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剛近清晨初曉,華韶宮的上上下下都已經開始有了動作,平時總是等待內侍喚醒的皇帝,幾乎是徹夜未眠。


    玄燁坐在床邊,目光空洞的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原本潔白平整的床單被蹂躪得失去嶄新的模樣,上麵沾染了許多汗漬、歡愛後的體液……還有鮮紅色的血……


    床上一個小小人兒失去意識地躺著,原本被綁在床頭現下已經解開的雙手靜靜地垂落在身體兩側,手腕不但紅腫而且顏色轉為深紫近黑,在雪白的肌膚上看起來格外心驚。


    除了手腕上的傷,最嚴重的就是此刻仍滲著鮮血的紅腫密x,似乎是傷到裏頭的血脈,從昨夜開始折騰到現在,依然有絲絲血液流出,一點一滴將床單染紅,到處都可以瞧見那刺眼的色彩。


    看著這樣的映藍,他怎麽可能心不痛,怎麽可能不希望能盡自己所能叫禦醫把人給治好,但是……


    治好了之後呢?


    他該怎麽麵對醒來的藍兒?


    因為難以麵對,因此明知道自己該趕緊抱起人兒,將身上那些汙穢給洗淨,也懂若不快點叫人帶禦醫來,傷勢隻會越拖越嚴重,可是當他想到若是這麽一驚動床上的藍兒,在他抱起人的一瞬間,那雙蔚藍的眼睜開,如往常一樣幹淨且全心全意地看著自己時,自己該怎麽辦?他可以說些什麽?


    該死的!


    腦海又浮起昨夜那一雙仿佛一輩子都不可能怪他,永遠不會怨恨他的雙眼。


    昨天夜裏他的行為是過分了,何止是過分而已,他變得一點都不像是冷酷理智的自己,根本不清楚為何會那樣暴躁,隻要想到過去兩人之間的回憶,在映藍的心裏也許不過是一種不堪的過往時,理智就猛然自腦海中飛去。暴虐地在那完美的身子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仿佛這樣就可以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烙印在上頭,即使藍兒心裏覺得這段回憶有多麽肮髒,也無法輕易抹去。


    隻是,當他清醒後,想起鑲嵌在無瑕臉龐上的雙眼,是如何毫無怨懟地看待自己,還有在戰場上那厚厚充滿感情和溫暖的信、胸前的飛鷹,和瞧見自己時多麽快樂高興的燦爛笑顏……悔恨頓時占據自己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控訴著自己的愚蠢。


    「是朕的錯……」


    是的,就算因為從小到大身為一個太子一個皇帝的尊貴,從沒有人教他什麽叫作認錯,但這時他也懂得自己錯得有多麽的離譜。


    那現在,是不是在懂得認錯之後,就該接著學會道歉?


    大手撫上枕上冰冷毫無血色的臉龐,玄燁覺得自己的心為這一份真實的觸感顫抖。


    「皇上,您醒了嗎?王爺有事想稟告,現在正在華韶宮外頭候著。」


    門外的內侍早聽到裏頭的聲響,昨夜的事他們雖然不曾親眼瞧見,可從那一聲聲的怒罵和求饒,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因此今早天方曉,他們也隻敢待在外頭等著,不敢入門冒犯,直到外麵的侍衛通知王爺已經在外頭等待皇上議事,方得到借口出聲詢問。


    玄燁被這提醒給喚回神智,他這次回來除了看看新科有哪些人才之外,還有兩件要事該做:一件是為了好好看看這個始終在這裏默默等待的人兒,另一件就是跟玄徹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朝政重新整理決定,並且將邊疆的戰事回報給眾人知道。然而時間已經所剩不多,偏偏他似乎不但沒做到半件,還傷了他原本想好好珍惜的人兒。


    低頭在掌中的臉龐上落下一吻,他這一去又不曉得什麽時候才可以回來,等他回來時,他一定要好好重新理清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且對他的藍兒說一聲抱歉。


    「皇上?」


    得不到裏頭人的回應,內侍不禁再次開口,不曉得自己這樣三番兩次催促,是否會換來皇帝的責怪。


    心裏還在想著在皇帝身邊服侍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時,緊閉的木門被輕輕地打了開來,內侍抬頭就瞧見身上裝扮顯得有點淩亂,且神色也不是很好的皇帝正冷冷的看著他。


