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之前,範斌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下放”到這個“荒涼”的地帶。


    這一切都要從那通該死的電話說起。


    那天天氣很熱,消防隊裏的冷氣又壞了,幾個大男人悶在小小的屋子裏值勤,雖然不斷灌著礦泉水,但身體裏的燥熱還是揮之不去。有的人幹脆打赤膊,有的人幹脆換上了短褲,甚至摸來幾包冰袋放在脖子上偷涼。


    然後那通電話響了起來。


    “喂?市立消防局。”一個同事接起電話,口氣不太耐煩。


    “我在總統府前麵放了炸彈!”


    “什麽?”同事跳了起來。


    電話已經掛了。


    “喂?喂喂?”同事一下子緊張起來,他馬上轉頭詢問大家的意見:“我剛剛接到電話,有人說他在總統府前麵放了一顆炸彈!”


    大家麵麵相覷,這時範斌突然厭煩地說:“別鬧了,這一定又是哪個無聊人士開的玩笑!總統府前麵那麽多站崗的便衣,怎麽可能會隨隨便便讓人扔炸彈?”


    天氣那麽熱,太陽那麽大,會選這種日子去總統府前麵放炸彈的人,八成是腦袋不正常。


    過了一會兒,突然有人問:“萬一是真的怎麽辦?”


    範斌反問那個人:“那我問你,上個月我們接了幾通這種惡作劇電話?”說完他自己數起來:“有一次有人謊報家裏失火;有一次有個頑皮的小孩說自己被綁架了;還有一次有人說有三隻小貓卡在樹上,要我們去救貓,結果去了之後才發現,那裏根本連棵樹都沒有!”


    “可是不確認就下判斷,不太妥當吧?”又有一個同事不放心地問。


    “你要是不放心,就趕快去總統府前麵看看啊!”範斌風涼地說。


    提問的兩個同事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外頭的烈日,最後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去現場看看。


    範斌拚命灌著水,一手揮去臉上如雨的汗珠,滿臉不耐煩地看著正在換裝的兩個同事。


    “喂,你們真的要去看啊?打個電話請總統府那邊的人注意一下,不就好了?”


    “就像你說的,這種惡作劇電話太多了,我們也不是很確定來源,就這樣麻煩人家,不太好意思,所以還是親自去看看好了。”其中一個同事這樣回答。


    範斌聳聳肩,不置可否。


    反正他相信,這兩個人鐵定會白跑一趟,隻是浪費力氣而已。


    結果,真的有人在總統府前扔炸彈。


    雖然隻是很粗糙的土製汽油彈,炸彈客也很快就被便衣製服,而且炸彈也沒有對總統府內部以及人員造成傷亡,但是這件事情還是很快就上了當日晚間新聞的頭條。


    當那些記者從異常興奮、神經有些不太正常的炸彈客口中知道,炸彈客之前就已經打電話向消防局嗆聲的時候,他們紛紛把麥克風對準消防署長──


    “署長!署長!請問您對這件事情有什麽感想?”


    “署長!您的手下明明就接到了炸彈客的電話,為什麽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署長!您這算不算是知情不報?萬一造成人員傷亡,您該怎麽辦?”


    署長鐵青著臉,擠開一堆媒體就要離去,但是記者們還是不放過他,一直緊追不舍。


    署長的座車一路開到了接到炸彈客電話的消防局。


    記者們恍然大悟,紛紛拋下署長,跑去找消防局長,繼續拋出同樣的問題──


    “局長!局長!請問您對這件事情有什麽感想?”


    “局長!您的手下明明就接到了炸彈客的電話,為什麽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局長!您這算不算是知情不報?萬一造成人員傷亡,您該怎麽辦?”


    禿頭的局長慘白著一張臉,麵對一堆麥克風,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呃……我想……這個……一定是有內部的誤會……”局長結巴地說著,但他話還沒說完,就一直被記者們打斷。


    “局長,到底是誰接到了電話?”


    “局長,接到威脅電話卻不通報,是不是會以撤職處分?”


    “局長!局長!您別走啊!”


    局長苦著一張臉,心想他不走也不行啊,堂堂署長已經等在局裏,準備好好教訓他了。


    可惡!到底是局裏哪個王八蛋,接到了炸彈客的威脅電話後不當一回事的?


    雖然他們也常常接到惡作劇電話,可是也不能這樣掉以輕心啊!


