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睡醒,紀從驍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好一會兒才撿回意識。風吹開窗簾,露出窗外支棱的綠樹紅花和蒼白天光,濕潤的氣息散入房間。他支身坐起,在枕頭邊撿到盛淮留下的紙條,留言說他在樓下。這是在照顧他不願意一個人待著的心情,要不然下個樓而已,又有手機在身上,哪需要這樣交待?紀從驍抿了抿唇角,摸出錢包,將這卡片大小的便簽條仔細塞進夾層裏。推開房門出去,才發現又下了一場雨。院子中間方正的石板都被打濕,烏青的瓦片也變成一種深沉的褐色。他繞開門口小巧精致的燈籠,站在欄杆邊,一垂眸就瞧見盛淮坐在對麵的屋簷下,正和客棧老板交談。看見他,便露出一個笑,抬手招呼道:“下來喝茶。”紀從驍走下樓,在他們身邊坐下。盛淮給他倒了一杯茶:“睡好了嗎?”紀從驍點頭,端著茶盞喝了一口,頓時愣了一下:“苦的?”盛淮輕笑,抬了抬下巴讓他喝完,隨即再給他添了清水:“嚐嚐。”紀從驍將信將疑地抿了一口,舌尖嚐到淺淡的清甜。盛淮帶著笑,沒有多解釋。讓他自己喝著茶,添著水。紀從驍也不在意,隻喝茶醒神,一麵分了一耳朵聽他們說話。兩人談論的是善寧的曆史和這小鎮上的傳統音樂。前一個,紀從驍還能當做故事聽上一聽,後邊這話題,他是無能為力,半個字都聽不懂。好在話題結束得也快,等他再喝了三杯茶,盛淮便和客棧老板告辭。“我們去哪兒?”紀從驍跟著人出了客棧院門。“先去吃飯,午飯都被你睡過了。”盛淮看了眼時間笑道,絲毫不提自己看人家睡得香也沒舍得叫的事情,“再逛逛,難得來一趟,就當做旅遊。”這一逛,就逛到了夜裏五六點的光景。日薄西山時,原本安靜清明的小鎮逐漸變得熱鬧。三街七巷,每家每戶門前都插上了火把,躍動的火焰將青磚壘成的牆壁烘成一片火紅,火紅從街巷延伸,最後在小鎮正中心的廣場匯聚。那裏柴薪堆疊,篝火熊熊,周遭圍了一圈又一圈的男女老少,有穿著當地服飾的本地人,也有不少外地來客。不少人都隨身攜帶著各種各樣的樂器。紀從驍在人群中看見了溫溫柔柔的客棧老板,也看見了火車上的那一對小情侶,兩人正手拉著手表情親昵,看來是已經複合。他唇角彎起,不由高興起來。自己情路坎坷,可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卻還是會由衷地欣慰。他將那兩人指給盛淮看,眉眼間都帶著笑。“不用羨慕其他人。”盛淮看著他低聲回了一句。不遠處傳來鏗鏘一聲響,紀從驍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疑惑看過去。盛淮沒有重複,隻拉著人擠到了那鏗鏘的來源。“這是他們昨天說的比賽?”紀從驍揚起眉,昨天閑談時,小情侶們安利了一下善寧。這個小鎮開發程度不高,地理位置偏僻,但隔三差五卻仍然會有一定的人流量,正是因為這裏的音樂。善寧崇尚樂音,以民俗小調為主,在很多年前,是學民俗樂的人必來的地方,善寧的民俗樂大賽,也曾是這個領域大師挑選學生的重要場合。雖然眼下小鎮已經落寞,但每年一次的大賽卻沿襲了下來,這也是善寧最為熱鬧的時候。不少學音樂的年輕人,不拘泥體係,都會來這湊個熱鬧,互相交流一番。盛淮點了點頭,看台上鈸聲一敲,周圍安靜下來。主辦人率先陳情致辭一番,再按照慣例,將規則講述——比賽提前報名,參與者用當地獨有的民俗樂器演奏,再由善寧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投票,票高者即勝利。紀從驍自小音樂細胞便不怎麽好,唱個歌都能五音不全,更別提這麽高難度的純音樂。他對這個完全沒有什麽興趣,但他知道盛淮喜歡,於是便耐著性子陪他一起聽。聽久了,便也琢磨出一些味來,不過最多也隻是能分辨好不好聽的程度。他原意是陪著盛淮一起聽,卻沒想到,聽到一半,盛淮竟然從觀眾變成了參與者?台上的老者報出參賽者盛淮的名字,台下一片嘩然。外地的年輕人不少,自然知道盛淮的鼎鼎大名。不少人開始在人群中搜尋,甚至竊竊私語。紀從驍全然沒注意這些,他同樣一臉錯愕,立刻轉過頭去瞧身邊的人,結果隻對上一雙盈盈水眸。“他上台了。”客棧老板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邊,朝他眨了眨眼,“原本報名是昨天截止,他找我要了一個走後門的機會,他說用一打簽名來交換,住店的每人發一張,就會有更多的人去我的客棧。是不是真的呀?”紀從驍哭笑不得,隻能說:“回去我也給你簽一打。”他轉開眼,找到他要找的人,目光追隨著他一路前行。盛淮上台,朝台下的觀眾打了個照麵,當即被人認了出來。他朝台下笑了笑,隨即朝主持人走去。“可以借用一下樂器嗎?”主持人也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但比客棧老板好一些,還是聽過盛神大名的。眼下剛反應過來,就聽見這麽一句。愣了一愣,隻下意識問道:“要什麽?”他們沒有備用的樂器,因為樂器是演奏者非常親密的夥伴,一般都會自行準備。但是他們這地方原本便盛產樂器,要臨時找,也是方便。盛淮沒有為難他,隻要了一個放在台上當裝飾的塤,稍稍試了試音。在開始之前,他轉頭望了望來時的方向,一抬眼,就對上紀從驍專注的眼神。他朝著人彎了彎唇角,隨即眼皮輕輕搭下,垂著眸,按上氣孔,吹響手中的陶塤。樂聲幽深又綿長。深夜的林間一片寧靜,皎潔的月光灑下,山林之中,小河靜靜流淌,帶著流水潺潺聲,蜿蜒向遠方。聲音間歇,厚重與幽婉退場,曲調上揚。浣衣的少女踩在河邊的大石上,掬一捧柔柔的月光,忽然想起心儀的青年。於是揚聲輕唱,小調悠揚,輕快又婉轉。期盼小河輕淌,將她的思戀愛慕送到遠方,送到她心儀的那人手上——你聽見了嗎?我的柔腸百轉,情深意長。……“這是我聽過最深情的小河淌水!”客棧老板驚訝一聲。紀從驍站在人群之中,望向台上,周圍的喧囂皆似過耳,眼裏心上,整個世界,隻剩下那一個人。那個人坐在椅子上,長腿隨意擱著,棉麻襯衫的長袖信手挽到的手腕,細碎的發絲落在額前,服帖又柔軟,看上去像個二十剛出頭的青年。他稍稍垂著頭,眸眼微闔,篝火躍動的火光落在他的臉龐上,映著他的神情專注又認真。紀從驍不知道小河淌水是什麽歌,他隻恍惚覺得,自己從盛淮那蓄滿柔和的眉眼之間,讀出了一往情深。然後,心髒不受控製地躍動。……周遭爆發出震天歡呼聲,紀從驍回神,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比賽已經結束,而盛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獎金1888元,您收好!”紀從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