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悅己猛地醒過來。夜不知過了幾更,房中空蕩蕩地,隻有桌上的油燈昏昏欲睡。房門上閂,後窗虛掩,穀尋崖還未回來。古悅己想起他的捉弄,就恨得牙根癢癢,他下床去取了掛在牆上的劍,正要出去找穀尋崖算帳,忽聽窗戶輕響。


    窗扇掀開時,一個人影已經輕巧地閃過來。古悅己問也不問,“唰”地抽出劍直刺黑衣人。那黑衣人剛跳下桌子,腳還未站穩,見此變故忙舉劍格擋,急促間招式淩亂,被他的劍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黑衣人見是古悅己,一把拉下麵巾,急切地道:“你瘋了!是我!”除了穀尋崖還有誰。


    古悅己鐵青著臉,劍指著他的咽喉,道:“我找的就是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罵夠了吧!”穀尋崖隱怒,他奔波了大半夜,疲憊不堪,身上有傷,剛回來就差點丟了命,這會兒還得挨罵,他圖得是什麽?


    “罵你是輕的!”古悅己怒道:“我真不該相信你的花言巧語,就該殺了你!”說著劍尖頂上他的胸膛。穀尋崖無力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毫不在意他的劍,反問:“我怎麽對你花言巧語了?”“你騙我不殺你,你倒迷昏我自己跑出去,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要瞞著我?是不是你給你的同夥通風報信去了?”古悅己氣衝衝地問,劍繼而擱在他的頸旁。


    穀尋崖將劍放在桌上,道:“你倘若信不過我,我無話可說,你動手便是了。”古悅己追問:“你倒底去了哪兒?”“我去辦事。”“什麽事要瞞著我去辦?”“我怕你會誤事。”“你……”古悅己臉漲紅:“你敢瞧不起我?!”“我可沒瞧不起你,隻是我去的地方,外人很難進出。”“能不成你去了金鑾寶殿?”古悅己不屑地道。“金鑾寶殿算什麽?”穀尋崖輕篾地道:“我回了趟問心堂,去查你大哥的下落。”“你查大哥的下落怎麽不叫我?”古悅己一聽,急怒地叫。“我就是怕你要跟著,才下藥蒙翻你的。”“為什麽?”古悅己急得差點跳腳步。


    “你以為問心堂是什麽地方?”穀尋崖道:“我若是叫你同去,隻怕連門都進不去。”“我不信!難不成它比金鑾寶殿還防禦森嚴?”古悅己撇嘴。“金鑾寶殿難進,那不過是禁衛軍把守嚴密。問心堂難進,卻是無人把守反倒步步凶險。若不是今夜堂內高手大多不在,我想全身而退也非易事。何況你?”


    古悅己雖然認為他言過其實,但也不願在此事上多做爭論,問:“那我大哥有下落了沒有?”“你大哥確實被關在問心堂,不過在天黑前,他們又把他帶走了。我想他們也趕往約會地去了。”古悅己雙眼一亮,道:“那我們就在半路上攔截他們,把我大哥救下來。”“你想得滿容易嘛!”穀尋崖不屑地道:“難道他們不會防範?單單問心堂半數之上的高手不在堂口來看,至少三成的高手會去護著你大哥。就憑我們兩人,在半路上?一無援兵,二無憑借,能自保就不錯了,還想救人,真是異想天開!”


    古悅己口直心快,想到哪兒就說啥,話出口之前從不想是否合適,被穀尋崖一頓搶白,自覺理虧,但他絕不會護短,丁是丁,卯是卯,此時雖漲紅了臉,仍坦率地道:“我是學不會那些花花腸子,隻要能救出大哥,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你不是懷疑我和他們串通好害你嗎?”穀尋崖反將他一軍。古悅己道:“反正我也沒別的辦法好想,姑且信你一次,大不了我和我大哥到黃泉路上做伴去。”“你倒想得開!”穀尋崖冷笑道。“那我們怎麽辦?”古悅己小心地問。“睡覺!”穀尋崖幹脆地道,開始寬衣解帶。“睡……覺?”古悅己大出所料,他還打算連夜趕路,誰知他卻要自己睡覺。


    穀尋崖脫下夜行衣,僅著中衣。原本穿著深色的緊身衣還看不出怎樣,此刻,就見他雪白的中衣上片片血漬,以傷口的位置來看,有新傷也有舊傷。那片片鮮紅分外刺目。古悅己原本還要堅持趕路,一見此景又把話咽了回去,畢竟自己已睡了一大覺,但穀尋崖卻還未閉過眼。


    穀尋崖在床上躺下來,才覺得四肢百髁象散了架似的。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看看還站著的古悅己,道:“你是不是想連夜趕路?”“我當然恨不得插翅飛到洛陽去。可是……”古悅己瞅瞅他身上的血漬。穀尋崖輕笑道:“你就算到了洛陽也沒用,後天才是約定時日,去了也隻是一座空廟。你還是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說不定到時還有一場惡戰,別到時還未動手,自己就先垮了。”古悅己無言以對,隻好順從他的決定。