    於是署長罵局長,局長念隊長,隊長最後漲紅著臉衝進辦公室裏,怒問:“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接了炸彈客的電話,卻不當一回事的”


    辦公室裏所有的隊員,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最高大、最顯眼的那個男人。


    範斌感受到大家的視線,慌忙努力瞪回去。


    開玩笑!你們就這麽想要我死啊


    隊長順著大家的眼光看去,目光落在範斌身上。


    “範斌!”


    “有!”


    “是你接的電話?”


    “報告隊長!不是我!是陳堯接的電話!”


    “那為什麽大家都看著你?”隊長懷疑地盯著範斌。


    “因為……因為……”範斌有些為難地看向自己的同事們。


    拜托拜托,誰來救救他,替他說兩句好話?


    “因為怎麽樣?說!”隊長站到範斌麵前,講話的時候因為太過激動,有好幾滴口水都噴在範斌臉上。


    “因為──”範斌心一橫,幹脆吐實:“因為是我說這通威脅電話大概隻是惡作劇,不用在意的!”


    要死就死個痛快!


    爸爸、媽媽,孩兒不孝,都已經二十有五了,現在還要回家去當米蟲……唉,他鐵定要被革職了。


    “你真的這樣慫恿大家?”隊長臉上的青筋開始不斷跳動。


    “報告隊長,我沒有──”


    “住口!範斌,你從今天開始被革職了!因為你的意氣用事,害得全隊的人都被記警告一支,局長今年的年假也沒了!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到你!”隊長氣得又叫又跳,眼看就要撲上去和範斌打個你死我活。


    隊員們紛紛上前阻止,說老實話,他們不是怕隊長會傷害到範斌,而是怕人高馬大、脾氣又不是很好的範斌,萬一不小心動真格的,把隊長打得住院怎麽辦?


    大家拚命說盡好話、安撫隊長,好不容易,隊長終於安靜下來。


    隊長努力深呼吸幾口,然後又抬起眼,狠狠瞪著範斌說:“範斌,你這自大的個性絕對要好好改一改!而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最適合讓你去好好‘磨練’一下!”隊長說完後,露出一個扭曲的冷笑。


    哼哼,“那個地方”,絕對會讓範斌永生難忘。


    在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又坐了一個小時的公車之後,範斌終於來到他被“下放”的地方──位於南部某郊區的某大學附設野生動物收容中心。


    範斌一肚子不願意,雖然他知道消防員偶爾也必須出動去救小動物或是捉蛇捕鱷魚,但為什麽要把他派到這種地方?難道這裏常常失火?還是常常有動物走失要他去捉回來關好?


    他扛起行李,慢慢走進校園,朝著動物收容中心走去。


    校園異常廣大,他走了半天,加上人生地不熟,又迷了點路,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目的地。


    掛在大門口的收容中心招牌,上頭滿是泥巴,還有幾枚不知名動物的腳印。


    他走了進去,來到一處像是辦公室的鐵皮屋前,敲了敲門。


    沒人回應。


    “這什麽鄉下地方?連個電鈴都沒有……”一麵抱怨著,他又更加用力地敲了敲門。


    裏麵終於有了聲音。


    像是女人穿著高跟鞋的聲音,一下一下踩在堅硬的石板地上。


    高跟鞋的聲音很輕快,感覺得出來,裏麵的女人心情似乎很好。


    範斌卻納悶地想著,在這種地方工作,需要穿上高跟鞋嗎?


    “咿呀”一聲,紗門打開了,但是出來的卻不是範斌想像中穿著高跟鞋的美女,而是──


    一隻老山羊


    範斌低著頭看它,老山羊也抬起頭,用著橫半月形的眼瞳瞧著他。


    一人一羊對望了五秒鍾,老山羊突然叫了起來,這才讓範斌回過神來。


    呃……這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會有山羊在辦公室裏?


    他探頭往門內看去,隻見裏麵空蕩蕩的,有兩、三張辦公桌,但上頭都堆滿了雜物。桌子旁也沒有椅子,好像沒有人在這裏辦公一樣。


    從窗外照進的幾束夕陽光芒斜斜地橫過整間辦公室,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陰暗。


    怎麽感覺起來這裏不像常常有人來的樣子?


