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玄燁的心急如焚,也許是他那一次又一次奮勇在戰場上殺敵的形象鼓舞了所有士兵將領,原本預計會打上三年左右的戰爭,在邁入第二年就已經接近尾聲,最後的部分不再需要皇帝本人在場。玄徹得到玄天王朝王軍凱旋的消息之後,立刻帶領親兵北上接替了兄長的工作,當然,這其中交接的過程裏,他也將這些日子來映藍在宮裏的事情跟兄長說了詳細。


    玄燁在知道映藍在他離開的日子裏並不好過之後,原本就已經不安的心情,更添上一股憂慮,恨不得能立即飛回皇宮,好好地看看那個小東西是不是真的如皇弟所說的一樣,在那次皇後推他下水之後病得幾乎下不了床。


    但是當他回到皇宮中時,卻無法如心中所願。


    回來宮中三日,卻在每一天下朝時徘徊在華韶宮外,除了詢問暗探他今天過得好不好之外,不曾踏入宮門。


    他不是怕映藍不原諒自己,皇帝當久了連「怕」是什麽樣的情緒恐怕也不太曉得,他的卻步是因為上次回來,他竟然隻有匆匆在映藍的宮裏待了一晚上就離開,造成文武百官對他這個帝王的生活作息產生過度的關切,若是他此時此刻一回來皇宮,又表現出過度擔心的模樣,恐怕那些臣子又有什麽樣的借口可以去找映藍的麻煩。


    映藍此時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煩!


    可他好想看看他……


    想起他總是溫柔看著自己的容顏,不禁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錦囊,打開錦囊裏麵是一隻藤編的青鳥。


    這青鳥,是他自己做的。


    在戰場的時候,等待進攻時機有時候是非常漫長難耐的日子,那時候他總是會看見自己身上被風吹得飛動的紫色飛鷹,想起那個細心為自己編織這飛鷹的人兒。


    因此當他進攻到回封國的一個城鎮,在那個城鎮裏發現有著類似紫花藤的深色藤蔓時,他不禁幹了這種一點都不像個將領、不像個皇帝的傻事。


    他自己一個人將那些藤蔓摘下,北國的天候幹冷,沒辦法曬幹這一些細藤,一開始他曬了兩天就發現這些細藤開始發臭,而且軟趴趴的觸感有點惡心,讓他懊惱了好一陣子。然後他想到了火堆,於是又將細藤放在火堆前烘幹,雖然常常因為遠近距離沒控製好燒掉了不少的細藤,不過還是有一半是成功的。


    就著那些成功的細藤,他不好意思去詢問自己的部下有沒有人會做這樣的東西,隻好在身邊找一些編織的物品自己拆開來研究。他的第一隻青鳥,老實說連他自己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然後一隻接著一隻做下去,小小的青鳥形狀終於越來越明顯,從最簡單地把雙翼斂在身邊,到和他胸前的飛鷹一樣展翅飛翔。


    想到這兒,他舉起身上那一隻紫色的飛鷹。相比之下,藍兒的手工精巧多了,可是……


    藍色藤編的青烏因為體積小總是被風吹在半空遲遲無法落下的模樣,好惹人愛憐,就像他的藍兒一樣。


    所以他沒再繼續重新做更精細的鳥兒,這一隻多像他的藍兒,傻傻固執得讓他心疼,希望藍兒見到他手拙的成品,不要笑他才好。


    心裏想著,人就這麽站在華韶宮外不太遠的地方呆住。


    古清忻站在華韶宮唯一可以越過圍牆看見外頭的閣樓上,一雙明亮的眼睛每一天都看著這一個猶豫不決的帝王在宮外徘徊,臉上除了冷笑之外,恐怕也找不到更多表情。


    怕那些臣子有借口可以去找映藍的麻煩的確是會讓事情更複雜沒錯,這的確是為了映藍好,但他是不是……忘記此時此刻映藍最需要的是他的關心,這比什麽都還要來得重要。


    人啊,總是自己覺得為對方想了,卻沒想過何不直接詢問對方他要的是什麽那不是更好?


    如果映藍可以越早收到你手中的鳥兒,不就越提早一天得到快樂嗎?


    瞥眼,正想轉身回到宮內,卻瞧見另一個人影直直地往華韶宮的方向走來,沒料到今天竟然又來了一個意外人物。


    看來,事情也該有個解決了不是嗎?


