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萊司約定的那天,我從根本沒有多少衣服的衣櫃裏,找了簡單的米色毛衣和洗白的牛仔褲穿上,外麵依然隻能罩著那件多年歲月的中性深灰色大衣,在下課後一個人慢慢往中央公園旁的一家法式餐廳走過去。


    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我想到最近好像常常在冬天寒冷的夜晚中走路,多虧了之前傑洛特·華德納給予的一千元,我取出其中的一張一百,在賣場買了一雙還算保暖的皮靴,雖然不是很帥氣,但是質料很軟很暖,隻賣七十元,算是相當劃算。穿上它在冰冷的石子路麵走,感覺舒服很多,微微的刺痛表示之前的凍傷正被溫暖著。


    萊司說的餐廳,我沒有任何困難就找到。這家餐廳雖然價格比較高,沒有機會進去好好品嚐,但是吃點甜點還是在經濟允許範圍裏的,我曾經來這裏兩次,都是點上一份甜點,好好地觀察整間餐廳的布置和人潮流動量。


    隔著馬路,可以瞧見萊司就坐在窗口,對麵的那一位被布置華美的小聖誕樹給遮著,隻能看出身材似乎比萊司還要高一點點。


    萊司這時候也看到我,有漾起溫柔像哥哥一樣的笑容跟我招手。


    我快步穿過馬路,在進門前稍微搗住胸口。最近心跳總是跳得比過去快一些,有一種在喉間跳動的窒息感,用手壓在鎖骨上,就可以感覺到底下劇烈的震動。


    不曉得這算不算是壞事,也許有一天等我空閑一點,有多一點存款時,該去醫院看一看身體狀況。


    「怎麽不快點進來?」


    剛剛還坐在窗口的人,這時候已移動到門口,穿過招待的服務生,張開大手把我緊緊抱住。


    溫暖的熱氣撲麵而來,剛剛的窒息感也因此舒服許多。


    「沒什麽,剛剛走過來,鞋底濕氣重,稍微在這裏站一會,才不會弄髒人家的地板。」


    「嘖!吃個飯,幫人家想那麽多做什麽。雖然說付錢的就是大爺這句話不是很中聽,不過這家餐廳既然收了我這麽多費用,想必清潔費已是包含其中,這時他們應該做的。」萊司彎腰小聲在我耳邊嘟噥,看了不明所以的服務生一眼,然後低笑,有點孩子氣的表現讓我不禁搖搖頭。


    萊司就是這樣,常常會讓我覺得其實我年紀比他蒼老。


    脫下大衣交給服務生,讓萊司拉著手走往他剛剛坐著的位置。


    我走過去,沙發上露出一顆璨金色的頭發,雖然隻是背影,但剛剛的強烈窒息感再度襲上胸口,心跳撞擊得胸腔有些發疼。


    隨著我們越來越接近,他慢慢轉過頭,冰冷的雙眼,立體如雕刻的側臉,緊抿的雙唇,一瞬間心口痛得我連站都站不穩,緊緊地抓住萊司的手,用僅剩的一點點力氣支撐自己。


    「小步?怎麽了,哪裏不舒服?」萊司牽著我,趕緊到座位上坐下。此時此刻他就坐在我的正對麵,用那一雙北極海一樣的雙眼看著我,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一雙眼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冷。明明是在溫暖的室內不是嗎?為什麽會比過去在雪夜下看起來還要殘酷?


    「沒事,可能剛剛走過來,天氣冷,突然到溫暖的地方,胸口有點不能適應而已。」


    低垂雙眸,取過桌上的玻璃杯子輕輕抿了一口,不停的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刻失態。就像萊司所說的,今天過來,我並沒有要求金錢上的交易,我隻是希望找一個可以愛我的人而已……


    但……為什麽是他……


    為什麽在我慢慢地喜歡上那一雙北極海雙眸時,卻發現今天這段也許會由利益關係開始的情感,對象竟然會是他。


    在他眼中的我,會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奇怪大膽的陌生人?