    「你去請禦醫過來,好好照顧一下藍兒,別讓他有任何損傷。另外那個古清忻把他給我叫回來,好好幫藍兒打理,在這宮裏連好好陪伴照顧自己主子都做不到的話,別怪我砍了他的頭。」那清麗的男子,把皇宮當成自己家一樣,全然忘記自己該做的工作,若不是藍兒喜歡,他早把人砍了頭喂宮裏的獵犬去。


    「是!小的馬上去!」


    玄燁望著內侍慌慌張張離開的背影,卑微的身形在長廊上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門的那一頭。


    嗬……


    這就是皇宮,他待了一輩子的皇宮……


    「玄燁,玄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想這世界是不是還是這樣的好?」


    「是的,如果你死了,這世界依然會像這樣美好。如果我死了,這世間依然會有下一個皇帝,然後我們會被埋在荒煙蔓草之中,沒有人會再記得我們。」


    「這樣聽起來好悲傷……」


    「可是那是事實。」不管是下賤的乞丐,還是尊貴的皇帝,都一樣,全都是一樣。


    「可是……活著的時候記得,你說是不是?」


    他以為小小的臉蛋一定會因為他的話而充滿悲傷,但是偏偏轉眼間,映入眼中的卻是漾著光彩的燦爛笑顏。


    「隻要我活著,我就會永遠記得你,永遠永遠……」


    頹然,在門邊滑落高大的身子,仰望天空,瞧見藍色毫無邊際的天,此時此刻他才想起那一天,藍兒沒有反問他……那你呢?


    隻要我活著,我就會永遠記得你,永遠永遠記得你,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永遠永遠記得我……


    這樣才是一句完整的問句,這不是每個人都該問的嗎?


    就像每一個妃子都想要問的,問他是不是可以愛她記得她一輩子。


    為什麽不問?


    為什麽不恨?


    既然這世間每個人都一樣,為什麽他卻會為了尊嚴和情感在這裏掙紮?


    「皇兄……」玄徹遙遙站在一頭,看著那個坐在門邊仰望著天,卻隻是沉默的兄長,心口驀地鈍痛。


    他不曾看過這樣的兄長,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記憶裏的……哥哥,是的,哥哥,他以前曾經這麽喊過,永遠充滿自信地領在他前方號令一切。他的哥哥是最棒的繼承人,總是做好母後跟父皇吩咐的每一件事,總是用睥睨世間的目光高高地站在遠方,沒有人敢說他不好,也沒有人能說他不好,他就像是一個皇帝的範本,將會是玄天令所有人稱頌的帝王。


    隻是……


    他的心裏,卻沒忘記有那麽一天,他和將來要成為皇帝的哥哥,一起撲在草地上,捕捉那隻原本立在草尖上的蚱蜢時的樣子。


    小小的臉蛋上,沒有強撐出來的成熟,孩子氣地大笑大叫,然後幫他抓住了那隻小小的蚱蜢,將蚱蜢小心地放在他這個弟弟的手中,臉上滿是自己可以寵愛弟弟的驕傲。


    隻是那一天的後來,哥哥被父皇跟母後叫去了書房。


    隔天,失去表情的哥哥從書房出來時,他便再也沒有機會可以讓哥哥再幫他抓第二隻的蚱蜢。


    真奇怪……哥哥現在的模樣,和當年開心的神情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為什麽偏偏他回想起的,卻是最珍惜的那一刻?


    「王爺?」


    後麵的內侍不敢抬頭,隻能奇怪王爺怎麽就站在這裏發起呆來?剛剛不是還很急?


    玄徹握緊手中的奏折。


    皇兄……成為太子後又成為皇帝的這些年來,你快樂嗎?你像當年幫我抓蚱蜢時一樣的快樂嗎?


    「回去。」


    轉身遮住後麵內侍猛然抬起的視線,嚴厲的雙眼看得內侍不敢多問,趕緊退後幾步,等待王爺前行。


    這樣的皇兄,他不準誰瞧見,誰都不可以!


