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亮時仍舊不見小。荊天問一心想要早點兒找到寶藏,不等雨停就要趕路。荊萬一料想風狂雨驟,就算到了江邊,也未必有船,好歹勸下他。隻等到過了正午,風才息了,雨也漸漸小了,卻仍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荊天問再也等不及了,決意動身。一個人處心積慮為這批寶藏花了一二十年的心血,眼見隻有一步之遙,他那份心急若渴,恨不得脅生雙翅,飛撲過去。


    荊萬一見不能再拖延下去,隻好隨他出了客棧。東梁山在縣城西南三十裏外,為此荊萬一找來三匹馬代步。出城時卻碰見了古悅修。荊天問乍一見他,微有怔忡,他雖然明知就算玉虛道長親至也未必是他的對手,但心中總是耿耿——做一件事,越是接近目的時,反而越是提心吊膽,生怕出什麽意外。


    幸好隻有古悅修一人,而且他見到三人之後,也未有任何舉動。既便如此,他也是悄悄扣住穀尋崖的脈門,倘若他敢輕舉妄動,他絕不留情。穀尋崖隻是微微一笑,向古悅修看了一眼,什麽也沒說,便大搖大擺地從古悅修身前走過。


    長江邊上自是少不了漁船,荊萬一上前雇了一艘。三人便棄馬上船。穀尋崖上船後,要船家撐船逆流而上。那船家頗不情願,可見除了穀尋崖外那兩個老者都不似善類,雖然心懷不滿,也不得不依言行事。將船撐離岸邊,緩緩逆流而上。船駛到江中,遠遠便見到兩山插入江中,宛如江水衝破石壁,洶湧北上。


    天門山其實是和縣的西梁山與當塗縣的東梁山的合稱,兩山隔江對峙,山勢徒峭雄俊,直立江麵,擋住驚濤駭浪,擁江水東去。自江中遠望,兩山色如橫黛,宛似蛾眉,又名蛾眉山。兩山聳於江畔,若二虎雄踞,又稱二虎山。尤其以東梁山最為徒峭,突兀江中如刀削斧砍,巍巍然中流砥柱,令一瀉千裏的長江轉折北去。


    兩山之間江麵極寬,江水浩蕩,氣勢壯觀。荊天問看看兩座山,問:“寶藏到底在何座山上?”穀尋崖坐在船艙中,胳膊搭在般舷上,扭頭望著江水。剛剛下過雨的江水墨綠有些渾濁,層層細浪前呼後擁,小船隨波浪上下輕輕顛簸。此時細雨如絲,落在水麵上,細浪之中又布滿圈圈漣漪。極目遠眺,細雨如煙霧般籠罩在江麵上。小船正貼著東梁山上行,隻見山石嶙峋,峭壁陡立,好似刀劍直插入水,巍然聳立。


    荊天問見他對自己的話居然置若罔聞,不由怒火中燒,喝道:“小子,你不以為老夫不敢把怎樣!你若不乖乖就範,休怪老夫辣手。”穀尋崖漫不經心地抬頭瞟了他一眼,平淡地道:“閣下十幾年都等得,怎地這一時半刻便等不了?倘若在下知道寶藏在哪座山上的話,又何必帶閣下來江上走這一遭,這江風吹得好麽?”荊天問被他幾句搶白,啞口無言,低喝道:“你最好明白自己的處境,莫要自討苦吃。”穀尋崖淡淡一笑,轉過頭繼續欣賞江上的風景。


    長江到了安徽境內雖然水流放緩,但因是溯流而上,十餘裏也花了一個多時辰。穀尋崖回頭望去,天門山便如斷垣佇立江中,波光浮動,宛如灑下一江鱗光。他看看行得差不多了,才抬頭對荊天問道:“閣下那玉佩可否借在下一用?”荊天問略一沉吟,料想若無半月玨,他必也指不出寶藏所在,於是從懷裏掏出兩支玉佩,遞給他,警告道:“你可要仔細,千萬不要跟老夫耍花槍,不然隻有自討苦吃。”


    穀尋崖雙眉一挑,不置可否,叫船家掉轉船頭,再順流而下。他將兩支半月玨合在一起,玉佩上那些雕鏤的花紋便形成兩個篆書的“天門”。他把玉玨放在麵前,透過玉玨遙觀天門山。荊天問似乎有所悟,不由自主地彎下腰湊近了想一窺究竟。荊萬一也禁不住好奇,靠過來。


    荊天問看了半晌,不得要領。天門山相距十裏之外,因煙雨未消,本已朦朧,再加上玉玨的花紋錯落,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正自納罕,忽聽穀尋崖“咦”了一聲,接著又“啊”了一下,似是參悟出什麽。他猛地一震,一把揪住他,斥問:“你看到了什麽?”穀尋崖充耳不聞,仍舊目不轉睛地望著,臉上卻壓抑不住得意的笑容。荊天問一見此,就知他必定找到了些什麽,再湊近去看,仍是一頭霧水,心下一急,一把扯過他的衣領,怒道:“快說,到底在哪兒?”