    喜歡發表見解的年輕人?


    還是期待一場參雜著利益關係的情感的……男妓?


    為什麽當我們真正可以互相認識時,確實這樣的開始?


    「好多了嗎?」萊司有點緊張我剛剛的失態,他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從來就不是很好。


    「好多了。放心,沒事,你忘了我冬天常常這樣。」在他寒冷的目光下,我努力撐起無謂的笑臉,既然我們的開始不很美麗,至少讓我堅持住最後一點點的尊嚴。


    「沒事就好。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的朋友傑洛特·華德納,你可能認識他,畢竟他可是餐飲界的王者,你又喜歡這些東西。傑,這就是我說的小步,很漂亮可愛吧!他可是個勤勞能吃苦的好孩子,我一直想帶他回家給我爸媽看,認他當個幹弟弟,隻是這個人不曉得在堅持什麽,老是不答應。」


    「萊司!」我槌了萊司一下,連這些事情都說出來,不曉得傑洛特會怎麽想。


    我知道當萊司的幹弟弟是不可能的事,他家盡管不像華德納家族那麽誇張,但也是有名的上流人士,怎麽可能收一個下層孤兒當幹兒子,他同意並不代表他父母也會同意,我隻是不希望給萊司帶來麻煩,讓他跟父母之間有尷尬而已。


    「好吧,我不說了。今天的主角是你們兩個,所以你們兩個談。對了,我再說一句話就好,傑這個家夥不愛說話,冷得跟冰塊一樣,你等一下稍微見諒。」


    萊司才剛說完,傑洛特·華德納的雙眼就直直地盯著我,頭一次我真的為那一雙眼睛的冰冷而感覺到一股寒意。


    「為什麽?」


    這一句話,我們在之前相遇時他也有問過,但是此時此刻,我曉得意義完全不同。


    「沒有為什麽,我隻是想要有個人可以陪我而已。」


    我隻是不想……不像一個人孤單……


    有誰能懂,一個人早上送報,接著上課,晚上上班,回去洗完澡後睡個四個小時就必須再起來重複同樣動作的日子?


    送報、上課、上班、睡覺其實都是一個人而已,沒有人會在這些時間裏擁抱你,對你說一聲:辛苦了,再多努力一點就可以過去。


    如果我是個異性戀者,那會比較容易;但偏偏我卻是一個有精神潔癖的同性戀者,我沒辦法在沒有感情的情況下,讓一個男人進入我的身體。萊司是因為我們都需要溫暖,所以那是我唯一的性愛。


    「你要錢不是嗎?」


    「傑洛特!」


    我沒出口,萊司已經先生氣地怒目而視。我不知道萊司之前是怎麽跟他說的,但是我相信萊司不會刻意詆毀我,所以我拉住萊司的手,把想要起身抓住傑洛特·華德納的高大身子給用力拉回座位。


    「華德納先生,我不曉得萊司是怎麽跟你說的,但是我相信萊司一定有跟你說過,我想要的並不是金錢上的關係,而是一份陪伴而已。萊司認為,以你過去對待情人的方式,也許會適合我的生活,雖然過去你不曾給予床伴情感,但是在物質上卻也不會吝惜給予,所以萊司認為,既然你都是要找個情人,何不讓我試試……」


    我閉上雙眼,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如果他不是傑洛特·華德納,我可以義正言辭地駁斥回去,而且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機會可以在一起,雖然我不是個多麽勇敢的人,可是我拒絕別人對我的侮辱還是沒問題的。


    可……他是傑洛特·華德納……


    一個在很短時間裏,就讓我感覺到想要好好愛一場的人……


    「傑,我想我跟你說過,小步並沒有跟我要求任何金錢上的交易,今天介紹你們認識,隻是單純的希望,也許你們可以從性伴侶開始,慢慢有些情感。如果最後無法在一起,以你對情人的慷慨,也許能讓小步的生活好一點;如果你們可以在一起,那會是我最樂見的一件事,所以,不要讓我後悔介紹你們認識好嗎?」


