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走了你的荷囊,」他喉間滾了滾,稍頓後,神色有些冷硬,「防你亂來。」


    他沒有說「亂來」什麽,說話時語氣、神情也稱不上和善,就像當年在溯回城初遇時那般。


    可如今的趙蕎卻已能聽懂他沒說出口的關心與擔憂,再不會因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各說各話而上火與他犯衝。


    他這是怕船家老大若引她去服「賽神仙」,她為了博取對方信任便孤注一擲主動上套——


    在先前某個轉念間,她是曾有過這般危險的想法。


    「嗯,別擔心。方才韓靈說了那玩意兒方子邪,目前尚無克製之法。我有數的。」


    船家老大果然尋出些祭船剩下的黃紙、香燭,又另拿了一碟果子和半壺酒來。


    「就隻這些了。」


    「出門在外,又在船上,能有這些表個心意已經很好了。實在多謝您。」趙蕎感謝再三,又轉頭讓賀淵取出三個銅子給船家老大。


    船家老大倒沒說不收:「不值這麽多,又不是齊全成套的物事。我收兩個意思意思就行。」


    又叫船工拿了個破碗來給她燒黃紙用。


    在後艙門前的角落裏簡單遙祭一番後,趙蕎便順勢拉了賀淵坐下,與船家老大攀談起來。


    「我說您這麽年紀輕輕就掌家呢。哎,也怪不容易的,」船家老大同情一歎,摸出火石來,「冒昧問一句,令尊不在後,怎不是令堂挑家中大梁呢?」


    「實不相瞞,我父親出意外後,家中兩個母親都傷心得沒了主張,提不起精神打理家業了。」趙蕎無奈笑笑。


    「兩個母親?」船家老大驚訝地瞪了瞪眼,上下打量她一番,「那您家可是大戶人家啊!」


    大周《戚姻律》中,若家主有九等以上官身,或因對當地有所貢獻而被官府嘉獎「鄉紳」頭銜,則允準其迎兩名伴侶。


    趙蕎是故意透這個風給他的。


    「咳,早些年戰亂時,我祖父做了點不好說的營生,給家裏攢下薄薄基業。聽說武德太上皇還沒進鎬京那會兒,號召民間捐錢捐物助驅逐外敵,我祖父捐了些,就這麽得了個義紳的名頭。麵上光而已,談不上多大個門戶。」趙蕎隨口瞎編,張嘴就來。


    好在她旁邊的是賀淵而不是韓靈,不然必定要笑出聲。


    賀淵抿唇,垂眸看著腳尖,心道她這也算天賦異稟吧,什麽瞎話都能說得跟真的似的。


    船家老大笑嗬嗬指了指趙蕎:「謙虛了不是?出門在外財不露白,我懂我懂。您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趙蕎抱拳苦笑:「我也不瞞您,家底兒麽是有點,不過眼看著就要坐吃山空了。要不我們小兩口也不用帶班子到處掙活兒養家不是?」


    「走南闖北撂地擺攤,不是個清閑事,」船家老大點頭附和,「您二位瞧著年歲不大,既吃得了這份苦,早晚出人頭地。」


    戰亂年月祖輩做了些上不得台麵的勾當發了橫財後,捐助複國之戰得了「義紳」名頭將門楣洗幹淨,給後代多少留幾分家產。後代中未必人人有本事,有些就隻能守著祖產等著坐吃山空。這種事在當今也不少見。


    趙蕎的說辭三分露七分遮,落在船家老大耳中倒更合情合理了。


    「承您吉言!」趙蕎見他沒有再深談的意思,心中稍稍起急,麵上流露出苦澀愁緒,「若我父親還在就好了,許多事他還沒來得及教我呢。哎,兩位母親也總是以淚洗麵,念念叨叨說這都兩三年了,給他燒過的東西也不老少,總不見他來夢裏捎個話。」


    船家老大笑瞥她一眼,低頭咕嘟咕嘟抽了幾口水煙,沒接話。


    趙蕎不以為意,兀自又道:「您說,會不會真是人死如燈滅,燒什麽都不過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罷了?」


    「要我說啊,那就不是,」船家老大寬慰道,「您想啊,從古至今人人都這麽做,這事就肯定有它的道理。令尊沒有入夢相見,想是有什麽緣故。人隻要生前沒做什麽大奸大惡的事,死後是要踩著天梯神道登仙境的。若機緣對了,家人上那道去尋一尋,還是能見著麵。」


    趙蕎嘖舌:「還有這種說法?」


    「您沒聽過?」船家老大笑了,「入夜還得靠碼頭攬客,我先去吩咐些事,得空再與二位細細說。」


    「好,您先忙。」


    回到客艙門口,趙蕎歎了口氣:「他比我想象得要謹慎。方才我是不是話頭拋得太急了?」


    她不是個耐煩與人周旋的性子,有什麽事總願直接撂地。這種習慣往好聽了說是直率利落,但有時卻容易壞事。


    就像那年在溯回城,賀淵請求她不要將「那件事」說出去,她毫不猶豫一口應承,反倒讓賀淵誤以為有詐,跟前跟後差點沒把她煩死。


    方才她好像又犯了這毛病。


    船家老大本來已信了她是薄有家底的人,也接了她的話,不著痕跡地拋出點苗頭來。可就在她想進一步往深了去引時,他忽然謹慎打住了。


    此刻趙蕎回頭反思再三,實在吃不準是自己太急躁引發他的疑心,還是旁的緣故。


    她很忐忑,也很煩躁。


    賀淵想了想,誠實點頭:「是。急了些,容易讓人覺得有詐。」


    「我油炸你個死人頭!」趙蕎遷怒炸毛。


    「不是你自己問我的嗎?」賀淵擺出無辜的冷漠臉,「我隻是如實作答。」


    「我出了紕漏自己不知道嗎?要你說?!」趙蕎一把將他推抵到船板上,凶巴巴惱羞成怒,「這就好比有個長得不好的看人問你,‘我是不是很醜’?人家這時是想聽你如實作答嗎?!你但凡是個人,都該知道寬慰一句說‘你不醜,還有救’!」


    「受教了。」賀淵垂眼看看抵在自己胸前的那隻手,又看向趙蕎那躍動著小火簇的明眸。


    趙蕎收回手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自己先笑了:「看什麽看?沒見過惱羞成怒亂發脾氣的人啊?」


    順手幫他理了理衣襟。「對不住啊,我急起來脾氣就不好的。」


    「嗯。」


    雙雙沉默片刻後,賀淵清了清嗓子。


    「我想了想,若真有個人那麽問我,」賀淵神情鄭重而誠懇,「我會告訴對方,韓靈那裏有一種叫‘玉容春’的藥膏。太醫官還有幾種養顏的方子。」


    在他的觀念裏,提供幾個能實質解決問題的法子給對方希望,比空口白話的寬慰要有用。


    雖方才趙蕎拋出話頭急了些,但據他從旁的觀察,船家老大隻是慣例謹慎,不像起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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