    夜漸漸深了,萬籟俱靜。古悅己卻毫無睡意,他的心如被貓抓,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躺得久了,床上就好似生出許多鋼針,讓他無法安臥。他索性翻身坐起來,煩躁地道:“我睡不著!”穀尋崖閉著眼,語氣含糊地道:“那就你找點事做。”他似是疲極渴睡。找事做?這深更半夜的,能找什麽事做?古悅己暗自嘀咕,忽而看見他身上的血漬,道:“那我給你擦藥吧。”穀尋崖隻是低應了一聲,象是睡著了。


    古悅己取出金創藥,坐到他床邊,抬手解開他的衣帶。穀尋崖呼吸綿長,毫無反應。古悅己替他擦拭傷口,碰疼了他也隻是皺皺眉頭,並未醒來。看來他真是太累了。古悅己為他上完藥,整理好衣衫,又為他蓋好被子,癡癡地看著他的臉。雖然他不肯承認他是三弟,可是他長得象極了爹,這是他無法否認的。


    洛陽城外,關帝廟,早因年久失修變得破敗不堪。四周長滿半人多高的野草,三間大殿塌了一半,剩下的也少門無窗。牆上裂了一條縫隙,房頂已塌下一個大坑,瓦片間生滿了草,搖搖欲墜。


    穀尋崖和古悅己撥開亂草走過去,殿前的幾層石階也是殘缺不全。他們三兩步跳上去。殿門已腐朽破碎,斜斜靠在牆上。古悅己輕輕一推,它就稀哩嘩啦碎成一堆,同時揚起一陣煙塵。他連忙跳開一旁,掩住口鼻。待煙霧稍散,他才探頭看向殿裏。隻見裏麵一片狼籍。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土,間雜著一叢叢枯草,還有一些朽掉的梁椽,歪七扭八的散落在地上。神案倒塌,關公像已是麵目全非,而周倉更是缺腿少腳地倒在神台前麵。四處是蛛絲灰塵,把個昏暗的殿堂襯得更灰暗。這裏已是久無人跡了。


    古悅己打量殿內的當口,穀尋崖已從大殿的東西各繞了一圈。他身形輕巧,好象生怕碰落一粒灰塵,一邊轉一邊仔仔細細地打量,連磚縫都不放過。然後,他又輕輕躍進大殿,在牆角的廢墟裏查看。而古總己已把整個大殿轉了一遍,仍沒有發現半點人跡。看來,劫持大哥的人還未到。正如穀尋崖所言,這隻是一座空廟。他一回頭,就看見穀尋崖在牆角旯旮裏打轉,又好氣,又好笑,道:“你在幹什麽?你是在找人還是在找耗子?”穀尋崖瞟了他一眼,道:“既不找人,也不找耗子,我在找把握。”古悅己不解地道:“找把握?”“是啊。”穀尋崖縱身躍進下一堆積土,拍拍手道:“你不是問我有幾分把握救你大哥嗎?我現在就多找幾分把握好救人。”“把握也能找?”古悅己不信地嗤笑。


    “事已至此,什麽辦法都該試一試。”穀尋崖說著又繞到另一邊去了。古悅己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有些將信將疑,一低頭卻發現他走過的地方居然毫無痕跡,大吃一驚。要將輕功練到踏雪無痕需要極高的內力,莫非穀尋崖的功力真的是高不可測嗎?反觀自己,雜亂的腳印已將大殿的空寂踩得七零八落,這不是擺明了告訴對手,自己來過!想到此,恍然大悟的古悅己忙用腳抹著腳印。誰知越抹越是明顯。“你在做什麽?”穀尋崖好笑望著他,道:“欲蓋彌張!”“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來過!”古悅己道,低著頭繼續抹著腳印。


    “別白費力氣了。”穀尋崖不以為然地道:“你大哥在他們手上,如果你不來,他們才會覺得奇怪。”“那他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若是隻有我的腳印,沒有你的,他們不是也懷疑?”古悅己難得的聰明一回。穀尋崖輕笑道:“他們雖知道我們在一起,但未必知道我們之間是敵是友,何況,我在外麵留下痕跡了。”“你在外麵留了,為何不在裏麵留下?”古悅己更加不解了。“這叫故作迷陣。”穀尋崖深沉地笑道:“現在不能告訴你,說破了就無趣了。”


    古悅己雖不知他有何打算,但見他的笑心裏就發毛,忙問:“你不會拿我大哥的命來做兒戲吧?”“你覺得呢?”穀尋崖反問,拍拍手上的塵土,轉身走出去。古悅己被他的故弄玄虛搞迷糊了,急忙追上去問:“你倒底要怎麽做?”“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穀尋崖揮揮手,示意他不必擔心。“那現在呢?”古悅己仍不能放心,又問。“找個地方,吃飯,睡覺。”“吃飯?睡覺??”


