐怕她已成了瘋人。


    “你在怕什麽?怕有一天花複應會想起這一切,更加的恨你?”衛泱反問,自然是明白她的懼意。


    “封心術後,她醒來竟然對我一如往常,甚至更效忠。”因為她替花複應擋下那箭,為她舍命過,這讓素景同樣愧疚,花複應全然忘記自己曾是如此的憎恨她。“當一個人的記憶被抹去,是何等的悲哀。”


    “要怪,便怪她心誌脆弱。無用之人,六神絕對不留。”衛泱清楚這樣的說法足以令素景緊記,並且藉此鉗製她最軟弱的心。“日後,還會有更殘酷的事發生,你要堅定信念,相信六神所做的一切。”


    素景一手按在衛泱的腕上,口氣凝重。“衛泱,請你盡快結束這樣的紛亂,拖得太久,我怕有一天自己也承受不了。”


    他沒有回應,眼見她原本溫暖的心性,因為受到打擊而變得膽小懼怕。


    “我不要六神有人因我而受傷。包括你,也不行。”


    衛泱輕輕地將她攬進懷中,幽暗的瞳眼益發的深沉。“我盡力做到。”


    生在帝王家的悲哀,素淨很早就知曉,可當滔天的巨浪不斷打來時,她能夠怎樣去力敵?


    霞玉宮內,僅有她獨自的啜泣聲,極其細微,那是強忍住逸出唇瓣的哭聲。素景跪在地上,滿臉淚痕。


    夤夜,深沉。


    一道絳紫色的身影悄悄地將她圈往懷裏,靜靜地將她的傷悲藏匿起來。


    “你收到消息了?”衛泱不意外,這件事來得突然,連他也料想不到。


    “十二弟死得真冤!”素景拉著他的衣袖。“你真信他是病死在半路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會死得那麽突然?


    “不信又如何?隻怪十二爺氣盛,不該頂撞聖上。”


    定賢王凱旋歸來的同時太子複立,此舉重挫承煾在朝中的實力。老十二不服,極力反對到底,而觸怒龍顏,慘遭逐出深宮,並且命其看守皇陵。


    如此重罰,無非是在告誡眾皇子不可違逆,並藉以壓製承煾的勢力,按住八爺黨日漸高漲的氣勢。


    可萬萬沒想到,老十二在領旨前去皇陵的途中卻傳來得了急病的死耗,一皇子殞逝是多麽震撼朝廷的事。


    為此,承煾再度傷心的披掛上陣,遠離波瀾四起的朝局,遵守衛泱曾給他的諫言:以退為進,不露其長,恐其見棄;過露其長,恐其見疑,此其所以為難……其諸位皇子之中,俱當以大度包容,使有才者不為忌,無才者以為靠。


    衛泱這話無非是在警惕承煾,應當適時顯露才華。若不露才華,恐被父皇瞧不起;若才華畢露,也會引起父皇的猜疑。而且待人要平和容忍,能和則和,能忍則忍,以寬容的氣度待人,讓有才能的人不忌恨你,而沒有才能的人把你當作依靠,如此一來,承煾才能一步步繞過皇位爭奪的暗潮險灘,在來日成功奪得帝位。


    因此,承煾展現的是失去十二弟的悲,卻無人得知他心底的痛,這也同樣看在老邁的皇帝眼中。


    “十二弟的身子骨比誰都強健,到底是怎樣的急症引得他身亡?”素景一點兒也不相信這荒唐的惡耗。“就因為他力薦四哥嗎?”


    “我說過,這種事是不可避免的。”衛泱按住她的雙肩,定定地看著她道:“當初,八爺藉故押糧草之事將你推上沙場,如今換成十二爺,一點都不意外。”


    六神傾盡全力才能保她全身而退,六神明著裏護她,暗地裏也同樣誓死效忠。


    因此十二爺的死耗,衛泱僅能當作犧牲這一皇子來保全大局。可如此一來,更加速宮鬥的紛亂局勢,將承煾心中的積怨凝聚得更深。


    “十二爺這一死,形同在四爺的心上刨下一塊肉。”他隻會更恨,不會退縮。


    “此次他遠征,必定替天朝拿下第二回的勝仗。”


    “拿下之後,太子之位他還能再得嗎?”素景的淚花直墜。“衛泱,你不要再騙我了。這次是的死十二弟,難保四哥不會遭殃。”


    這場爭奪,她不願再見有人傷亡,也不要再投身其中了。


    “花複應絕對不會讓我們失望。”


    “不,是我怕了,怕失去手足的痛又重新上演一回。”這樣的痛,她不想再承擔。


    “你怕失去血親的痛,便就此退卻,那天下百姓因昏君登基,而活在水深火熱之境,眼見妻小餓死、病弱,這樣的苦先誰說去?”他們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承煾失勢落敗,天女必然無法久留於世上,六神將會為此前功盡棄,全數陪葬,天朝失去一國之柱,將天下大亂。你一死,天下皆亡,這樣你還敢逃避?”