    他又狐疑地望了老山羊一眼,隻見老山羊熟門熟路地鑽進門內,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範斌也跟著進去,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突然見到老山羊低下頭,正用羊角在地板上頂著一個圓形的物體。


    範斌冷笑一聲,敢情這隻山羊是從馬戲團救出來的,所以隨時隨地都喜歡玩雜耍?還是它太寂寞了,想要和他玩玩球?


    不過那顆球的形狀看起來好像怪怪的……而且也不太容易滾動的樣子。


    當老山羊把那顆“球”頂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彎下腰,抱起那顆“球”。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怎麽軟軟的,上麵還布滿鱗甲?


    範斌好奇地拿著「球”在寬大的手掌上翻來覆去,他沒注意到老山羊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溜不見了。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突然肩膀後麵有些微刺的感覺,他不甚在意地回頭,卻在見到一柄對著自己的烏黑搶管時,嚇得差點屏住呼吸!


    因為背對著陽光,他無法看清拿槍指著自己的人是誰,他隻能從背光的影子來判斷,那是一個不算高大的男子,而他手上拿著的像是長形的來福槍。


    “你是誰?”男子的聲音清清冷冷,聽不出有什麽情緒。


    範斌愣了一下,然後隨即想起來,自己又不是小偷,有什麽好理虧的。


    “你是來偷東西的?”男子又問。


    槍管突然近了好幾寸,幾乎要貼在他的臉上。


    “雖然這隻是麻醉槍,但是高效麻醉打在臉上的話,你的臉部肌肉至少會僵硬一整天,而且無法控製嘴部肌肉,口水會一直流不停,所以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清冷的聲音現在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


    “先生,我不是小偷!”受到這莫須有的質疑,範斌的脾氣也上來了,“我是來這裏報到的!誰知道這什麽鬼地方,居然一個人都沒有,還有一隻奇怪的老山羊來應門。這顆奇怪的球,也是那隻老山羊踢給我的,根本不是我自己拿的!”


    他才不屑偷這破爛辦公室裏的東西呢!


    男子冷笑了一聲。


    “把你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


    範斌嘴裏咕噥了幾聲,但還是乖乖照做。


    自己明明是一個大男人,論體型也絕對比這人占上風,現在卻要對他言聽計從,真不是滋味。


    可是誰叫他手上有槍?


    雖然隻是麻醉槍,但是照他剛剛描述的,要是打在臉上會流一整天口水……別說看起來不雅觀,光是這樣想,他就已經覺得嘴巴的肌肉開始在抽搐了。


    當那顆奇怪的“球”被放到地上之後,拿著槍的男子突然吹了幾聲口哨,然後那顆“球”居然自己展了開來,變成一隻奇怪的生物!


    不,也不應該說是奇怪,最起碼範斌小時候去動物園的時候,見過這種生物,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剛剛捧在手上的,居然會是一隻──犰狳


    難怪他老覺得這顆“球”好像是活的一樣。


    犰狳展開身體之後,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到擎著槍的男子,便像隻小狗一樣,有些笨拙、急匆匆地跑到他身後,然後再度縮成一顆球。


    “原來那是犰狳?”範斌沒掩飾自己的驚訝。


    畢竟從小在都市裏長大的他,從沒這麽近距離看過野生動物,更別說他剛剛還把那隻犰狳抱在懷裏端詳呢。


    “你說你是來報到的?你該不會就是上個星期上報紙頭條的那位消防員吧?”男子的槍終於離他的臉遠了一些。


    但範斌一點都不高興。


    一聽到舊事被重提,他就整張臉垮了下來,甚至有些忿恨地看著挑起他心中痛的混蛋家夥,不開心地說:“那又關你什麽事情?”


    可惡,他站的位置真差,從這個方向望過去,不管怎麽看,他都隻能看到這家夥逆光的身影,他的眼睛被太陽光刺得很難受,可是他又不甘心就這樣示弱……


    “你是不是範斌?”男子突然問。


    “是,沒錯。”


    男子手上的槍放了下來。


    “你來得正好,今天是我們出診的日子,小威和大威都不在,我隻是回來補充藥品的,等下還要去幫幾隻骨折的梅花鹿動手術,這裏就先交給你了。你看到的老山羊叫作園長,等一下把它找回來關進後麵的羊圈裏。這隻是球球,半小時後是它的吃飯時間,但是它很怕陌生人,所以請你喂它吃飯的時候,唱歌給它聽,這樣它才會把頭探出來乖乖吃飯。它不喜歡聽兒歌,也不喜歡聽英文歌,也不要唱周傑倫的歌給它聽。上次小威唱他的歌給球球聽,球球整整兩天都不願意吃東西。喂完球球之後,還有後麵三隻台灣黑熊、十八隻紅毛猩猩,還有──”


    “等一下!現在都幾點了!”範斌飛快地看了一下手表,“下午四點半了耶!公家機關不是五點下班嗎?我哪有可能在半小時內搞定這所有的事情?”