    如風是一個人偷偷過來的,早在那天在新科宴上瞧見自家兄長仿佛在和一個高大的男子吵架時,他就想上前看看是不是他的幻覺,他那柔柔弱弱的哥哥怎麽可能支持得了旅途的辛苦,來到這如此遙遠的都城?


    他還想問,在他走後不久,那筆送到家裏來的大量財物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麽賺了夠用的錢,卻不回家?


    然而所有的疑問,在那天映藍被玄燁帶走之後,身為新科無法任意走動的他,隻能硬生生地埋在心裏。


    接著因為皇帝尚未歸朝,他們這些新科就暫時由王爺安排在翰林書院做事,在書院做事的這一段期間,就算書院裏的人再多自愛,免不了可以從來來往往的官人口中聽見一些不該聽的話,其中皇上迷上男寵的事最多人傳聞,而這男寵乃來自於南迢的人民更令他訝異得無法自製。


    從小,他就是家裏頭腦筋轉得最快的孩子。


    那天在新科宴會上瞧見的哥哥,還有抓走哥哥的那一個高大男子身上所散發的尊貴氣息,讓他想否認那個一直隱藏的疑問都難。


    而且,當他假裝無意詢問時,同事口中男妃的大名教他手足無措。


    男寵來自南迢,名字就叫作映藍。


    映藍,多麽熟悉的字眼,他曾經在耳邊聽了十數年的名啊!


    他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身子骨孱弱麵目傾國的哥哥,能那麽快去換取到這麽一大筆金錢的方式,除了把自己的尊嚴給賣了之外,還有什麽其它的可能?


    因此他著急,每天都想著要找機會去接近那通往後宮的門,隻是翰林書院實在是相隔太遠,他隻能在心裏想卻沒辦法真正去做。


    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竟然有人想起了他同樣來自南迢,還詢問他,他跟那個映藍妃子的年紀差不多,是不是有可能彼此認識?那個映藍妃子他在村子裏的時候有沒見過?真的就像傳言那樣美得傾國傾城,足以讓皇帝無法自拔嗎?


    他恨這些一再被提起的話題。


    更恨哥哥讓他陷入這種不得不用謊言來掩飾的境地。


    就在他以為已經無計可施,快要被這一些閑言閑語逼得瘋狂的時候,沒想到皇上回來了,而且在回來之後一一接見了他們這些新科,他終於有機會好好看看這個把自己哥哥視為玩物的男子。


    隻是沒想到自己在這個男人麵前,竟然會抖個不停,在他接見的那一天,這個高大威嚴的男子隻問了他的名字,然後冷冷盯著自己,銳利雙眼中的思緒根本就無法捉摸,不斷從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嚴逼得他差點喘不過氣。


    他知道自己是映藍的弟弟嗎?


    哥哥是不是有跟他提到過什麽?


    雖然滿心疑惑,最後,陛下還是給了他一個可以上朝的五品大官,這該算是越階了。如此恩賜的封賞他心裏不但沒有半分的感激,甚至無法控製的齷齪地在心裏想著他能越階得到高位,是不是因為哥哥的原因?


    他那個從小到大看起來溫馴無害的兄長,是不是也不過隻是個會搬枕邊風的男寵?


    不管如何,能作官上朝,就有機會找到哥哥,朝廷離華韶宮並不算太遠,就算被人發現,他也可以假裝自己不過是個新人搞不清楚方向而已,皇城這麽大,這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今日下朝,在跟其它人打過招呼假意有事留下之後,他立刻順著人比較少的穿廊,快速地找到華韶宮的大門。


    真大!


    不愧是傳說中最華麗的宮殿,早聽說華韶宮裏布置著許多他國進貢的禮品跟花草珍稀,當初是皇帝自己喜歡用來躲避閑人的清幽之地,沒想到今天自己的哥哥竟會成為它的主人。


    過慣了窮苦的日子,如今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不曉得哥哥此時此刻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態。


    當如風進去華韶宮內的時候,才剛踏進門一步,立刻就被外頭的侍衛給攔了下來,看那些侍衛的表情,好像自己是什麽害蟲一樣時,他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似乎多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他能懂得這些侍衛的心裏是怎麽看待自己的,前一陣子大家都有聽聞當皇上回來之後,知道皇後曾經在沒有他的允許之下進了華韶宮,立刻就下了命令,禁止皇後這半年的時間參加任何盛宴,更不允許她擅自接見拜訪其它妃子或是家人,這等於是變相的拘禁。