    “衛泱,不要逼我!”素景推開他,痛苦的喊道:“為什麽我要背負這樣的命運!”


    衛泱一把拉住她,讓她無處可逃,也沒法可走。“我們六神,也都是如此。”


    她的心性仍舊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柔弱,衛泱為此感到苦惱,也同樣心傷。


    這樣的方式是在逼迫她,同時也是折磨他己身。


    “這條路,我們為何都要走得這樣崎嶇?”


    “你想遠離深宮,總有一天六神會帶你走。”衛泱說得篤定。“但絕對不是現在,你要冀望在長久的將來。”


    “我怕這樣的等待,有一天換得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期待。”未來的事,沒有人能得個保證。“我不要將來我們像花複應那樣,由愛生恨,彼此折磨。”就是因為她親眼見識過那血淋淋的真實,才顯得特別膽怯。


    “你不是花複應,所以不會做出和她同樣的抉擇。”衛泱低首吻掉她眼角的淚水。“你若想恨,早就推開我了,不會還把希望擱在六神身上。”


    “衛泱,我隻能信你了。”素景哭得悲痛難抑。“攪在這團渾水裏,我累了、倦了,什麽都看不清了。”


    她的苦,衛泱明白,可就是因為清楚,所以邁出去的腳步還是要繼續前進。


    “無論濁水裏的爛泥攪得有多深,隻要靜觀,終有平息沉澱的時候。”


    而那時,便是她自由之日了……


    軍營內,燭火飄搖,承煾跪地接旨,俊儔的臉麵青白難堪。


    “兒臣遵旨。”承煾接過聖旨,雙手顫抖不已。


    “四哥,請速速鳴金收兵吧。”送來聖旨的皇弟見四哥麵色鐵青,不禁心有喜色。


    “天朝已經可以收下西鳴國了!”花複應跪在地上,無法相信勝利在捷,朝廷卻要他們立即退兵。“咱要的糧呢?聖上為何始終都不給!”


    “放肆!一介女流,承蒙聖上恩惠得將軍一職,竟如此跋扈,冒犯天威!”


    花複應起身而立,眉宇間難忍怒氣。“昏君!昏君!當初聖上廢黜太子,而後複立,隨即又二廢太子,簡直是荒謬至極!如今見戰事尚未止息,竟輕饒敵手,此舉不過是欲養朝廷後患!”


    “你……”


    見兩邊劍拔弩張,承煾喝斥花複應,握著聖旨道:“西鳴國不過是一個小國,從不在天朝眼中,若不是北境外擾多年,西鳴國趁隙興起,朝廷也不必憂心忡忡。如今眼看就要拔除這肉中刺,父皇為何要在此刻放棄?”


    “戰事勞民傷財,國庫耗損,已是日漸空虛。”


    “西鳴國若不除,他們將和鄰近大國聲援,此敵不滅,恐釀大禍。”承煾當然是急,要是眼下收兵,軍權或許便會被全數收走。


    “父皇心底已經另有一個主意……”


    身旁的花複應聞言,眉眼一抽,悶不吭聲。


    “怎麽說?”承煾德心中陡升一股寒意。


    “父皇於同時頒旨,命素景至西鳴國和親。”


    承煾聽聞,臉色瞬時刷白,就連花複應也不可置信。


    “天女乃天朝之根本,怎能輕易送去和親?”衛泱就這樣準了嗎?花複應總有被擺了一道的感覺。


    “如今天朝已無法再承受終年未平的戰火,父皇才有此決定。”


    看著投靠在八爺黨下的皇弟,承煾當然明白他心底邊兒的得意。


    “四哥,就算覺得怨,也別吭聲,這都是素景的命啊!”


    他在陣前拚死搏命,幾度出生入死就是為了天朝。他暫離廟堂,再三收斂自己的心意,莫不是以退為進。但如今他已是無路可退了!


    “你閉嘴!”承煾動氣,理智在轉眼間灰飛煙滅。“花複應,拿下他!”


    “四哥!”


    隨即,花複應抽劍抵在皇子的頸脖間,殺氣彰顯。


    “父皇要我收兵,要我回京城,我便順他的意,帶著這三萬大軍火速返京!”承煾雙目發紅,早已吞忍不下這口氣。


    “四哥,你這什麽意思?莫非你要逼宮不成?”


    “我絕對不讓素景和親,絕不讓她遠離天朝!”她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削下了她,就等同毀了他整個人了。“這是父皇逼我的!”


    “四哥,此舉乃大逆不道,你切莫逆天而為!”


