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沒有進展。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了。


    公司方麵因為澤田亞希的幫忙,橫山課長給我兩個月的公差假。合約的部分,澤田亞希也已經同意至少會讓我帶著一份五千萬的定存支票回去公司交差。目的是希望我可以無後顧之憂的在這裏生活,藉以喚回禦堂馨失去的記憶。


    可是,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我恐怕要讓澤田亞希失望了。


    都已經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和禦堂馨之間的對話僅僅隻有第二天見麵時,打招呼的那一個「早」字。


    明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感覺卻像是生活在兩個不同空間裏的人。尤其是他,完全不當我存在似的。


    這幾天,我被他忽視得相當徹底。


    說來很諷刺,曾經被他那樣深深擁抱過的自己,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忍不住還是有一點小小的悲哀。


    我想,再繼續住下去對他的病情也不會有任何幫助,不如早點離開。因為在這裏住越久,我恐怕也會漸漸忘記自己是誰。至於禦堂馨的記憶,我想就順其自然吧。


    關於皮夾的事情我已不想追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不要再為難自己、為難別人了。


    今天下午我一直無法聯絡上澤田亞希,但是我在她的行動電話裏留了言。


    我知道未經過她的同意,擅自破壞彼此的約定是我不對,關於她答應過五千萬定存支票的事情我不敢奢求,公司方麵我也做好了負荊請罪的準備。


    我決定明天一早離開。


    雖然不知道禦堂馨今天會不會回來過夜,但我還是想等等看,希望能見他最後一麵。


    就從明天開始,我要把有關他的一切統統忘掉。


    就像他對我一樣,我也要把關於他的記憶忘得一乾二淨,而且要忘得徹底。


    ***


    傍晚,我吃掉冰箱裏最後一顆蘋果,又在沙發上不小心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快要八點,二樓走廊的電燈沒有點亮,我知道禦堂馨還沒有回來。


    今天大概也不會回來了吧!


    去洗個澡,早點休息吧!我在心裏很溫柔的給了自己一個建議。


    走進浴室,我發現自己的眼睛布滿血絲,眼角還有清楚的淚痕,真的慘不忍睹。


    我哭了嗎?為什麽哭?為什麽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已經是一個星期以來的第三次了。


    打開水龍頭,我讓最強的水柱衝刷著自己走樣的臉,以及冰冷的身軀。


    半個小時過去。


    頭發洗幹淨了,身體也衝幹淨了,寒冷的感覺卻還是從裏麵擴散出來。


    我的健康狀況良好,每年也都定期進行健康檢查,像這樣手腳冰冷一直溫暖不起來的感覺,還是搬進這棟別墅之後才開始的。


    看樣子,我的體質似乎不太適合如此高級的度假勝地。


    我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苦笑,視線突然停留在幾處曾經被他留下吻痕的地方;包括右邊的頸窩、左胸前靠近**的邊緣、以肚臍為中心的五點鍾方向、肚臍正下方三公分處,以及右腿的內側約膝蓋往上一個手掌的高度。


    不見了……那些我曾經很介意他留下的痕跡,早在幾個月前全都消失不見了。而我現在卻依然清楚的記得它們的位置、形狀,也記得它們是怎麽樣被留在我身上的。


    記憶鮮明得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情,我真的能夠說忘就忘嗎?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害怕了起來。


    笨蛋!現在擔心這些有什麽用?既然決定了,不管有多困難都要想辦法去達成。要忘掉一個人有什麽難?隻是遲早的問題吧?


    站在鏡子前麵,我給自己一個堅定的眼神,加強自己的決心。


    轉身要拿衣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胡塗得連換洗衣褲都忘了帶進來。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這樣糊裏胡塗的,一點也不像足已經快要二十七歲的社會中間份子。回到東京後,我可得打起精神好好奮鬥才行啊!


    握起拳頭,我對鏡子裏的自己喊了一個「fight」的口號,替自己加油打氣,然後圍著一條浴巾走出浴室。


    才剛踏出浴室的門,衣衫不整的我撞上迎麵而來的禦堂馨。


    在相撞的那一那,禦堂馨的手碰到了我赤裸的肌膚,我像被什麽東西燙到似的,倉皇的推開他然後向後退到牆邊,抓在手上的表也「喀」的一聲掉在地板上。


    禦堂馨彎腰去撿手表,沒有看到我滿臉通紅的窘態。


    才被他輕輕碰一下,我「冷底」的毛病突然一下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乎要冒出煙來的滾燙感,從腳底一路竄升到頭頂。


    不想被他察覺我的異狀,我立刻像隻被貓發現的老鼠般準備逃跑。


    才跨出第一步,就被他抓個正著。


    我因為太害怕,所以不敢正視他的臉,隻好把視線停留在他的肩膀上。心髒猛烈跳動,幾乎快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我感覺到自己正在發抖,感冒了嗎?