    “是不可能。”男子的回答異常冷靜。


    “我不管,時間到了我就離開,我才不要第一天就加班!”


    男子揚起了一邊眉毛,隻可惜因為逆光,範斌並沒有瞧見這個具有警告意味的表情,依舊自顧自地念個不停。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從台北跑到這裏,累都累死了,而且我的本職是消防員,又不是動物園管理員,為什麽要做這些雜七雜八、和動物們打混的事情。”


    “你不喜歡做這些事情?”男子突然問他。


    “當然!我又不是自願來這裏的!”


    “那我勸你最好乖乖照我的話做。”


    “你又是誰啊?為什麽我要乖乖聽你的?難道你是這裏的老大不成?”


    哼!他才不信呢!


    隻不過是個愛拿槍唬人的怪家夥,八成是這裏請來的工讀生而已。


    “我是袁子齊,是動物收容中心的主任,這裏一切大小事情都由我管,包括你的考績。你想早點回去,就聽我的話,做我要你做的事情,哪天我心情好了,說不定還會通融一下,放你回台北。雖然我看你不順眼,但是我們這裏實在缺人,你這麽高壯,留在這裏做那些‘雜事’一定很有用。”


    晴天霹靂。


    除了驚訝,範斌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用看,他也可以知道那家夥臉上一定掛著得意的笑容。


    嗚……可惡!


    要不是看在他一副弱弱的肉腳樣,他早就撲上去狠狠打一頓了。


    等等……他真的很弱嗎?


    個性這麽嗆、又不給人留情麵,還寧願待在這種奇怪的荒涼地方,成天和一堆動物為伍,一定是個追不到女人的宅男,所以才把心力都放在這些無聊的動物上頭。


    這麽想著的範斌,嘴角上出現嘲諷的笑容。


    “袁先生,不,或者我該稱您一聲‘袁主任’?”


    “隨便你愛怎麽叫,隻要記得我的職位比你高就行了。”


    範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一定要看清楚這家夥到底是什麽模樣!


    他直直走向袁子齊,高大的身軀像座山一樣籠罩住他,但是對方一點也不驚慌,也沒有後退,而是抬著頭,不客氣地回望著他。


    當範斌的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看清麵前男子的容貌時,他再度吃了一驚。


    那是一張十分清秀的臉龐,明亮有神的眼眸,挺翹的鼻子,微微抿著的嘴唇竟如同女子那樣有著淡嫩的玫瑰色澤。雖然是男人,他卻留著長發,還將長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鬆鬆的馬尾,怎麽看都像個大學生,隻有那張臉上堅毅與冷靜的神情,泄漏了些許他的真實年紀。


    再往下看,他的身材雖然不特別強壯,但其實並不瘦弱,長期處於勞動狀態更讓他身材結實,卻不會誇張到肌肉賁張的地步。肌膚曬成健康古銅色的手臂上,扛著一把麻醉槍,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藍色製服裹著在男人身上很難見到的腰身。


    範斌看得發愣了,他怎麽想都沒想到,剛剛那個拿槍指著自己的怪家夥,竟然是一個這麽清秀、“可愛”的年輕人?


    他突然覺得心跳有些加快,卻不解這種悸動是因為什麽緣故。


    好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吐出一句話──


    “你今年幾歲?”


    像是早就習慣了別人對於他外貌與年紀的猜測,袁子齊聳聳肩回答:“二十七。”


    二十七!


    他已經二十七了!


    為什麽他看起來會這麽年輕?


    他家老姊才不過二十六,臉上就已經出現一堆小細紋,天天在家敷麵膜也沒救。但眼前這家夥比他老姊年紀還大,看起來卻比老姊要“幼齒”多了。


    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種男人?


    還是他真的太少見多怪了?


    突然,又一個問題蹦入他的腦海裏。


    那這麽說來,袁子齊的年紀比自己還要大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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