    承煾冷冷地看著被花複應架著的皇弟,冷笑道:“我從不打沒把握的仗,也絕對不是孤軍奮戰。”


    四哥陰鷙的眼神,教人不寒而栗,他終於明白為何八哥總是處處提防四哥,因為這才是他真正的麵目,藏在無害斯文皮相下的那顆心,竟野心勃勃。


    “皇弟,這一趟你專程來,辛苦了!”承煾說得極為諷刺。“你就和四哥一同返京,一路讓我照料了。”


    “四哥!”


    當他一腳踏進霞玉宮時,素景就明白許多事已經無法保證了。


    玉宮中,宮燈燦燦,薰香縈繞。


    “衛泱,你來啦。”她喊著這個名,還能再有幾回呢?


    他的模樣永遠是那樣的瀟灑之若,素景從沒見過有人可以如此從容隨性,仿佛能夠窺見這天底下的種種情事,並且早一步布下天羅地網,洞燭先機。


    “今日我來,是要帶消息給你。”衛泱麵色凝重。


    “是四哥嗎?”素景淺淺一笑。“事到如今,咱們什麽也沒有了。”


    她遠離天朝,四哥被急詔回京城,局勢已經相當清楚。


    老天從來都沒有站在他們這邊,這場夢到頭來變成一場空。


    “你太早放棄了。”不到最後,是無法定論輸贏的。


    “如果四哥日後可以登基,那素景此刻看不見也無妨。”素景望著他,目光哀傷。“可我真能等到那一天嗎?”


    “你想要去和親?”


    “我能說不嗎?”


    “我要聽你的真心話!”衛泱終於在今日,失去往日的沉著。


    “說出真話,就能力挽狂瀾嗎?”聖旨已領,如是潑出去的水。“我的真心,救不了我自己。”


    “可我能!”手中的折扇,被他握得死緊,衛泱心底有股氣吞不下也吐不出。


    “衛泱,我怎能抗旨不從?”她心碎的吼著。“你比誰都清楚我的心!”


    她為他傾心,因他傷心,甚至為此無法掙脫命運的鉗製。


    “如你所言,我為天朝的一國之柱……這輩子都逃不出這樣的宿命。衛泱,我認了!我真是認了……”


    “沒有人要你抗旨,我能助你逃過此劫。”衛泱看著她,目光如炬。“可我要問你,你能夠犧牲到何種程度?”


    “什麽意思?”


    “承煾帶三萬大軍直撲皇宮。”這個情勢,衛泱一點也不意外。


    “四哥他要……”


    “逼宮!”衛泱一刀戳下她心裏可能有過,卻從不敢細想的念頭。


    素景捂著唇,不敢置信。“為什麽四哥要這樣做?”


    “主因在於你。”


    衛泱早已接到花複應暗中傳來的消息,於此同時,他命富璟丹堅守京畿重地,甚至命滕罡嚴加看守京內各個王公大臣的往來行蹤,全力封鎖承煾揮兵直入京城的消息。


    “因為你始終是他心底的一頭魔!”這也是衛泱永遠的一塊疙瘩。


    “不可能,四哥對我……”素景不敢相信,四哥對她不隻是手足之情。


    “自古以來,多少英雄皆為紅顏,一怒衝冠。”她已成為承煾心中的邪魔,可直到他聽到她將遠嫁至西鳴國的消息時,衛泱同樣明白她也是他這輩子永難除去的心魔。


    他這輩子,都在避免這樣的事。隻因他找到每個人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部分,並且徹底加以利用,但卻萬萬沒想到,如今自己也走到這一步。


    她變成他心底的缺口,一處無法堅守到底的軟弱之地。


    “你說四哥為了我,不惜逼宮?”


    “為了謀得帝位,他一退再退,謹守我說過的話,可是最後卻按捺不住,提前破局。”因為素景的緣故,衛泱說得有些激動。“這足以證明他還不成氣候。”


    “如今四哥逼宮,那該怎麽辦?”


    “這大逆不道之事做了,隻能成,不能敗!”衛泱已有謀算。“我也斷不會眼睜睜見一國之柱挾在他國的手裏,天朝的氣脈隻能由六神來守,誰都碰不得!”


    素景別無他法,隻能信他了,至少事已至此,他還不曾讓自己失望過。


    “你見識過那日我對花複應施行的術法。”


    “衛泱,你要抹掉我的記憶嗎?”莫非他要她做個無心之人?


    “接下來的走向,你絕對不會樂見,也不會想見。”衛泱按著她的肩,一手覆在素景的眼上。“把一切都交給我吧。”


    “你答應我,會讓天下百姓得個賢君。”素景淚流滿麵,知道日後不能夠再見到他。


    “天朝不該絕於此,江山不可再失,民心不可再動搖。”衛泱說得堅定,可眼中卻覆上淡薄得快不見蹤跡的哀傷。“素景,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見天朝繁盛的榮景,這是我允諾你的事!”


    “衛泱!衛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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