    穀尋崖大為詫異,問:“閣下難道沒看到嗎?”“少賣關子,快說!”荊天問早已失了耐心,倘若他再吞吞吐吐不痛快交待,就要忍不住出手教訓他了。穀尋崖看到他眼中的凶光,也不再考驗他的耐心,回手一指道:“你看那裏。”荊天問抬頭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此時雨已經小得如同霧氣,罩在江麵上朦朦朧朧,天門山也隻具其形,至於細微處,饒是他目光銳利過人,也是看不甚清楚。


    眺望了片刻,荊天問仍是看不出哪裏有絲毫不妥之處,回頭又欲逼問時,隻見穀尋崖斜靠在船舷上,上身已經探出艙外,那兩隻玉佩掛在指尖上,左臂橫在江麵上。荊天問大驚失色,怒道:“你敢……”穀尋崖輕笑道:“你看我敢不敢!”話聲未落,手指一垂,那兩支玉佩便往江中墜去。


    荊天問張惶失色,縱身撲上前。那玉佩離水不到二尺,縱然荊天問身法再快也不及玉佩入水之勢。他剛撲到船邊,就見那玉佩已悠悠地墜向深處,水色碧綠,再墜下三尺,已不見蹤影。


    荊天問情急之下,縱身便要躍入水中。荊萬一一把拉住他,叫道:“不可!大哥你不習水性,難道忘了嗎?”荊天問雙眼血紅,一把揪住荊萬一道:“那好,你去撈回來!”荊萬一為難地道:“我水性不好,這長江水深浪急,隻怕力有不及。”


    荊天問眼見十幾年心血一朝付諸東流,哪裏還顧得許多,一心隻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將玉佩撈回來,扭頭看見船尾的船家:他長年在江上打漁行船,水性自是錯不了,伸手便拉過那船家,嘶聲道:“你去!你現在下水去把玉佩找回來。”


    那船家早已被他這副瘋狂的模樣嚇得麵無人色,手軟腳軟,站都不站不起來。“大哥。”荊萬一急忙道:“他一下水,這船無人掌控,怎麽得了?既然玉佩已失,乃是天意使然。你還是罷手吧!”


    荊天問慢慢放開船家,坐倒在船艙,努力收斂心神,強自鎮定下來。他本是武林一流高手,修為自也非淺,實是因十數年苦心一下子灰飛煙滅,才失了心誌,等到漸漸神智回複,他目光森然地盯住穀尋崖,冷冷道:“你既已將玉佩拋入江水中,隻怕是找到寶藏所藏之處,快快如實招來,免受其苦。”


    穀尋崖麵帶微笑,仿佛聽不出他語氣中的威脅,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不——知——道!”荊天問麵如冰霜,又眸收縮,幾乎收成一條線。荊萬一一見此情景便知大哥已生了殺機,倘若穀尋崖再不說出真相,傾刻間便橫屍當場,當下一晃肩擋在穀尋崖身前,道:“大哥……”“讓開!”荊天問冷斥,見荊萬一麵帶哀求,卻始終不肯讓開,他怒道:“不要仗著你是我弟弟,就膽敢違抗我!再不讓開,我連你一塊殺!”


    “大哥——”荊萬一苦口勸到:“為了這個寶藏,你殺了多少人?為了它,你花費了多少心血?它真值得嗎?你還沒得到它,就已經被它弄神魂顛倒了,要是得到了,豈不是要萬劫不複?就此收手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現在的武功已經是當世顯少敵手了,何必非要爭那個‘武林第一’的虛名。搞得自己眾叛親離不算,還要弄到身敗名裂嗎?”


    “收手?哼,說得倒輕鬆!”荊天問冷笑道:“我為了它,處心積慮二十餘年,食不知味,寢不安枕。到如今隻差一步之遙了,你要我收手!那我辛辛苦苦幾十年又為了什麽?你立刻給我滾開!”“大哥!”荊萬一還待要苦勸。荊天問已經一把推開他,抻手揪住穀尋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雙眼怒火洶湧:“快快說出寶藏所在,不然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穀尋崖麵不改色,嘴角掛著微微的笑意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你想我會告訴你嗎?”荊天問目光森寒,道:“看來你還是那副‘不見棺材不落淚’德行啊。好,看你的骨頭硬,還是老夫的手段強?”說著右手拇指先在他胸口膻中穴上一按,手腕翻轉,往下一拖,掌心貼在他丹田之上。


    穀尋崖隻覺得胸口先是一滯,煩惡欲嘔,接著小腹內猶如千萬把利刀亂躥亂刺,痛徹心脾,冷汗頓時潸然而下。他強自忍耐,但那疼痛卻慢慢向四下漫延,不多會兒就攪得五髒六腑猶如翻江倒海一般。


    “你倒底說不說?”荊天問麵目猙獰,咆哮到。“我……”穀尋崖吐氣都艱難,隻說了一個字便再也出不得聲。“大哥。”荊萬一急忙抓住荊天問的手,道:“你這樣,就算他想說,也說不出來了。”荊天問聞言,點點頭,手上的真氣稍斂,喝道:“快說!”