    最慘的是親手把哥哥給打落水池的那一個宮女,以下犯上在這皇宮裏會是什麽樣的結局大家都知道,就算皇後再如何請求也挽回不了那弱小的一條生命。


    為了一個男寵不但拘禁了自己的皇後還殺了一個宮女,照理說應該立刻會有大臣出麵說情或是勸諫,偏偏他們的皇上是多麽精明的一個人,他在處罰這兩個女人時用的都是最理所當然的理由,身為一國之母失儀,身為下人卻以下犯上,根本就沒有人可以借機說項。


    而華韶宮的侍衛自然也被處罰了,但因為畢竟是皇後,他們難以阻止,且皇上並未強製命令,最後隻能慶幸逃了死罪。


    所以現在凡是意圖進去華韶宮內的人,都必須經過層層的關卡通報,如風最後在門口附近的石椅處等了近半個時辰,才得到可以進入探望的回報,可一路上一直有內侍跟在一旁監視,活像他是個賊一樣。


    那種感覺說多不好就有多不好。


    想想他從小到大,以前日子窮歸窮,但都是自己吃自己,甚少跟別人有什麽爭執。


    如今到了皇城考上舉人,別人對自己更是處處禮遇,什麽時候會像現在這樣被當成賊人般看待?最可笑的是,他今天不過是來看看他那個出賣自尊當男人身下玩物的親哥哥……


    華韶宮不但是整個皇城裏最美的一個宮殿,占地麵積也是屬一屬二的大,在繞過無數回廊之後,他終於進入了內殿瞧見正坐在床塌附近窗口邊的哥哥。


    以前他就知道哥哥是家裏頭最漂亮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南迢裏最美的一個,但是畢竟他年紀小,家裏又窮得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這些問題。如今坐在窗口邊望著外頭景色的映藍,除去了以往的一身粗糙布衣,一身潔白光滑的內襯外頭披著水藍光華的緞麵外袍,外袍上點綴著的深藍色藤花紋路看起來非常的精致;從窗口吹來的風,讓一頭黑夜般烏亮的發飛揚地在空中飄搖,青絲下的臉,還是和過去一樣的美,或者該說更美十分,膚色白皙如雪晶瑩如玉找不到半點的瑕疵,濃黑秀美的眉,濃長的睫底下是蔚藍的眼,可以說是沒有一處不好。


    這樣幹淨的美,神聖得教人幾乎不敢直視。


    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誰會想到這麽一個看起來聖潔的人,卻是一國之君的玩物。


    一雙深藍眼瞳遙遙望著遠方,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的來到,額頭上仍紮著白紗布,雪白的布條上隱隱可以瞧見紅色的血跡。受傷都已經這麽久的時間了,難道到現在都還沒好完全媽?


    他知道以前哥哥的身體就是這樣嬴弱不堪一觸,可像現在這般脆弱得似乎隨時會消失的模樣,令他十分的訝異。


    「哥哥!」他站在門口輕輕地喊,下意識地生怕一不小心嚇到了他。


    長長的眼睫眨了一下,生氣終於回到那一雙蔚藍的眼中,映藍淺淺粉色的雙唇在確定來的人是誰之後,笑了。


    「如風?」


    柔美的臉龐先是一陣疑惑不安,但是在看到自己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弟弟已經是如此偉昂時,對他成長的欣慰掩蓋住其它所有的思緒。


    「如風你怎麽來了?怎麽沒有人跟我說一聲?看看我這模樣都沒整理一下,你一定看得很不習慣吧!我記得你最不喜歡看人家穿得邋遢了。」


    坐在窗台邊的身子很快地下來,快步地走到他的身旁,和過去一樣幹淨的眼瞳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點一點把他來回看得仔細,沒有任何遺漏之後又再露出開心的笑容來。


    「你真的長大了。」


    「這什麽話?我當然會長大。」你也不同了。


    「說得也是。」


    「你今天來要陪我喝喝茶嗎?」


    我今天來不是要跟你喝茶的……


    這樣的一句話是他原本要說的,但是看著那一張無邪又快樂的臉龐,突然就開不了口。


    於是,喉嚨幹澀地隻能點了點頭。


    見他答應,映藍忙開口叫人送來茶具跟茶點,然後如風終於發現他從進門開始一直覺得不對的地方究竟是哪裏。


    「哥哥,華韶宮的內侍就這麽點人?還是這裏的內侍都這麽不懂規矩,怎麽有人來訪還要你吩咐才懂得送茶?」


    從剛剛進門到現在,他竟然隻看到一個領他入門的內侍,其它的內侍人都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一路上沒瞧見半個人,要不是整個宮殿還維持得十分幹淨整齊、想要想吃的東西應有盡有的話,他還以為這裏根本就是一個華美的冷宮。


