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暉,風中夾著梧桐花的香味,很清爽。古悅修站在樹下,仰頭望著斑斑駁駁的樹影,思緒如潮。徐三叔走後第三天,仍無絲毫消息。長安距此不到一日路程,三叔赴約也用不了一天,若是換作閑暇時,多逗留幾日倒也不奇怪,但在眼下這關頭,三叔若無要緊事,也不會耽擱三、五日之久。可偏偏三叔不肯說碰到了什麽麻煩,他除了幹著急之外,別無他法。


    他們三人在醫館裏總不能白吃白住,又趕上這幾日收購藥草,人手用不過來,他們隻好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穀尋崖倒是能知人善任,二弟一身蠻力被他安排去搬運草藥,自己十幾年的內功被他利用來給病人推拿按摩,婁文玉不消說,被安置到廚房去了。沒想到這幹活比練武還累,現在好不容易偷了半日閑。


    腳步聲碎,有人來到身旁,古悅修扭過頭,就看到穀尋崖。他遞給他一杯茶,自己也靠在樹幹上,長長舒了口氣,問:“怎麽樣?這醫館的鎖事比之你練功如何?”古悅修笑笑,接過茶杯,道:“醫館總是這麽忙嗎?”“大多時候是吧。”穀尋崖晃晃頭,讓脖子和肩膀活動活動。他臉上還是少血色,但比前幾日好多了。


    古悅修呷了口茶,沉吟不語。“在擔心你三叔吧?”穀尋崖隨口道。“已是第三天了,毫無消息。”古悅修也不對他隱瞞,再說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不知三叔遇上了什麽麻煩?”


    穀尋崖挑眉道:“不管什麽麻煩,肯定小不了!”“何以見得?”古悅修問。“如果他自認能應對自如的話,就不會讓你們留在此地了。”穀尋崖道:“他讓你們留在這裏,就是以防不測,連他自己都無把握的麻煩還能小得了?”古悅修自然不會懷疑他的話,所以心中毫無著落:“有沒有辦法可以幫三叔?”他現在是束手無策。


    “沒辦法!”穀尋崖莫可奈何地笑道:“連他遇到了什麽麻煩都不知道,哪來的辦法?”古悅修心急如焚,道:“實在不行,我就去一趟長安!”“你什麽也不知道,去了又怎樣?”“那也比在這裏幹耗著強。明知三叔有危險,要我眼巴巴坐等,我怎能坐得住!”


    穀尋崖抬頭望望漸漸暗下來的天,輕聲自語道:“大概差不多了吧。”他這沒頭沒腦地一句話,聽得古悅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什麽大概差不多了?”穀尋崖衝他神秘地一笑,更讓他驚詫不已。


    “二師兄!”楚良急匆匆跑過來:“有人送來一封信給你。”穀尋崖會心一笑,伸手接過,打開隻看了一眼,一臉得意地衝古悅修道:“看來,這件麻煩真得由你出麵了。”“你說什麽?”古悅修更糊塗了。穀尋崖將信遞給他,他接過看了看,又驚又疑:“這消息哪兒來的?”“總之不是你三叔送來。不過這消息絕對可靠。”穀尋崖接著道:“這麻煩既是來自武當門下,你這武當門人的高徒出麵,還不是易如翻掌!”


    “徐三叔為何又不肯說?”“或是不願讓你為難,或是愛麵子,讓一個小輩給自己解圍,臉上抹不開。哼!這些大俠!”“也許吧!”古悅修道,江湖中人把名聲看得比性命更重要,這也不足為奇。“倘若今日換了你,你又該如何?”古悅修突生好奇。“我想我也會如此。”穀尋崖毫不猶豫地道。


    這是實話,實話有時並不容易說出口,所以,很多人寧願自欺欺人。而說實話的人就更能讓人敬佩。古悅修欽佩地望著他略顯蒼白的臉,此刻他的臉上是真誠無偽。更令他難以相信三叔所言他會有所圖的話。


    “答應我一件事。”穀尋崖突兀地道。“何事?”“別對別人說這消息是從我這裏得來的。”“為何?”“因為我既不需要別人感激我,更不希望別人懷疑我。”穀尋崖笑得別有深意。古悅修一呆,他難道聽到那晚三叔的話了?