    禦堂馨把手表還給我,我用力的吞咽了一口口水,用幹枯的聲音對他說了聲謝謝。


    如果再不回房間把衣服穿上,我明天肯定會得重感冒的,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發燒了。


    我用雙手緊緊包圍著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對他禮貌性的點頭,打算趕快回房,我的行動卻被他張開手臂攔了下來。


    「請問,我們認識吧?」禦堂馨用我熟悉的聲音配上陌生的語調問我。


    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禮貌的口吻跟我說話,也是這兩個星期以來第一次對我開口,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廢話!」


    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被他的態度惹惱,口氣也無端端壞了起來。


    仿佛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對他惡言相向似的,他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裏的猴子,忍不住又想發火了。


    「我臉上有什麽嗎?就算失去記憶,不會連『禮貌』這點基本常識都跟著忘記了吧?這樣盯著人看,很失禮耶!」話才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雖然我認識禦堂馨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但在那段日子裏,他可是從來沒有對我表現過任何「禮貌」的態度。所以嚴格說起來,他是個不知禮貌為何物的野蠻男子。因此,我又有什麽理由去苛責已經失去記憶的他呢?


    「算了、算了,剛才的話我收回來。」我無奈地揮了揮手,要他忘了我不友善的情緒話。


    「我知道自己失去記憶的事情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告訴我,我們是什麽樣的朋友、又是怎麽認識的?」


    突然問,一種相當悲傷的感覺在我心裏久久揮之不去。


    直到一分鍾以前,得知禦堂馨失去記憶的消息對我來說,隻是無關痛癢出雞毛蒜皮小事,也並不認為自己會在乎……


    但是我到現在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比死亡更令人感到害怕。


    那就是……被遺忘。而且是被他遺忘!


    我知道,被有過一麵之緣的人忘記是很正常的。被曾經同班過,交情卻不是挺好的同學遺忘,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假設,禦堂馨和我的關係僅止於曾經共事過的那幾個月,會落得今天這種局麵也不足為奇。你知道的,有些人天生記憶力就不是頂好。


    偏偏、偏偏……


    要死了!這種事情還真是難以啟齒。光是用想的,我身上的溫度又上升不少。


    直到這一刻,我才醒悟過來。我不但在乎,而且是非常在乎!


    混蛋!他要忘記自己姓啥名啥都不關我的事,總而言之,就是不準他忘記他對我做過的那些猥褻又下流的事。他怎麽能夠在對我犯下那些惡行之後卻逃之夭夭,現在好不容易現了身,但又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一個堂堂的有為青年,遭到剛進公司的菜鳥屬下一次又一次的玩弄,尊嚴盡失不說,身體被他玩得異常敏感後,他卻一走了之未留下隻字詞組,害我連複仇的機會都沒有。


    更可惡的是,在他拍拍屁股走人後,我竟然被他臨走前留下的那句話牢牢的困住。像是被施了魔咒似的,我天天都在等待他的出現,卻也日複一日的期望落空。


    我不想這麽說,卻不得不對自己投降、不得不承認……我從來沒有如此想念過


    一個人。尤其是每當我經過玄關的時候,即使隻是多停留一秒鍾,都會喚醒關於那一夜所有的記憶,那是我身體永遠都擺脫不掉的回憶。


    所以……有沒有搞錯?真正想忘記的人是我啊!


    這些日子以來,我沒有一天不想忘記他如毒藥般甜蜜的吻、能夠溫暖到心坎裏的體溫,還有被他緊緊擁抱在懷中時,那份獨一無二的安全感。對於這份感覺,直到現在我都還在心裏悄悄地、悄悄地……渴望著。


    奸不容易望穿秋水總算盼到他的出現,我實在無法接受他失去記憶,不,應該說我根本不允許他忘記我才對。絕對不允許!


    這些日子以來,囤積在心頭的壓力化成淚水在眼眶裏頻頻打轉,終於不聽話地滑落下來。不想讓他看見我狼狽的模樣,隻好繞過他的身邊想要逃離現場尷尬的氣氛。


    才跑了兩步,就被他追上來逮個正著。


    他抓住我的手臂讓我麵向他,雖然我低著頭企圖讓瀏海替我遮住兔子般的紅眼睛,但是他似乎早就發現了。


    「對不起。」


    「幹嘛跟我道歉?」


    「對不起……我對你做了那麽過分的事。」


    「你想起來了?」該不會是奇跡出現了吧?我難掩興奮的神情注視著他。


    「呃,不完全是那樣……」


    才燃起的那一點小小希望,在那間又化成灰燼。


    「如果什麽都沒想起來,那就不準你隨便跟我道歉!」我用力扭動肩膀想要甩掉他的手,我大概有點生氣了。


    「告訴我,我們的關係不隻是朋友對吧?我是指朋友以上的關係……」


    「混蛋……你不是說你沒想起什麽嗎?」我是真的生氣了。


    「我是沒記起什麽,不過……我的身體記得……」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我的臉卻一路紅到耳朵後麵去了。


    什麽叫作「身體」記得啊?


    「我們以前是情侶嗎?」


    「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誰跟你是情侶!」我極力否認,心裏卻有一點點悲哀。


    「那為什麽我記得你的體溫,還有在你體內的感覺?如果我們不是情侶,又為什麽會有那麽親密的行為?」


    你有病啊!拜托你不要一臉正經的把這種事情拿出來講好嗎?就算你不會不好意思,也請考慮一下聽者的感受好嗎?