    這麽多年來,皇兄已經耗費太多的力量維持一種身為帝王之子的最高尊嚴,他不能讓一切的努力,在這一刻白費……隻是哥哥……我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為你擋住下人探究的雙眼,幫你維持當一個皇帝的尊嚴,但是當我為你做這些時,你會高興嗎?


    還是……能讓你如此失態的,除了那個小小的男寵之外,再也沒有其它人?


    ***


    「你不等他醒來?」


    玄燁沒想到在他離開皇宮重回戰場的最後一刻前,那個一直像是消失了一樣的人竟突然出現在麵前,一張清麗的臉龐冷冷地看著他,也許隻是自己的錯覺,可他就是在那張臉上找到表示著責備和嘲弄的神情。


    責備他竟然做錯了事不說一句道歉就離開,嘲弄他離開得像一個最懦弱的逃兵一樣。


    「朕必須在這時候趕回去。」他沒必要對他解釋,他是個皇帝,而他不過是個仗著他人來過好生活的小官,兩個身份懸殊的人,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沒那個交代的必要。


    但是攸羅玄燁不是那種明明知道自己犯了錯,還會一錯再錯的那種人。他固然不喜歡這個總是奇怪地把他看得很低的男子,但是他相信這個宮裏,隻有他是真心真意會好好照顧他的藍兒。


    「朕有朕的責任。」


    「映藍也是你的責任不是嗎?」古清忻冷冷的看著馬匹上的男人,沒有絲毫的恭敬,心裏想著若是他敢反駁的話,他一定一腳把他給踢下馬,管他是不是萬人之上的皇帝。


    豈知,玄燁笑了,笑得像是早已經看透早已經領悟。


    「他是我的責任,一直都是我的責任。」帶領將兵擊退敵兵是他身為一個皇帝的任務,而映藍卻是他攸羅玄燁的責任,他「一個人」的責任,無關國家大事,無關乎他是不是一個皇帝。」


    「我懂了。」古清忻並沒有因此感到任何的慶幸或是愉快,雖然他沒說,但他還是懂得他的意思。


    他說的是「我」,不是「朕」……朕和我之間的一字之差,意思非常的明白。


    但……雖然兩樣都是責任,可早已經習慣當一個皇帝的人,怎麽可能會把個人應盡的責任擺在皇帝的責任之前?


    說來說去,和過去的每一個皇帝有什麽不同?


    轉身,不想再多說些什麽,微風帶動衣擺的瞬間,所有人似乎都產生了幻覺,覺得風裏有著什麽清脆悅耳的聲音,輕輕地在風中低吟,隻是那一份低吟聽起來卻有種令人想要跟著落淚的悲。


    玲瓏吟、玲瓏吟,吟遍世間不了情,訴盡天下負心……


    「……朕不會……」


    玄燁仿佛聽見了低吟中的故事,輕輕地在唇邊發出誓言。


    古清忻沒有因此停下腳步,天底下有哪個人會知道說出誓言的自己有一天終將違背?


    所謂的誓言,在說出口的那一刻,永遠都是最美最真實的,殘酷的則是在它該兌現卻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刻。


    「我說我不會……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說,幫我跟藍兒說,等我,等我回來……我會親口對他道歉。」


    「等你回來說一聲抱歉?你認為映藍想要的就是這個?」敷衍得連他這個旁觀者都想笑。


    一個皇帝口中的抱歉,就是那麽值錢和了不起?


    「……其它的也一樣請等我回來,我會親自對他開口。」


    那個背對他的身影,隻是搖搖了頭,再也不看他一眼。


    「皇上?」


    一旁的侍衛終於忍不住開口,事實上打從一開始古清忻滿嘴的對皇帝不敬時,他就想拔劍砍了那個高傲男子的頭,隻是皇帝早已經有了吩咐,讓他不能出手罷了。


    「走!」


    「可是……」


    「走!」他的例外,隻對自己重要的人,在其它人麵前他隻會是玄天王朝最出色的皇帝,或許苦清忻懂得他的意思,更或許他其實並不是那麽明白,但他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需要他解釋的人隻有藍兒。