    他沒有說話,隻是雙眼從我的臉龐,慢慢地移向外頭,看著冬天裏的中央公園,有點蕭條,卻也同樣美麗。


    望著這樣的他,從剛剛一直忍著的淚,突然就這麽滴下來,我趕緊轉過頭,低聲說了一句抱歉之後,快步地走向幹淨的男廁。


    我走到鏡子前,仔細的看著鏡中的那張臉孔。鵝蛋形的輪廓,因為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關係,顯得有些消瘦,鼻子還算挺,眉毛雖然不是很黑,但濃密。媽媽常說,小步最漂亮的,就是一雙眼睛,像外婆一樣的眼睛,不是圓圓大大的那種,但是的確占了臉龐不小的麵積,眼尾的部分微微往上挑,加上薄薄的眼皮摺痕,長長卻不是很翹的雙睫,在眨眼間總是有一種令人舍不得放開雙眼的味道。


    我不知道這樣的一張臉,是不是真的像萊司總愛說笑的一樣漂亮,但是我知道這樣的一張臉,還是有著那麽一點點吸引人的魅力……過去我不在乎這些魅力是否可以為我帶來些什麽,但當我現在望著鏡子,看著那一雙落著淚的雙眼時,我就像一個普通俗人一樣,奢望著這樣的一張臉,如果可以更好看一點,如果可以更俊美一點,那麽他是不是會……


    傻瓜,向這些有的沒有的做什麽,忘了之前自己告訴自己的嗎?


    我們兩人之間,天差地別,根本不可能會有在一起的機會,所以不要奢望,不要希望……


    愛有什麽好是不?


    媽媽不就是為了這樣的一個字,換來一生的痛苦?


    所以……愛有什麽好……愛上一個人,隻不過……隻不過會讓自己有種舍不得,割不掉想起時的快樂和痛苦而已……


    雖然……至少比一個人寂寞還要好……


    對著鏡子苦笑,笑自己的自欺欺人,深吸一口氣,止住差點再次流出的淚,當我覺得可以出去繼續笑著麵對一切時,廁所的門被推開,那我如何也無法忘懷的高大身影走了進來,璨金色的發不管在何處都是那樣明亮,湛藍的雙眼透過光潔的鏡子,靜靜地注視著我。


    「有事嗎?」


    照理說,在這種地方,也許我應該要問:「你也要上嗎?」


    不過這句話用來問傑洛特·華德納,就是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走!」


    「什麽?」突然走進來,就對著我說這麽一句話?


    也不等我想清楚是什麽意思,他已經上前抓住我的手,長腳一跨,馬上就往門口走去,完全沒有跟我解釋更多的打算。


    「等等!喂!」我不敢在這種地方大聲呼喊,隻好兩步並作一步努力跟上他的腳步。這人腿這麽長做什麽?如果保持一般的步伐根本就跟不上他的速度,結果就是讓我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在高級餐廳裏被一個英俊無比的男人拉著小跑。


    「萊司呢?啊!等一下,我的外套……」


    很顯然,他把我的話當放屁充耳不聞,將他手腕上的黑色大衣往我身上一套,把我的舊大衣就這麽扔在餐廳的置衣間裏哭泣,然後走到停車場打開後座車門,一把就把我給塞進座位裏,讓我瞪著他把門給關上,讓司機開出長長的一段距離。


    「你做什麽?我們要去哪裏?」


    剛剛不是還在嘲笑我隻是想要錢嗎?