    「這要問你自己啊!每次都是你霸王硬上弓,從來沒問我要不要、也不告訴我原因,這個答案我比你還想知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咧!


    我大概是氣過頭了,一古腦兒地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雖然有種解放的暢快,但是下一瞬間卻還是後悔了。我跟他講這種事情幹嘛?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我,我不禁產生一股罪惡感,好象我在對一個純潔的孩子說你爸爸是殺人犯似的。


    我不該對他說出這麽重的話,畢竟現在的他什麽都不記得。


    唉……我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大概是受不了我說出來的事實吧,禦堂馨頻頻用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看樣子,我給他太多刺激了。


    「對不起,我不該用這種口氣跟你說話。」


    受傷的人明明是我,為什麽我得向你道歉呢?我知道失去記憶的你並不好過,可是我的心情又有誰了解?


    「我出去走走,你快把衣服穿好,會著涼的……」丟下這句話的禦堂馨走向大門,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大概又要去找住在附近的長發女孩,那是他在這裏認識的朋友。跟她在一起,可以不用強迫自己回想過去的事情,對他來說一定比較輕鬆。


    也好,如果不願意想起來的話,我也會試著忘記過去……忘記你的……


    這樣對誰都好吧。


    穿好衣服,我呆坐在床上,剛才發生的事使我改變原定計畫。


    不等到明天早上,我決定現在就回東京。


    看了看牆上的鍾,時間是九點零七分。我記得通往市區的公車每半個小時有一班。如果動作快一點,我應該可以趕上九點半的末班車。


    幸好行李不多,衣服隨便塞一塞就整理好了。我看了這間屋子最後一眼,心裏有無限的感慨。


    ***


    從傍晚開始,雨就斷斷續續下個不停。還沒走出門,雨又下了起來。我拿走放在門邊的一把紅傘,前往最近的一個公車站。


    說好要忘記他的,一路上腦子想的卻全都是他有沒有帶傘,不知道有沒有淋到雨……


    我真是沒用到了極點,照這樣看來,情況可是一點都不樂觀啊!


    走著走著,眼看公車站脾就在前方五公尺,我的腳卻無法再向前栘動一步。


    這裏是商店街的尾端,隻有幾家零星的商店,公車站牌就在一家文具店的門口。附近的店家大多在八點左右就會打烊,所以一條長長的街上,除了幾盞路燈以外,幾乎不太有其它照明。


    大雨不停地打在地麵上,反彈起來的水花將我的褲管濺濕了一大片。


    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一個高瘦的人影佇立在文具店門口的屋簷下躲雨。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讓我一路掛念的禦堂馨。他不是去找那個鄰家女孩了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濕濕冷冷的夜晚,他隻穿著一件短袖的上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從他濕淥淥的頭發來判斷,衣服一定也濕透了吧。


    這個情景令我感到相當熟悉,好象在什麽地方也曾經見過。忽然間,我的腳動了起來,朝全身濕透了的他走過去。


    「拿去。」


    我把傘遞到他的麵前,他雙眼直勾勾的看著我,沒有把雨傘接過去的打算。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這個靜止畫麵維持了一陣子,我竟然也不覺得手酸。


    直到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一陣巨響隨即在我們頭頂不遠處轟隆大作。巨大的雷聲仿佛炸彈在空中爆破,盡管我已經用雙手摀住耳朵,仍然可以感覺到耳膜受到強烈震撼而產生的疼痛。


    站在我麵前的禦堂馨卻還是維持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我懷疑他是不是被嚇傻了,眼睛一直盯著掉在地上的紅傘。


    雷聲過去後,我聽見背後好象有人在叫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通往市區的巴士到了。


    「你要上車嗎?」帶著帽子的中年司機打開車門對著我又問了一次,我趕緊點點頭。


    「雨好象越下越大了,你快點回去。」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傘,硬塞到他的手中,然後連一聲再見也說不出就上車了。


    「快找個位子坐下,我要開車了。」司機好心的叮嚀我之後,車門便關上了。


    時間很晚而且又不是假日,車上除了一對情侶之外,隻有一位頭發斑白的老年人,所以空位很多。


    我找了靠近車門的位子正準備坐下時,司機卻在踩了油門之後立刻緊急煞車。


    車子頓時產生劇烈的晃動,失去平衡的我如果不是眼捷手快抓住車上的拉環,大概已經摔得人仰馬翻了吧!


    「你瘋啦?會鬧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司機對著擋風玻璃大聲的咆哮。


    我站穩腳步朝司機咆哮的方向望去,隻見禦堂馨張開雙臂擋住公車的去路。他在幹嘛?不想活了嗎?


    見車子停了下來,禦堂馨馬上跑過來,不停地用手拍打車門。


    「找你的嗎?」司機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必須冒著生命危險用身體攔下這輛公車。


    車門才開到一半,我就聽見禦堂馨聲嘶力竭地喊著:「芹生,跟我回去。我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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