    所以,藍兒,請等我回來,回來那天我一定會親口讓你聽見我的道歉,也許還有我最後的決定……


    ***


    「皇後,回宮吧!如此清晨,露水深重,要是繼續在這裏站著,怕傷了身。」一個宮女,連忙將手中掛著的披風展開,細心地將披風覆在晨起之後就一直站在這裏遙望的皇後身上。


    皇後昨夜裏就在新科宴會上瞧見了皇上,但是見皇上似乎沒有露麵的打算,而且還跟華韶宮那卑賤的男寵拉拉扯扯,怕出聲驚動其它人的注意力,因此她們跟皇後都隻是默默地看著皇上帶著那個男寵離開。


    那時,她們以為等到晚上過後,也許皇上會過來跟皇後見個麵,也許不是什麽說情談愛,但是皇後貴為後宮之主,在皇上出征的這一段時間裏,將整個宮裏上上下下維持得如此平和,照道理說也該來慰問一下辛苦。


    沒想到,皇上不但沒有來皇後這裏看看,聽說連王爺那裏也隻是匆匆帶過,根本就沒有更多的時間商討國政,皇上將這次難得歸來的所有時間,都給了那一個男寵。


    麵對這一切,皇後始終沒有多說什麽,就連今早,也是在昨晚幾乎沒有歇息的情況之下,早早就來到這皇宮門前等待,等待皇上經過時,可以將手中已經縫製了不知多少時日的披風給他戴上。


    然而,直到皇上離開,那細心用針線一點一點縫出來的龍圖,終究依然隻能留在皇後懷中。


    皇上這一次回來,見了那男寵,見了王爺,甚至就連那男寵身邊的下人都見了,偏偏隻有最該見麵的皇後,卻連開口問一句是否安好都沒有。


    當一個妻子,當成這麽樣的局麵,是不是也算是一種悲哀?


    「回去吧!」


    皇後將懷中的披風細心地用黃色的緞子收好,美麗的臉龐十分平靜地讓宮女扶著手回到轎子之中,轎子上的門簾落下時,再也沒有人能瞧見底下的神情該是怎生模樣。


    該哭?還是該笑?


    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非常習慣,畢竟皇上喜歡寵愛新歡已經不是頭一遭,當一個皇後卻總是被冷落也不是第一次,早在坐上這一個位子時,她就已經有該有的覺悟。


    但很多時候,知道是一回事,看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華韶宮……華韶宮……


    她是不是真的該聽聽那些大臣還有所謂那些「姊妹」的話,去看看華韶宮裏的主子,究竟會是如何妖言惑眾的一個模樣?


    按捺著胸口的悸動,她知道等到有一天,心裏藏的最深的妒忌壓過理智時,她將和曆代的每一個皇後都是一個模樣,像是一個沒有辦法逃脫的宿命,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可悲可笑的相同。


    ***


    皇帝在新科聚會那一天曾經回來過,隻是回來時不但沒有照著原來的計劃主持典禮,還在那個剛進宮不久的男寵身邊待了整整一夜的時間,直到隔天一早才又秘密回戰場。


    這件事在有心人士有意無意的宣傳之下,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了衡量,一瞬間原本的計劃都打亂重新規劃,有些衛道人士甚至在心裏頭浮起了妖孽禍國這一類的想法,讓乍看之下似乎仍照著常軌的生活,暗地裏有了變化。


    那就像一個預兆,一個轉折,將所有知情之人的命運,硬生生地扭轉一個方向,沒有人能阻止。


    這件事情過後,過去古清忻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沒多久就發生。整個故事是華韶宮裏的意外,卻是華韶宮外的意料之中,所有人都早已經心知肚明,隻是差在誰必須先開頭,誰最適合開始這個契機。


    在玄燁離開華韶宮重回戰場後,那天晚上被折騰得徹底的映藍病了好多天的時間,高燒一再襲上那孱弱的身體反反複覆,至今身體依然還沒好完全,連被折裂骨頭的雙手都還縛著層層的白紗不好動彈。


    當他醒來的時候,瞧不見那個該待在他身邊的身影,說不失望怎麽可能?


    原本他以為事情就該這麽結束,畢竟他是一國之君,身為一個皇帝,他怎能奢望皇帝能給自己抱歉或是承諾?