    古悅己真沒想到穀尋崖真的找了家客棧吃飯睡覺。前車之鑒他可不敢同他一齊吃飯了,自己單點了飯菜,先吃了一點,沒覺出異樣,這才放心地吃起來。穀尋崖呷著茶,笑看著他,道:“看來,你這次學乖了。”“同樣的虧要是連吃三次,那我豈不是太笨了。”古悅己氣呼呼地道,惱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接受教訓的人不是笨,而是狂妄自大,自作聰明。”穀尋崖道:“吃完飯你想幹什麽?”“睡覺。”古悅己悶聲道。“你真能睡得著?”穀尋崖明知故問。“要不然怎樣?”古悅己氣惱地把筷子一擱:“你又不告訴我你要怎麽做,我隻能由著你擺布。”


    穀尋崖微微一笑,神色卻有些黯淡,問:“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聯手也救不出你大哥,那你怎麽辦?”“那我就照他們說的,一劍砍下你的頭!”古悅己氣惱地脫口而出。“隻怕,”穀尋崖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他一眼,道:“到那時,你已經沒有退路了。你既然和我聯手對抗他們,他們還會讓你再活在這個世上嗎?你一死,你大哥還能活嗎?”


    古悅己從未想過失手的後果,被他這一點,頓時大驚失色,如坐針氈。穀尋崖將一隻細瓷的茶杯在指間旋轉擺弄,神態悠閑地看著他慘白驚惶的臉,一派旁觀者清的模樣。古悅己是有勇無謀,除了象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之外,真是束手無策。


    古悅己突然停下來,隔著桌子探身注視著他,狐疑地問:“你好象一點都不急嘛!你是不是故意耍弄我?看我著急的樣子。”穀尋崖嘴角一勾,懶懶地道:“我還沒那閑情逸致拿這種事開玩笑!再說,看你象咬自己尾巴的狗一樣轉圈子,我還沒那閑工夫!”“你……”古悅己急惱地握緊雙拳,強忍住要揮到他臉上的衝動,忍氣吞聲地道:“好!你現在對我怎麽樣都沒關係,誰讓我有求於你!”


    穀尋崖好奇地探身上前問:“你為了要我幫你救你大哥,你真的什麽事都肯做?”“那當然!”古悅己不假思索地道。穀尋崖目光閃動,試探道:“那我說的話,你都要惟命是從、不得違背,你能做到嗎?”“隻要你能救出大哥,你要我死都行!”


    穀尋崖慢慢靠在椅背上,神色漸漸凝重,鄭重地道:“明日一戰,咱們都是以命相拚!”他抬頭看看古悅己。古悅己從未見過他如此鄭重其色過,心知明日之戰必是凶險,生死毫發,心不由得揪緊了。穀尋崖接著道:“我們就算救出了你大哥,也必是兩敗俱傷,問心堂絕會善罷甘休,日後更是凶險重重。那是後話,到時隻能見機行事了,目前擔憂尚且早了點兒。倘若,”他神色一凝,古悅己的心口也為之一滯,喉頭發緊,生硬地擠出一句話:“怎麽樣?”穀尋崖目光如炬,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道:“倘若我們救不了你大哥,到時我會全力掩護你離開。”“不——”古悅己驚慌地大叫,慌亂無措地連連後退。


    幼年時家遭變故,古悅己一直是跟隨大哥,寸步未離。常言道:“長兄如父。”這些年,大哥對他無微不至,真如生父一般。他從未想過會有和大哥分開的一天。從拜師學藝,到藝成下山,他一心想著同大哥一起闖蕩江湖,報仇雪恨,然後再重振古家。大哥是他的主心骨,倘若大哥沒有了,那在他不啻於天塌地陷,他獨活還有何趣?不能!他不能沒有大哥!!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大哥死!為了大哥,他什麽都可以做!他心念一動,驀地抽劍出鞘,狠狠朝穀尋崖刺去。


    穀尋崖一直在靜靜地看著他,見他一劍刺過來,也不躲閃,淡淡地道:“你還是覺得拿我的人頭去換你大哥比較妥當,對不對?也罷,那我死了,你總該為我做幾件事吧?”古悅己將劍壓在他頸脈上,劍尖受到血脈的震動,傳到他手上,與他的脈動連為一體。他咬緊牙,把心一橫,道:“你說!”穀尋崖穩坐如山,道:“你若能活著回來,就請你把我的無頭之屍送給我師父。我懷裏有一封信,有我師父的地址。剩下的事,就與你無關了。”說著緩緩閉上眼,引頸就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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