    為什麽突然間又抓著我,硬綁到他的車裏?平常其他事情他可以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解釋,但是現在這種情況,會不會太過分了一點。


    「我答應了。」


    「什麽?」有那麽一瞬間,我完全無法用腦袋去思考他剛剛說的那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原本正看著前方的雙眼,這時轉過來看著我。湛藍的雙眼還是那樣冰冷,我在裏麵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情感,看著這樣的雙眼,剛剛的心痛刺著我的胸口,連呼吸都覺得痛。


    「我答應了萊司的提議。」這一次,他倒是不吝嗇字句,解釋了自己剛剛的回答。


    「你答應了又如何,我沒答應!」如果在他眼中,我隻是一個想要錢的男妓,以我現在這樣的身份,還沒有卑微到一定得戴上這頂帽子。


    他沒有說話,突然伸手摸著我的臉頰,修長的手指在我眼角輕輕劃著,柔柔溫暖的觸感,一下子將我還在不斷冒刺的心給變得柔軟。


    覺得自己真是悲哀,隻不過是被喜歡的人,給了這麽小小的一個溫柔撫摸而已,我的心竟然就已經開始棄械投降。媽媽說的話果然一點也沒錯,當你先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注定了你站在弱勢的開始。


    「我不當你是男妓,萊司說的沒錯。」


    像是怕我的驚訝不足以引起心髒病發一樣,沒想到正當我沉醉在他給予的溫暖時,又冒出了這麽一句類似道歉的話語。


    那是我不敢奢望的,像他這樣一出生就高高在上的人,即使剛剛是他失言,我也不敢要求他的道歉,沒想到他竟然會自己開口。


    「我可以問為什麽嗎?」


    為什麽轉眼間改變了自己的想法,為什麽想要跟我這麽一個卑微的人說抱歉?


    他放下撫摸著我臉頰的手,視線在深深地看進我的雙眼之後,又回到前方。


    我幾乎有一股衝動,想要抓起他的手繼續貼在自己的臉龐。失去他溫暖的臉龐,就算車子裏有著空調,依然覺得微涼。


    但這一次,我不斷沒有挽回他手中的溫暖,連答案也沒有問出來,接下來的一整段路,他就這麽看著前方,我就這麽看著他,然後一路沉默,什麽也都沒說,直到車子停在美麗華貴的第五大道上。


    「下車。」


    他並沒有丟我一個人直接離開,而是細心地幫我將身上明顯過大的大衣給係上扣子,牽著我的手走出車門外。


    車子直接停在一棟高級公寓的門口,剛被門房恭敬地送入大門,公寓的總管事就立刻從管理室走出來,恭敬地朝他鞠了一個躬,並且清楚快速地告知早上的時間裏,有多少聲名赫赫的人物曾經到訪,另外禮物是不是要送到房間等等。


    如果我不是非常清楚第五大道上究竟有幾家飯店的話,恐怕會以為這裏隻是一個假裝是公寓的五星級旅館,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公寓還可以有如此齊全的服務。


    「這位是路曉步先生,以後他偶爾會住在這裏,如果他有什麽問題,麻煩你多擔待點。」


    「好的,我知道了。」


    管事深深的注視了我一眼,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裏並沒有太多其他的思緒在,頂多隻有一點點疑惑。從他的眼中我可以猜出,傑洛特並不是那種會常常把情人帶回家的人,我是一個特例。


    特例這一個詞可以代表很多意思,然而這時候我卻隻能往好的那一方麵想,而且一旦開始幻想就聽不下來。想到我可以說是傑洛特的唯一,光這一點,就能讓我忘記所有負麵的想法,讓酒窩又跑上了兩頰,看得管事微微一愣。


    可惜,我連跟管事打招呼的機會也沒有,臉上才剛掛上微笑,就又被傑洛特給拉著手一路拖到電梯門口,害我隻好一邊回頭跟管事招招手,一邊快步跟上才不會跌個狗吃屎。


    身邊的這個人啊!


    真的讓人很難想透他到底在想什麽,進入豪華的電梯裏,他又一聲不吭。隻是不曉得他是忘記,還是真心,他的手就這麽一直牽著我的,沒有放開。


    ……那種牽手的方式……除了媽媽之外,他是唯一一個。我們的十根手指頭,一根嵌著一根,雖然兩人的手都不小,他還是比我大了起碼有兩號還多很多,我低頭看著,看著自己粗糙的手,幾乎讓他包的看不見,溫暖得有點熱,害我又好想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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