    但……


    「我說我不會……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說,幫我跟藍兒說,等我,等我回來……我會親口對他說抱歉。」


    清忻說,這是他離開時,要他告訴自己的話。


    不很完美……可,想起那個高傲得連自己妒忌生氣都找不到原因的男人……夠了……也許有人會覺得他的想法可笑,但是他真的覺得他心目中的玄燁,有很多很多的地方仍像個孩子,一個不懂得怎麽喜歡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麽低頭說抱歉的孩子……


    所以我等你,等你回來跟我道歉……然後如果可以,多希望也可以從你口中聽到喜歡……很小聲的一句也好,偷偷趁著他睡時跟他說也好,真的好想好想從那張總是不自覺冒出「朕」這個字的口中聽見喜歡。


    坐在水池邊的涼亭裏,映藍望著水麵隨風點起的層層漣漪,想著他微笑。因為一直待在宮殿裏曬不到太陽,內侍覺得這樣顯得人十分憔悴,因此每次午睡過後他們就會扶著自己到外頭曬曬太陽,希望臉色可以看起來好些。


    映藍曬太陽的時候很喜歡坐在水池邊,那樣即使曬得暖暖的也會有一種清涼的感覺,而且令他想起以前跟玄燁在那個湖上山莊時的時光,很短暫卻很美好,仿佛完全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事一樣。


    而且……也可以忘記那一晚,那個身為一國之君的男人是怎麽對待自己……隻記得他會回來……


    閉上雙眼,風中有著窗邊玲瓏吟的聲音,還有淡淡的花香,那種香味和一般的花兒有點不同,常常有種明明聞到了,卻總覺得不過是幻覺的不真實感,那香味來自盛開的琉璃花心。


    琉璃花……


    很奇特的一種花,就像古清忻所說的,原本在東北角的琉璃花真的先在四個角落各長了一株,慢慢地將整個華韶宮給包圍,今天就突然綻開了朵朵的琉璃花。七彩的琉璃花就像用琉璃做成的一樣,在陽光下非常的耀眼,整個骨幹連同花心都帶著透明晶瑩的美麗。


    等玄燁回來,看了一定也可以和他一樣高興,因為清忻說琉璃花不是種了就可以開,沒有讓它盛開的引,就算千年百年也不見得能開上一朵,但是現在整個宮裏有千千百百朵嗬!


    玄燁,早點回來,別等花謝了……


    「映藍妃子真是好興致,午睡後在園子裏賞花呢!」輕輕柔柔的聲音帶著點隔離,在近花園的門邊響起。


    一切都是那麽的意外,一個宮裝的婦人在數字宮女的領頭下,終於踏進這一個原本隻有他跟玄燁兩個主子的宮殿,一張小臉甚是美麗,隻是跟映藍相比之下,多了點人工的造作和後天培養而成的華貴。


    如果沒有映藍,她也許是這上蒼的殊寵。


    但是,這世間有多少的如果?


    她的侵入,沒有人通報,於是映藍隻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抬起頭來看向對方,一個人來麵對心裏漸漸滿溢的不安。


    他知道她是玄燁的妃子,卻不曉得是那一位,從他進宮以來,就沒有人告訴過他要去看看誰拜訪誰,實際上玄燁也暗自讓內侍好好照顧他,別讓這些後宮的人太過接近,但那隻有說別讓映藍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去見其它的妃子,沒想到會有妃子竟然大膽得不曾得到他的允許而擅自進了華韶宮。所有人都知道,華韶宮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算是一個有如潛龍殿一樣的禁地。


    「請問您是?」


    「我是誰想來整個後宮裏也隻有你不清楚而已。」


    上揚的眼角目光微微看過這個她曾經向往過的宮殿,隻是她懂得帝王不曾提過的事情,最好別傻傻地擅自要求,這是她最後終能獲得皇後這個位子的原因,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她不貪求。因此從她進宮的那一天起,就隻知道這裏的好,不曾好好進來看過。


    但是,愛一個人,喜歡一份權勢,怎麽可能會不貪求?那真是笑話!