    「那個啊……」映藍的目光閃了一下,露出一個無法掩飾悲傷的笑容。「那是我吩咐的,這個宮殿住的就這麽幾個人,我又不需要宴客平常也沒活動,何必麻煩這些人忙來忙去,讓他們有時間去做自己的事情不是更好嗎?」


    「話不是這麽說,你身為一個皇上最寵的男妃,怎麽可以……」說到這裏,如風突然收聲,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是來這裏討論這些的。況且,他最厭惡的不就是自己哥哥被當成男寵嗎?怎麽還可以說出這種借著自己受寵的身份而奢華的話來。


    「如風?」


    「算了,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我要問你,為什麽?」


    「為什麽?」


    「別跟我說你不懂,哥哥。從小雖然大家都說我最聰明,但是我知道那是因為你礙於身體孱弱的關係,不能常常打起精神好好看書,否則你學的事情不會比我少多少。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你比我更細心,所以別跟我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映藍自然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畢竟從在新科宴會上見到他的麵開始,他就知道必定會有這一天,隻是來得這樣快……


    「沒有為什麽。」映藍說得淡淡然。


    「什麽叫作沒有為什麽?爹娘是怎麽教我們的?人活著可以窮,但是不能沒有尊嚴!還是你覺得因為你的恩客身份不同,就尊貴於一切?」


    刺痛……


    果然,如風會說的話,他幾乎都可以想得到,就算他在心裏一再地說服自己如風是多好的一個孩子,但,就算再如何豁達的人也無法接受自己家人成為別人身下玩物的事實吧!


    「我從來不這麽覺得。」


    「你從不這麽覺得?你不覺得自己的身份很賤?難道你真的沒有半點的自尊心?卑劣地連當別人玩弄身體的對象都不覺得可恥?」看著映藍對他所說的話似乎無動於衷的模樣,如風原本告訴自己要保持心情平靜的決定剎時盡數拋在腦後,甚至忍不住伸出雙手抓住他單薄的肩膀搖晃。


    映藍原本還能看著那一張自己從小看到大的俊秀臉龐,但此時此刻他不禁閉上雙眼,拉開肩上緊緊掐入肉裏的十指轉過身。


    「你要這麽認為的話也沒關係。」


    因為他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唯一一個可以改變想法的人早已經忘記他,明明已經回到了皇宮,明明那時候說過要他等他回來跟他道歉,他忍著痛忍著心傷,日日夜夜就這麽看著潛龍殿的方向,換來的卻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累積的失望就像一把利刃將他刺得遍體鱗傷。


    為什麽……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卻不來看看我?


    當我看著那隨風飄搖的玲瓏吟,玲瓏吟下隱隱約約泣訴的人影,和我有什麽不同?


    玄燁,我對你來說,是不是也僅是一時的貪歡?


    他悲傷空茫的眼神,如風無法瞧見,就算瞧見了也不會想去懂。在他的心裏在他的眼中,隻有映藍拉開他的手一臉無謂表情的模樣。


    「不要跟我說沒關係,我要知道為什麽!你以為我為什麽身為一個五品官人,還必須這樣偷偷摸摸地來見自己的哥哥?我要答案!哥哥,給我答案!」


    如風不是不愛他的哥哥,事實上雖然過去哥哥一直是家裏的累贅,可每次辛苦工作完後,努力背書的時候,轉身就可以瞧見一張美麗的臉龐漾著蒼白但燦爛的笑容鼓勵自己,那時候就覺得再多的辛苦都值得。


    映藍,是家裏的寶貝,他不曾放棄過這個信念,因此他努力讀書考上科舉,為的也是能獲得更多的人脈,去尋回家裏那個失蹤的寶。


    然而如今有誰知道他有多失望?


    這失望底下所隱藏的還有再也無法控製的不滿,這些不滿慢慢地在心裏膨脹。


    「說啊!你欠我一個答案!」


    至今他依然不敢跟爹爹、弟弟、妹妹他們說,他的兒子、他們的哥哥現在竟然成為皇帝的男寵,為了那些繁華和金錢。


    「還能有什麽答案?」


    還能有什麽答案?


    他要說是為了家裏的困境而選擇賣身求取錢財?