    “大師兄!”楚良高聲叫喊著,衝進門來。穀尋崖正在庫房裏檢點近來收購的草藥,聞聲扭回頭,見楚良神色不安,便問:“何事慌張?”“大師兄,祁州的趙老板來了。”楚良欲言又止。穀尋崖不為所動,問:“師父呢?”“師父出去了。”楚良答。穀尋崖微一怔,問:“何時出去的?去哪兒?”“出去快一個時辰了。什麽也沒交待就匆匆忙忙走了。”


    穀尋崖疑慮地拋下手中的草藥,道:“師父知道趙老板今天來嗎?”“應該知道。”楚良道:“一早師父就在等了。”“那五師弟呢?”“五師兄看過草藥,不肯收。趙老板不依不饒,他們差點就吵起來了!”楚良急切地道:“大師兄還是你去看看吧。”“怎麽回事?”穀尋崖說著那往前麵走去。


    前廳裏,曹江正和一位四旬出頭的商賈據理力爭:“……趙老板,當時咱們講得好好的。你供給草藥,我們以獨家配方,練成藥丸,再由你帶出去賣。這麽些年了一直合作愉快。可是上次你送來的草藥就夾帶了次等藥材,師父念在多年的情麵上權且收下了。現在那些藥材還堆在庫房裏無處交待。這次趙老板變本加厲,這藥我們不能收!”


    趙老板是個白白胖胖,中等身材,帶著一股精明,此時也漲紅了臉,道:“曹先生,你是坐著的不知站著的腰腿疼啊!當初這‘和氣消毒散’是隻有你回春堂獨門秘方配製得出來,世上別無二家。可是現在,你這秘方早已是世人皆知了。外麵多少藥鋪在賣。人家都在賣這藥,價錢比我要低兩成。我暗中打聽過了,他們也是用這些草藥配製,本低利厚。他們做得了,咱們也照做。回春堂是多年的老字號了,一定比他們賣得好,到時我多分你們一成紅利。大家互惠互利,何樂而不為。”


    “趙老板,這藥方是我師父多年的心血!他們別家雖然也能照湯抓藥,但他們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配出的藥外行人看來相差無幾,但藥效卻是天差地別。”曹江寸步不讓:“回春堂的藥之所以有此療效,就是在選料上十分嚴格。你這些藥不是陳年的草藥,就是采挖的時節不對,或是炮製方法有誤,致使藥效大大減低,以這種草藥配成藥,不但不會冶病,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曹先生你怎麽如此食古不化!”趙老板不悅道:“人家都在賣這種藥,也沒見吃死幾個人!單單我賣出去就會死人?”曹江滿麵漲紅,一時不知要如何反駁。


    忽聽一個懶散的聲音傳來:“五師弟,你真是越來越不會辦事了!趙老板大老遠跑來,你怎麽咒人家賣的藥吃死人呢!”眾人聞聲回頭,隻見穀尋崖斜靠在藥櫃上,一臉的似笑非笑。


    趙老板一見他,忙笑臉相迎,道:“喲,穀老弟在家啊!許久不見,你可是貴人事忙哪!”“在下哪有趙老板事忙!”穀尋崖輕笑道:“又要收藥,又要賣藥,還要管人家的藥怎麽製法,改天你是不是也要問問藥方怎生配法?”說著走過來。


    趙老板聽出他話中有話,忙陪笑道:“穀老弟說笑了。我哪有那本事,要有的話,今日又怎會求到貴門上!”


    “大師兄。”曹江拿起一把草藥給穀尋崖看,輕聲道:“你看這藥怎能用?”穀尋崖隻是淡掃了一眼,不關痛癢地道:“趙老板千裏迢迢送來的,咱們怎能不收?收!有多少收多少!”“大師兄——”曹江不滿地道。


    不等他多說,趙老板卻笑逐顏開地道:“哎!還是穀老弟是成大事之人!識時務為俊傑嘛!”曹江撇了他一眼,擔憂地道:“大師兄,這藥根本就不能用!用了豈不是傷天害理,害人性命!”穀尋崖不為所動,淡淡地道:“這些藥不能用,難道咱庫房裏就沒有能用的?”“可是,這些怎麽辦?”曹江焦慮地道:“上次收下的那些還在庫房裏堆著。咱們難道就該陪本賺吆喝?!”說著瞟瞟趙老板,不屑地道:“倒讓別人賺了昧心錢?”


    “哎,曹先生你這話可不中聽了!”趙老板微惱地道:“這商人走南闖北,圖的是什麽,還不是圖多賺一分利。何況這藥未必就會死人,我怎麽就萬惡不赦了?”“是啊!”穀尋崖笑道:“五師弟,世上為掙錢賣了良心的人多得是,趙老板不過是隨波逐流,你怎麽就咒人家藥死人?人家吃藥的人又怎麽惹到你了?你要咒,就該咒那些黑心腸,賣假藥的奸商!咒他們全家死光光才是正理!”