    沒想到這一次進來,竟然是在眾人的要求下,為了要讓一個男寵懂得點規矩。


    越想越是覺得荒謬可笑,這皇宮活像是集天下之譏笑為一爐的地方,每個人都不過是別人眼中的醜角兒。


    「您是皇後娘娘?」


    「看來不是個傻子。」


    收回目光,看了那一張可以說是傾國傾城的臉一眼,後宮裏的美人眾多,但是美得如此清靈脫俗的他倒是第一個,而且還是一個男人。


    又是一個笑話。


    一個男人生得如此根本就是一種上天開的玩笑,多大的一個錯誤,男人空有一張臉能做什麽,除了當男人的玩物之外根本就沒有其它的價值。


    「聽說新科宴會的那天,陛下有回來過,還在你這兒待了一晚才走?」


    在皇後的預想之中,聽見她的問話,這男人該是一臉得意或是一臉嬌羞的表情才是,畢竟後宮佳麗三千,皇帝獨寵他一人,甚至為了他從戰場上趕回來並且放棄主持新科大典,這樣的立場怎麽看,對一個皇帝的寵妃來說都是該感到驕傲的,即使這樣的驕傲能維持多久……就算這樣的驕傲也許會給自己帶來下半輩子的悲哀,但,至少擁有過不是嗎?


    可是映藍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些表情,她的話令他想起一直想要忘卻的那一晚,玄燁對他的殘酷,將他捆綁在床榻上,見他反抗就下藥,對他的任何情緒都視若無睹,用那種根本就是玩弄的心態去擺弄他的身體,將他的心打擊得遍體鱗傷,不管他怎麽去求怎麽去道歉,換來的卻是仿佛永無止盡般的粗暴對待。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來來回回幾次睜眼朧朧之間,都可以看見那一雙充滿怒火冷酷地看著自己的眼。


    他幾乎以為自己會在那時候死去,事實上若不是事後禦醫趕得及的話,他今天的確是不可能繼續待在這裏去感覺那種被傷得體無完膚的痛切。除了si處根本就難以停止血液溢出之外,不堪一折的骨頭更是裂開不少處,大大小小的瘀痕遍布全身,看著自己的模樣,多像是孩子不要的破碎玩偶,又醜又……髒!


    緊閉起雙眼搖頭,想晃去再度湧上的記憶,無瑕的臉龐上剩下的除了傷痛之外還是傷痛,如果可以,他想忘記那一天,隻記得玄燁要清忻跟他說的……等他回來……


    「回答本宮的問題!」


    「那天,玄燁是在這裏。」


    「大膽!竟敢直呼陛下的名諱!」


    皇後愣了一下,才懂得生氣,因為她成為皇上的後妃如此多年,打從他是太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同床共枕,偏偏玄燁這兩個字,她一次也不曾在他麵前說出口,甚至是在別人的麵前,家中姊妹的麵前也都不曾。她害怕一旦她叫了,換來的冷淡雙眸,會打破自己最後的一麵心牆,碎得隻剩殘垣斷壁。


    年小的時候,她還會傻傻地去問娘親為什麽,為什麽自己不能喊自己心愛的人的名字?她多想和娘一樣,不管是生氣還是快樂的時候,都可以喊著爹的名字一起度過,因為總覺得,隻要那樣一次又一次喊著,總有一天,被喊著的人會願意回頭笑著看著自己,笑著看著自己的雙眼,深邃的瞳孔中自己會是唯一……


    可不用等她長大。


    她隻在宮裏待了兩年的時間,就明白了事實的絕望,一個寵妃因為仗著自己正受寵,在許多人麵前想表現出自己有多獨特,公然喊了皇帝的名。


    那一瞬間,她沒忽略掉那一雙原本柔和的眼變冷了,冷得讓人以為之前的笑鬧不過是夢境一場。


    然後自那天開始,那個受寵的妃子,再也沒有被臨幸過……所有人都知道,喊丈夫的名,在這宮裏,也是一個禁忌……


    但眼前的這個男子,竟然說得如此不在意,就像過去每一天和皇上相處時,都是這樣喊著他的名。


    那該是多麽的親密?


    這樣的親密,竟然不是她這個正統的妻子所能擁有的權力!