    然後說因為愛玄燁而心甘情願選擇待在這個位置無怨無悔?


    老實說,這樣的故事已經被傳頌太多,說了也隻會令如風覺得可笑。愛上一個男人,和成為一個皇帝的男寵,在世人的眼光中根本就沒有不同。


    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就慷慨的給予祝福。


    「是啊!還可以有什麽答案,為了銀兩不是嗎?為了可以過像這樣奢華的生活不是嗎?我才不信有人強迫你,若是有人強迫,以你這樣的身子,怎麽可能還像這樣苟活世上?怎麽可能還活得這般自在。」


    更傷害的話再度刺進心坎,映藍閉著的雙眼睜開,雙瞳中滿是被深深傷害的痛楚。


    人可以被傷害到什麽樣的程度?


    他愛的情人把他當成玩物,他重視的家人把他當成下賤的賤民!他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有什麽樣的行為可以繼續傷害他……


    「說話啊,為什麽不說話?你不敢承認自己有多麽的可恥嗎?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敢承擔後果嗎?我們不需要你這種出賣自己身體換來的錢!我不需要!爹不需要!弟弟妹妹他們也不需要,去世的娘更不需要!要是娘知道你做了什麽,一定會後悔生出你這個兒子!」


    怒上心頭不知自己究竟說了多麽傷人的話,如風隻想把身體裏那深深刻畫的恨給發泄而出。他喜歡自己的哥哥,但並不代表他從沒埋怨,事實上他恨過,想過如果自己的哥哥有一天病死了,那麽家裏的困境會好一點,娘親給他的關心會多一點。他恨那個當自己不小心做農務受傷時,卻可以待在家裏因為低燒就享盡娘親所有關懷的哥哥!


    如果不是因為他,娘親一定會急著過來問他疼不疼?難不難過?而不是等到傷口結痂時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受了傷。


    望著一直背著自己的哥哥,如風忍不住伸手扯住他的手,將人給轉回身麵對自己,讓他知道自己多麽憤怒多麽的怨恨他……


    隻是,當那張早已經被淚珠沾染的容顏真正麵對自己時,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從沒看過哥哥一雙蔚藍的眼瞳曾有此刻這般空洞的時候,空洞得如他所願地看著他,卻沒有靈魂一樣地留著淚。


    人痛到了極限會是什麽模樣?


    他的哥哥並不是像他所想要表現的那樣不在乎……


    如風乍然領悟,然後心痛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喉嚨被無形的手緊緊扼住,張著雙唇想要說些什麽,卻是隻能聽見那樣含糊的聲音。


    伸手,想要將這個比自己還要弱小卻經曆更多的哥哥給擁抱在懷,管他是不是還恨著怨著!沒想到一股強悍的力道卻勒住他的後頸,用力地將他往後甩開,撞在一邊的櫃子上,痛得他差點迸出眼淚。


    「誰這……」如風張開雙眼,聲音乍止。


    過去隻在朝廷上才有機會見到的一國之尊,就這麽赤紅著雙眼站在自己麵前,那隱藏不了的怒氣重得仿佛肉眼就可看見,無人能犯的威嚴,竟令他不自主地顫抖。


    「皇上……」


    「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你哥哥?」玄燁是跟在如風身後不久進來的,因為他實在管不住自己的思念,沒想到進來之後竟然會聽見這些傷人的話。將兩個人之間一切的動作也都看在眼裏,看著藍兒默默流下的淚,他的心好痛!


    「你今天能考上科舉,站在皇城朝廷之上,用的是誰用身體所換來的錢?你以為他這麽孱弱的身體,是為了什麽才會這樣虐待自己放棄自尊委屈至今?」他一直不想承認的事實,沒想到今天竟然在自己的口中聽到。


    是的,就算他是個皇帝,在世人眼中,他的藍兒始終是個人人輕賤的身份,而這個身份是他親手給予的。


    「你知不知道他每次跟朕在一起,不論在什麽地方,想到的都是在遠方的家人過得好不好!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你有什麽資格輕賤他?朕看最下賤的就是用自己哥哥賣身的錢換取功名而不知感激的你!」他為他的藍兒感到委屈,自兩人相見日日夜夜在一起時,他沒忘記每次說起自家人時,那張容顏是怎麽煥發出快樂滿足的笑,是多麽的以自己的家人為榮。


    沒想到那樣愛自己的家人,為他們舍身,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這……也許是一個人一輩子裏最大的悲哀。


    「那您呢?皇上您呢?您不是同樣不知感激?您不是同樣利用哥哥對你如此單純的愛,肆意地揮霍並且傷害?沒資格說話的人究竟是誰!」


    如風知道自己放肆了,可他想說,想為那個絕對不會為自己多做辯駁的哥哥說。


    他了解剛剛的自己是多麽的可笑悲哀,可那是因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家裏最受疼愛的哥哥,在這裏用盡所有換來的卻是無止盡的恥辱和一無所有。


    能恨的人隻有他們。


    能傷害哥哥的人同樣隻有他們!