    穀尋崖覺得疼痛略減,此時早已是汗濕重衣。他粗聲喘息了半晌,突然衝著荊天問裂嘴一笑,道:“今日就算你殺了我,你一樣也得不到寶藏。實話對你說,我不過是騙你來吹吹江風,好讓你的腦袋清醒些,別再做那些稱霸武林的春秋大夢了。”


    “你說寶藏不在天門山?”荊天問臉色鐵青地問。“是。”穀尋崖視若無睹,爽快地答道。“那麽那首詩呢?”荊天問陰森森地問。“自然是我胡謅的了。”穀尋崖麵帶微笑,道:“在下要不說得頭頭是道,你豈會上當?”


    荊萬一見荊天問的臉色越來越壞,不由得心下大驚,悄悄靠上前去。“好好好。”荊天問突然大笑道:“老夫居然被你耍得團團轉,你好高的本領啊!”大笑聲中,驀地提掌往穀尋崖頭上拍去。


    他這一掌好不淩厲,雖在二尺之外,那掌風已經逼得人難以喘息,仿佛利刀刮在臉上,麻生生的痛。穀尋崖情知自己難以逃過一掌,幹脆也省些力氣,連躲也不躲了,閉上眼引頸就戮。但這一掌並未落下,就聽荊天問一聲怒吼,似乎極其憤怒,接著那強勁的掌風也頓化為無形。


    穀尋崖睜眼看時,隻見荊天問一臉憤怒與驚駭,指著荊萬一,斷斷續續地道:“你……你……竟敢……”再看他胸口血流如注。原來是荊萬一為救穀尋崖情急之下刺了他一劍。他畢竟還顧念著兄弟之情,所以這一劍刺得並不深,但是荊天問正在真氣激蕩之下,所以血流不止。


    荊萬一麵帶愧疚,忙道:“大哥,我是迫於無奈。既然玉佩已失,而他又不知寶藏所在,你就不要再執迷了。以咱們兄弟今日在江湖的武功地位已是不低,你又何必念念不忘稱霸武林的虛名呢?再爭下去,隻怕會萬劫不複。你還是及時懸崖勒馬吧。”荊天問目光閃爍不定,但臉上的怒氣漸漸退去,他似乎接受了失敗的事實,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荊萬一看著他的傷口兀自流血不止,便放下手中劍,上前為他包紮傷口。他剛要將藥敷在他傷口上時,荊天問突然一掌拍出,擊中荊萬一的左心。荊萬一噗地吐出一口血,倒在船艙中。


    “前輩!”穀尋崖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料到荊天問居然會對自己的兄弟下此毒手。回頭就見荊天問眼中凶光更炙,狂笑道:“老夫要稱霸武林,擋我者必死!就算是我親兄弟也不能違抗。”


    荊萬一所中這一掌,他已運上十成功力,又是正中要害,自知心脈已被震傷,隻是他怎麽也不能相信這就是自己素來敬仰的兄長,此時的心傷比之所受掌傷更令他痛不欲生。荊天問一掌擊傷荊萬一不死,居然毫無歉疚,上前還欲再補一掌。穀尋崖見此,急忙拾起荊萬一放在身邊的長劍,舉劍便刺。


    他這一劍意在救人,所以用了全身的力氣在劍上。原本以為這一劍未必能傷得了荊天問,但隻要逼得他後退,便可解荊萬一一時之困。哪知荊天問見玉佩遺失,寶藏已是無望,又驚又怒又氣,心誌已然失常,再加之荊萬一背叛自己,所以一心隻想掌斃這個叛徒,竟然對穀尋崖的劍渾不在意。這一劍就從他小腹刺入斜插進去近二尺。


    荊天問一覺小腹巨痛,皺緊雙眉低頭時,隻見一柄三尺長的劍已沒入一半。他痛楚難當之下,怒吼一聲,原本拍向荊萬一的一掌拍在劍上。“哢嚓”一聲,長劍中斷。他左手一刁,抓住穀尋崖的手腕,一轉一擰。那半截斷劍便飛快地往穀尋崖胸口刺來。


    穀尋崖見這一劍居然刺中他,更是震驚不止。他本是坐倒在船艙中,是以這一劍才能從他小腹刺入。如今想要躍起是絕不可能了,況且他脈門受製,回劍反擊固是不能,想要鬆手放劍也是力不從心,想到今日雖不能全身而退,但死前能重創荊天問,也覺得心滿意足了。荊天問受此重創,必定是命在旦夕,就算饒幸能活下來,玉虛道長他們就在附近窺伺,他還是難逃一死,想到此也亦無憾了。


    生死關頭,穀尋崖不懼反而欣慰不已,長笑一聲合身倒入船艙中。隻見此時陰雨已過,天空放晴,仍有片片烏雲卻已遮不住寬闊的藍天,藍得如此澄清。一道斜陽浮出雲間,金暉爍爍,將天門山染成金黃。江水波光鱗動,好象灑下無數金鱗。當此生死之際,他才感得無比的輕鬆,從此一切牽絆都會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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