    映藍一開始不太能理解為何她突然顯得激動,但……


    現在在眾臣麵前,你要叫朕陛下,朕會讓你知道當朕的寵妃,究竟是不是多可恥的一件事!


    他想起來了,他不該叫他玄燁的……不該……


    「抱歉,我忘了,我該叫他陛下的。」


    那一天他就是那樣稱呼自己……朕……


    「啪!」


    皇後一點也不想去想為何他說這話時會是那樣的絕望,也不願去思考他臉上的表情和夜夜在深宮中看著別人的宮殿亮起燈時的自己是多麽的相像。她隻知道自己,被那樣簡單的幾句話一給刺痛,在心的最深處刺進一根又尖銳又長的刺,帶來的已經不是隱隱作痛而已。


    什麽叫作我忘了?


    意思是在告訴她,他從跟陛下見麵開始就一直是喊著他的名?


    因此,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理智慢慢地走上前,用力地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狠狠地就像要把心中的那把刺紮到他身上一樣,痛也一起。


    那一巴掌,不隻打偏了映藍的臉,深色的暗紅色痕跡立刻順著巴掌印在臉上渲染開來,幾乎占了整張小臉的一半的痕跡,看得令人覺得怵目驚心。


    痛入骨髓的疼如火燒炙在臉上一樣,映藍摸向自己火熱的臉頰,轉回被打偏的頭,看著那一個似乎為自己的出手而感到訝異的女子。


    老實說,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過去生活如此單純的他,連跟一般人擺弄心機都不懂,又怎麽可能去了解這後宮之中參雜著情感與政治的一切,憑著這女子臉上的神情,他隻能猜測出其中的怨恨來自什麽原因,但更多的東西,他無法懂。


    她和他一樣愛著玄燁吧?


    也許是為不同的原因而愛,但,必然和他一樣已經付出太多太多的情感無法收回,所以美麗的雙眼之中才會有著那般難以數盡的恨意。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眼中的悲,再一次讓皇後的心刺痛,看著他那被自己打得紅腫的臉。一開始她的確是慌了一下,她並沒有自己出手打人的打算,身為一個皇後,從過去到現在她還沒有像現在這般失去儀態過,這是第一次,因此一絲絲的歉疚淌在心裏讓她差點就出聲道歉。


    然而也隻是差點,下一瞬間這男子的眼讓她想起自己在成為皇後之前,也曾經像這樣被當時權力最高的寵妃打過,隻是那時她的眼雖然自己看不到,可必然充滿著恨。


    她恨那仗著自己的權力打她的女人!


    這男子不是,他太幹淨,被她打了竟然還為她心痛……幹淨得叫她覺得自己的位子受到了威脅,隻不過才見了他不到一刻的時間,她竟然有種明白皇上為什麽會愛上他的想法。


    開玩笑,皇上怎麽可能會愛上這男人!怎麽可能!


    「我不是同情……」


    她不想聽,聽他說話,看他的雙眼,她會害怕,那種打從心裏升起的恐懼會占據她身體的每一處,她害怕她會忘了自己該恨這個男人,會傻傻地去相信兩人之間不該有衝突,因為他們也許根本就是同樣的可悲。


    她不要當一個可悲的女人……


    這一輩子她得到的悲哀還不夠嗎?


    她才多大的年紀?她有多少人稱頌的美貌?多少人羨幕的權力?她一生裏的願望不是一個一個都實現了?


    有一天她可以愛上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可以給她所想要的一切,像是權勢,像是財勢,然後她所愛的男人也可以寵她、愛她……


    娘……皇上他不可以愛我嗎?


    為什麽我這麽的愛他,為他付出一切了,他卻還是不愛我?


    娘,您是不是騙了我?您以前說的全是在騙我,您說隻要我好好照顧他、幫他、愛他,有一天皇上就會記得我。但是您知道皇上多久沒好好看我了?您的女兒有多久的時間沒好好看自己的丈夫過了?