    畢竟他們一家為了能讓哥哥活下去,承擔了多大的辛苦和辛酸,而眼前這個隻知道索求的男子沒有資格!


    話一出口,他已經有被砍頭的準備,但……沒想到,他竟然看見……一個終於落淚的君王。


    晶瑩的淚水順著剛毅的臉龐滑下。


    「沒錯,我承認,我承認我錯了……我承認最沒資格說話的人是我……」走上前,玄燁伸手抱住那個滿臉淚痕訝異望著自己的人兒,將那張充滿著絕望心痛的臉龐,壓在自己的懷裏,緊緊地多麽希望可以將他融入自己,成為自己一部份,幫他承擔那一份如墮深淵一樣深沉無法重新爬起的痛。


    「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麽晚才懂自己的心,原諒我好嗎?」


    他以為自己可以獲得肯定的答案,因為他的藍兒是那樣善良與單純,他多麽希望可以從現在開始被原諒,然後像最先開始認識一樣地照顧愛護。


    「陛下……」映藍蒼白的指尖點在他的臉頰上,似乎不願意相信這個掌握江山天下不可一世的人,也會流淚,為了他流淚。


    「玄燁,別叫我陛下,那天是我的錯,是我妒火燒懵了心。我忘了之所以買下你,甚至不顧一切帶著你來皇城,為的就是這一聲可以那樣單純喊的我的名,所以千萬別再叫我陛下,我一輩子再也不想從你的口中聽到這兩個字,我希望在你的心中,我就隻是玄燁好嗎?」從懷裏,掏出那隻他藏了好久好久的青鳥,然後繞過映藍纖細的頸子,係在他的胸前。映藍不由地伸出手捧住那隻小小活靈活現的鳥兒,玄燁也彎身,將自己的飛鷹放在那一雙潔白的手上。


    映藍傻了一下,然後笑了。


    「你做的?」他瞧見小小青鳥身上有些細藤揉得不夠開,硬硬的纖條從旁邊跑出來,感覺上小青鳥就像剛洗完澡一樣。


    「我做的,做得不好可別笑我。」嘴裏這麽說,玄燁心裏還是怦通怦通,心想要是真讓藍兒說出一聲好醜的話,他的心一定會因為被打擊而痛死。


    「不會,我很喜歡……好喜歡……」他編織過很多鳥兒,知道那要失敗多少次才能做得漂亮,像一向聰明的如風,一開始做出來的鳥兒一邊翅膀大一邊翅膀小,模樣怪得很根本賣不出去。


    所以……這個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遙遠的戰場上,肯定是笨拙地練習不知多少次,才能有這麽小巧可愛的作品吧?


    傻瓜……


    「真的!」


    「真的,我很喜歡。」映藍抬起小臉,美麗的笑顏燦爛得讓他的心不停鼓噪,隻是滑落眼角那不知是傷心還是快樂的淚水,讓他疼得再次伸手將人兒緊緊擁住。


    「藍兒,你原諒我了是吧?」


    就像玄燁所想的一樣,他的藍兒不會恨他,永遠都不會恨他,隻要他真心承認自己的錯,他一定會原諒他的……


    為他的話,映藍笑了,清清的笑聲好好聽,他的笑就如同過去他所見到的一樣美好,但是卻有著很大的不同,他的笑可以令人感覺到他的開心,卻又覺得淒涼。


    「玄燁……玄燁……」冰冷的手環在玄燁的頸間,映藍恨不能自己永永遠遠就這樣待在他身邊,原本掛在眼眶的淚水,再度落下難以止息。


    「別哭了!是不是我還有那裏說錯,還是還有什麽你不高興的事?為什麽哭成這樣?」


    玄燁手忙腳亂,因為懷裏的人兒像是無法停止眼中的淚水一樣,除了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淚之外,一聲不吭。


    映藍在他懷裏不停搖頭,除了流淚之外,還是流淚。


    玄燁,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可以繼續這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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