    趙老板一開始以為穀尋崖是跟自己一路了,可越聽越不是那麽回事,忍不住駁然變色道:“穀老弟,你此話是何意!”穀尋崖冷笑道:“趙老板何必明知故問?大家心知肚明。回春堂的藥一向是由趙老板出售,咱們隻收一成利。這些年趙老板賺得還嫌少嘛!別說從回春堂的藥上賺了多少,就是那些掛回春堂的名號的外來藥,趙老板也是收獲頗非吧!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怕自己的威名掃地,回春堂的牌子卻不能砸在閣下手裏!你今天送來的草藥,在下都收下了,至於如何處置就是在下的事了。趙老板要的不過是及時收藥罷了。”


    趙老板一時語塞。穀尋崖頭也不回地吩咐曹江:“五師弟,你看著把藥都收下。”“大師兄。”曹江擔憂地道:“此事是否等師父回來再定奪?如此一大批草藥,用又不能用,堆到庫房裏還占著地方……”


    “我讓你搬到庫房裏了嗎?”穀尋崖冷聲道:“這些連牲畜都不吃地爛草根,還要占著茅坑不拉屎嗎?你給我仔仔細細看好了,把這些爛貨都搬到菜市口去,一根也不許進醫館的門。若是我發現你夾帶一根半點進來,我就剁了你的兩隻手。我寧願養個廢人,也不會要個見利忘義的王八蛋!”他越說語氣越嚴厲。


    原本趙老板還心生不滿,一見他神色冷冽,知他動了氣,居然也知趣地三緘其口。曹江等人極少見大師兄如此憤怒過,心生驚畏,唯唯諾諾地出了醫館,去查點草藥。


    平安鎮本就不大,這吵吵嚷嚷地早已讓大半個鎮子知道了。看見一包包麻袋堆在菜市口的小空場上,不少人都趕來看熱鬧。許多人鬧不清倒底發生了什麽事,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穀尋崖一臉肅穆地站在人群中央,看著所有的草藥都已搬到,冷冷問曹江:“都搬來了麽?”“都在這裏了。”曹江小心地答,大師兄很少發火,所以他不知道大師兄這次生氣會做出什麽事,總有些戰戰棘棘。“穀老弟,你這是……”趙老板也是小心翼翼得,他與穀尋崖接觸不多,但憑他走南闖北多年的經驗,覺察得出他絕非善類!


    穀尋崖充耳不聞,對曹江道:“五師弟,你把這些廢物一把火燒了!絕不能留下來遺害世人!”“大師兄!”曹江猶豫未決,道:“這些草藥燒了不可惜。可是要將同樣的草藥配齊了,隻怕至少要五千兩不止!而且,一時半會也配不齊全。不如退還給趙老板,讓他另換好的藥材來。”“留下做什麽?!”穀尋崖冷喝:“留下來再去害人!錢和藥材我自會想辦法,今天我就是要當著眾人麵前燒個幹淨!”


    “穀老弟,你何必如此認真呢?”趙老板陪笑著附身上前,對他耳語道:“這些草藥並非是完全不能用。隻要加重藥量,不一樣當好藥用。何況,病人吃十副不好,就會買二十副,這利豈不是翻倍!就算不用做配藥,用做它用也好。燒了怪可惜得……”他的話被穀尋崖劍般的目光逼了回去。


    穀尋崖一臉肅煞,冷冷道:“趙壽辰,你販藥多年,難不成連心也被藥湯漚成黑心了!病情如火情!世上有多少人為了看病傾家蕩產!你用這種藥給人治病,非但治不好病,還延誤治病時機,致人死命,教人家破人亡!你難道不怕天打雷劈,遺禍子孫?你方才的話,我權當沒聽到。下次你若是再送這樣的藥材來,咱們之間的買賣一拍兩散不說,我連你一起扔到火裏燒了!”


    趙老板被他的狠絕嚇得退出好幾步,他雖然一沒暴跳如雷,二未大聲咆哮,但他明白他是那種說得出就做得到的人!認識他七、八年了,他第一次覺得他可怕。穀尋崖扭頭對曹江道:“還等什麽!想讓我親自動手不成?”曹江不敢怠慢,忙掏出火鐮火石去點火。


    “大師兄,”馮海擔心地問:“要不然等師父回來……”“不必!”穀尋崖冷冷打斷他,道:“師父就算在這裏,我也會進如此處置!就算師父怪罪下來,一切由我承擔!”曹江見他心意已決,隻好點燃了一把草藥,慢慢引燃。


    一股濃煙緩緩升起,夾雜著草藥的苦香氣。火勢越燒越旺,火紅的火舌也衝天而起。趙老板蒼白的臉給映紅了,每個人身上也被映紅了,天地間也是一片火紅。


    每一雙眼睛都呆呆地盯著“啪啪”作響的火堆,看著那火焰一點點吞噬所有的草藥。穀尋崖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所有人都被大火吸引住了,誰也沒在意他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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