    娘,愛這東西,不是你給了就可以得到……從來不是……從來就不是……是我傻,傻傻的以為隻要我愛他,他就可以愛我……


    她不可悲,誰也不能讓她相信自己不過是個可笑的皇後。


    誰都不可以。


    所有的衝突隱藏在冷漠的麵具裏,沒有人可以看得到那一張清麗的臉龐底下,情感早已經腐爛沉痾。「這裏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本宮今天來這裏,隻是要讓你明白,在這後宮之中,誰才是真正發號司令的人,別以為你空有一張傾國的臉,就可以得到一切。」


    語畢,旁邊的宮女馬上伸出一隻手,將那個完全無法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的人兒給推下水池。


    這才是一開始他們要做的事,她答應了宮裏的姊妹必須給他一點苦頭吃吃,也答應了眾臣千萬要給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多麽的低賤,不能因為受寵而妄自尊高。


    一邊華韶宮的內侍驚呼,他們雖然不敢硬阻止皇後入宮,但是卻有接過玄燁的命令,不得讓映藍受到一點的傷害。剛剛那一巴掌因著皇後的身份無法出手阻止,現在再不阻止的話映藍妃子若是有了什麽意外,到時候皇上回來,他們恐怕也跟著沒命。


    隻是想歸想,身體離得不夠近,當他們反應過來想要出手挽救時,人已經落入水池子裏濺出大量的水花。


    落入水麵之前,映藍完全忘了該掙紮,冰冷的池水迅速地將他淹沒,然後額頭像是撞到什麽一般地劇疼,隔著水麵,他睜著雙眼,可以瞧見皇後一直看著自己的雙眼有多恨,含著那種累積已經有數十年的痛毫不保留地凝視著他,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一樣。


    許多年後,自己會不會也是這般?


    空有他努力堅持的愛,最後是不是隻能和她一樣空等待,等待……已經不要自己的玄燁回來……


    他已經不要自己了是不是?


    他已經討厭自己恨自己了是不是?


    否則那天為何會那樣對他?


    冰冷的水從眼睛、從鼻孔、從耳朵一點一點進入身體,原本就已經被水模糊的視線,慢慢地暗了下來,除了渾身的冷然之外,再也感覺不到其它,那個原本會在自己冷的時候抱著自己取暖的人,現在不在身邊嗬護他了……


    映入眼中的最後一幕,是和那天他們在湖上山莊劃船時的波光瀲豔一樣的美麗,隻是一樣是過去美好的回憶,一樣是當今殘酷的現實……


    「我說我不會……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說,幫我跟藍兒說,等我,等我回來……我會親口對他說抱歉。」


    不……我想起來了,玄燁……要我等他……


    他一定不討厭自己不恨自己,他隻是生氣了而已……所以才會叫他等他是不是?


    玄燁,我等你,藍兒等你……所以…請快點回來…藍兒等你……


    一個離水池最近的內侍趕緊跳下去將人給扶上水麵,隻是這水池純粹是觀賞用,池水不深,剛剛那一摔雖然有水阻隔,還是碰著了底,濕淋淋的右額上鮮血淋漓,襯著剛剛被打紅腫的臉,怎麽看怎麽驚人。


    皇後心裏其實嚇了一跳,她知道在自己的吩咐之下,尤其映藍還算是受寵中的妃子,她手下的宮女絕對不會太過放肆,伸手略微教訓而已,怎麽如此容易就磕破了頭?若是出了什麽意外,這責任即使她貴為皇後也逃不了,她不敢想象皇上生氣的模樣,相處這麽多年的時間,她太清楚他的冷血絕然,若是犯了龍顏,誰也救不了她。


    「來人啊!快叫禦醫過來!快!」


    所有人慌成一團,他們已經開始體認到若這映藍妃子出了什麽意外,到時候皇上回來絕對不會放過自己。


    而華韶宮的一角,一個剛從後頭院子轉過來的人,看著這紛亂的一切,在心頭冷哼一聲,但是在瞧見那沾滿鮮血的蒼白臉龐之後,剛剛的嘲諷轉為無盡的心疼和悲傷。


    世間就是如此巧合,命運不是那麽容易說更改就更改,他不過是轉個身到後頭去照看一下剛開花的琉璃花,聽見吵鬧走過來,一切事情就已經發展到他無力阻止的地步。


    短暫的一瞬,卻已經是千手萬念也改不回……


    映藍……你會怎麽做?


    真的去傻傻的等待那個連自己的人被欺負了也不能回來保護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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