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段日子,如蓮一直都在我身邊,可是近在咫尺的我,也想象不出,來到方山寺的這兩天,她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黑漆漆的深夜裏,我沒有半點睡意,我能看見的,隻是如蓮跪在房門前的背影。


    吱呀……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禪房的房門從裏麵打開了,三苦居士站在門邊,看看如蓮,又看了看我。


    “他是什麽人,我不知道。”三苦居士收回目光,指了指我,又對如蓮說:“但你是什麽人,我大概知道了,以你的為人,結交的朋友,想必也不會是惡人。”


    “居士,你……”


    “進來吧。”三苦居士彎下腰,一隻手把我掂了起來,他肯定練過功夫,看著瘦巴幹筋的,手上的力氣卻大,毫不費力的就把我掂回了禪房。


    禪房裏隻有一張小床,三苦居士把我放在床上,又點了一盞油燈,讓光線可以更亮一些。


    我沒有想到,如蓮也沒有想到,鐵石心腸的三苦居士突然在這個時候心軟了,如蓮的喜悅難以言喻,這幾天來所受的所有艱辛,磨難,委屈,好似從心底爆發出來。她想跟三苦居士道謝,但話還沒有出口,已經淚如雨下。


    “姑娘,你莫哭了。”三苦居士好像通過這兩天的事情,完全清楚了如蓮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他再沒有剛見麵時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把我放在床上之後,拿了顆藥丸遞給如蓮:“這幾天,你想必身心俱疲,把這個吃了,有好處。”


    三苦居士一麵說話,一麵把裹在我身外的衣服拿開,衣服一拿開,我手背手臂還有脖頸上細密的枝葉,頓時躍入眼簾。


    我注意到,在三苦居士看到這些皮肉裏長出的細密枝葉時,眼中閃過了一絲詫異,但這絲詫異隻是一閃而過,沒有像那個巴叔一樣,大驚失色。


    就是看到他這個眼神,我心底突然就多了一分希望。這就好像一個武藝超群的絕頂高手,在麵臨生死困境時,或許會產生那麽一點點的畏懼,但畢竟自信滿滿,最終,他還是相信自己能夠衝出困境,獲得新生。


    三苦居士不言不語,回身從桌上拿過一根銀針,慢慢的在我身上刺了幾下。這個時候,如蓮吃了那顆藥丸,三苦居士精通藥理,藥丸果然管用,吃下去沒多久,如蓮的精神明顯就好了一些。


    “居士……”如蓮不知道三苦居士怎麽給我化解僵木散,她小心翼翼的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出聲問道:“他這個……能治好嗎……”


    “三苗的僵木散。”三苦居士翻翻眼皮子,又拿了兩根銀針,刺到我的心口和小腹,轉身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來,說道:“先等一等,我看看僵木散在他身體裏到底發作至什麽程度了。”


    “好,好。”如蓮聽見三苦居士能一口說出我是中了三苗的僵木散,就知道他不簡單,而且肯定有一定的把握。


    “姑娘,你真是個善心人。”三苦居士看著這兩天時間裏,如蓮已經煎熬的不成人樣,輕輕歎息一聲:“這世上,原來真的還有好人。”


    “居士,這世上,有惡人,自然也會有好人。”


    “你心裏,一定怪我是個鐵石心腸,見死不救。”三苦居士一旦認定如蓮是個好人,話匣子就打開了,再不像之前那樣,一天到晚躲在屋子裏一言不發,他想了想,說道:“我天生也不是這樣,有時候自己想想,覺得自己的心腸也未免是狠了一些,但我沒有辦法。”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做的事吧,有些事,若是自己不做,違了良心,若是做了,又傷了自己。”


    “我年輕的時候,家裏頭家境尚好,爺爺和父親都是經商的,留了點餘財,隻是,父母過世的早,我不懂什麽事,不會經營,隻喜歡練點功夫,擺弄些藥材,結交一些朋友。”三苦居士轉頭看看我身上的銀針,又接著說道:“那個時候,我認識幾個江湖人,總覺得這些江湖漢子講義氣,有血性,對他們仰慕的很,所以,之後遇到了江湖朋友落難,或者有了難處,我總是盡心結納,花錢出力,在所不惜。”


    有一年,三苦居士遇到了一個讓人追殺到了河邊的漢子,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出手救了對方。這漢子被追殺之前已經受了重傷,三苦居士救了他,又帶回家去養傷。


    “那漢子,叫茅曉樓,是陰山道上一代主事茅天師的徒弟,也是幹兒子。”三苦居士說道:“他在陰山道犯了重罪,恰好茅天師去世,陰山道裏麵一些跟他不對付的人,趁機把他逐出了陰山道。他之前就有仇家,隻不過仇家礙於陰山道的勢力,不敢尋仇,等他被逐出陰山道,失去依仗,仇家一窩蜂似的都湧了出來。”


    三苦居士當時隻是一腔熱血,誠心待人,也不管陰山道是什麽名聲,不管茅曉樓是什麽人,隻聽茅曉樓胡扯了一通,就信了對方。


    他把茅曉樓帶回家,悉心照料,結果傷還沒治好,仇家又聞風找上了門。三苦居士年輕時功夫是不錯的,但歸根結底,還是覺得理虧,為了息事寧人,自己拿了兩千兩銀子,把事情平了。


    “我跟他素不相識,隻是不忍心看他白白送死,花了那麽多錢,把恩怨了結。”三苦居士自失的一聲冷笑:“可到頭來,我又換回了什麽?”


    茅曉樓在三苦居士家裏養傷期間,刻意的套話結交,把三苦居士家裏的事情問了個七七八八。三苦居士不那麽在意錢財,為了朋友可以一擲千金,但茅曉樓卻起了貪念。


    茅曉樓養好傷之後,又住了幾天,臨走時候千恩萬謝,說以後一定把三苦居士花的那筆錢還回來。三苦居士並沒在意,送走了茅曉樓,就當這事沒有發生過。


    然而過了能有一個多月,三苦居士家裏半夜被幾個沙匪給搶了,三苦居士沒有親人,家裏隻有幾個傭人,被殺的一幹二淨,三苦居士跟對方打鬥之中,傷痕累累,倒在血泊中,沒有還手之力了。


    一般的沙匪劫財之後,要不是事主死死糾纏,基本不會猛下殺手。但這幾個沙匪裏麵的領頭者卻一定要殺了三苦居士,三苦居士沒有還手之力,被對方一刀劈在麵門上。


    這一刀非常狠,直接把三苦居士的小半張臉都給削掉了。就因為對方下手太重,出手之間,臉上的黑巾無意脫落,三苦居士一下認出來,那竟然是自己從前盡力救回來的茅曉樓。


    “那一刀,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三苦居士微微的側過臉,在油燈的照耀下,隻有仔細分辨,才能分辨的出,他右邊的臉頰,木木的沒有皮膚的光澤,僵直生硬,似乎是用什麽東西鑲嵌上去的。


    這件事,讓三苦居士銘記終生,從那之後,他心裏就有一個難以撼動的念頭,他從不救治來曆不明的人,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底細,萬一是惡人,那麽把惡人救活,以後就不知道有多少好人會遭殃。


    “不能怨我心狠,隻能說,世道險惡,人心難料啊……”三苦居士說著話,又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他猛然間止住了話音,抬手把心口那根銀針又刺進去了半分。


    我的身軀本身是麻木的,但銀針又刺進去之後,我隻覺得嗓子眼裏湧上來一股鮮血,順著嘴角就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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