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時愣住了,他身居高位多年,又兼脾性溫和,待人親切有禮,人緣一向不錯,這還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


    等趙羨反應過來,那兩名少女已經走遠了,山中又恢複了安靜,他仰頭看了看天色,一輪新月已經掛在了天邊,娟娟如少女羞澀的娥眉。


    「這下可就糟了……」他喃喃地道。


    等到了家時,天色已經黑透了,姒幽將燈火點起來,屋子裏便染上了暖黃的光芒,姒眉把那一籃子桑葚放在桌上,隨手揀了一個吃,道:「阿幽姐,我先回去了。」


    「去吧,」姒幽彎腰從木桶中舂出一碗粟米來,叮囑道:「路上小心些。」


    姒眉答應一聲,提著姒幽給她的竹燈籠離開了,院子裏很快就恢複了寂靜,姒幽把桑葚泡在水裏,在桌邊削了一會竹管,然後站起身來,提著一盞竹燈,出了門。


    她依舊沒有鎖門,屋子裏透出來的光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好似深夜魅影一般,婷婷嫋嫋,穿過了竹林。


    晚風吹過時,樹影婆娑,今夜的月光不太亮,姒幽提著燈,走在婉約的山道間,她經過的地方,蟲鳴和鳥啼都瞬間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咽喉一般,一絲聲音都沒有,山中唯有一片死寂,詭異無比。


    趙羨就是在這一片詭異的寂靜中,看見了那一點暖黃的光。


    光不甚亮,卻將那隻提燈的素手映得幾乎半透明,精致無比,五指纖纖,宛如工匠精雕細琢的工藝品。


    他看著那少女走近了,光芒將她素白的衣袍勾勒出明暗不定的線條,白日裏才驚豔過的那張麵孔,再次出現在眼前,趙羨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自己驚走了這一隻漂亮的蝴蝶。


    姒幽提著那盞小小的燈,立著男子麵前,居高臨下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腿上一晃而過,她道:「我救你一命,你得報答我一次。」


    她的聲音清冷,語氣緩慢,像是浸泡在寒泉中的玉石,互相擊打時發出的悅耳之聲,姒幽的眼裏帶著詢問,那男子仿佛在思量著什麽,片刻後,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姒幽半蹲下來,將手中的竹燈放在一旁,伸手揭開了男子的褲腿,那裏早已經被什麽劃破了,露出一大片傷口來,深可見骨,皮肉翻卷,又被水泡了許久,看上去觸目驚心。


    連趙羨自己都不願多看,而眼前的少女卻好像看到了什麽尋常的事一般,連眼神都沒變一下,她伸出纖細的五指,在傷口上方輕輕拂了一下,趙羨隻覺得一陣細微的疼痛,像是……被什麽蟲子咬了一口似的,不輕不重,很快就消失了,那感覺倒仿佛是他的錯覺。


    緊接著,他便看到少女收回了手,表情很平淡地道:「起來。」


    原本姒幽說的話他是聽不太懂的,這兩個字倒是很明晰,可見這裏的方言與官話還是有些相通之處,連蒙帶猜也能猜出些意思。


    是的,趙羨覺得自己這是被水衝到了哪個鄉下地方來了,畢竟這裏都是深山老林,百姓不會說官話也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少女讓他起來,他的這條腿都斷了,還怎麽起來?


    姒幽看他半天不動,提起一旁的竹燈,站起身來,又重複了一遍:「站起來。」


    一字一頓,很是堅持,她以為對方沒聽懂。


    男子抬頭看了看她,然後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麽,撐著地麵動了動,費勁地站起身來,不想竟然真的站穩了,那條斷了的腿沒給他造成任何阻礙,男子的眼中閃過驚異之色,目光忍不住又投向她的手,仿佛見到了什麽神跡一般。


    姒幽沒搭理他,提著燈,慢慢地道:「跟我來。」


    她帶著救下的那個陌生男子回了竹林,屋裏的燈燭還點著,光芒透出來,顯出一種別樣的溫暖。


    直到進了屋子,趙羨才感覺到自己的那條斷了的腿又開始隱約疼痛起來,且比之前還要厲害許多,就像是方才走路的這段時間的疼痛都被一點點累積下來,這時候突然爆發,讓他差點跪倒在地。


    他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桌子,這才免於摔倒,正在這時,一個蒲團被挪到麵前,趙羨抬起頭來,卻正好看見那少女,眼神淡淡的,示意道:「坐。」


    「謝謝。」


    趙羨沒再強撐,他在蒲團上坐了下來,開始打量這間屋子,一眼望去,大多數的家具物件都是竹子製成的,包括他坐的這個蒲團,桌子,甚至於燭台,窗邊放著一個竹筒雕刻的花瓶,裏麵插著玉白色的花,香氣很淡,有些涼,就像這個少女一般。


    姒幽從櫃子裏翻出幾個小竹罐來,裏麵都是些藥粉,她挑揀些,拿給了那個陌生男子,日後用得到他,腿若是不治好,還是有些麻煩。


    她低下頭,問他道:「名字?」


    「李羨。」


    盡管他的咬字很清晰,但是在姒幽聽來仍舊有些奇怪,不過想到對方是個外族人,語言不太相通,倒也正常,她學著說了一遍:「李、羨。」


    短短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卻有一種抑揚頓挫之美感,叫人忍不住想要多聽幾遍,趙羨的心裏都忍不住為之怦動,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要脫口將自己的真實姓名告知她,他想聽一聽,這個名字從少女口中是如何念的,用怎樣的語氣,怎樣的音調。


    這種念頭才剛剛升起,就被他理智地按捺下來,趙羨笑了一下,問道:「你呢?」


    怕少女聽不懂,他還刻意地把語氣放得很慢,姒幽聽出來了,答道:「姒幽。」


    趙羨在心裏默念了幾遍,才笑著對少女道:「多謝你救我。」


    姒幽隻是掃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外族人剛剛說的是什麽,但是那不重要,她索要的隻是一份報答而已。


    她站起身來,去灶上做了兩個菜,又盛了些米飯來,姒幽忙碌的時候,趙羨便一直望著,看著她將素白的袖子挽起,露出兩條白皙的玉腕,動作熟練地刷鍋炒菜,暖黃的燭光在她的麵孔上投落,宛如玉人。


    她是一個人住麽?沒有別的親人?


    趙羨看著她,心裏漫無目的地猜測著,不知自己現在隨著河流漂到了哪個地方,不過這樣也好,那些追殺他的人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了。


    姒幽將菜飯端到了桌上,就著地上的竹席跪坐下來,一盤清炒薺菜,一盤青團,都是她尋常吃的,盡管家裏現在多了一個人,不過姒幽並沒有加菜的想法。


    姒幽跪坐下來之後,沒有立即拿起筷子,她照例掐了一個手勢,三次稽首,睜開雙目,卻見坐在對麵的趙羨目光略微驚異,仿佛對於她方才的舉動很好奇:「這是做什麽?」


    這一句姒幽倒是聽懂了,她想了想,簡短地答道:「奉告母神。」


    巫族最是信奉母神,一年到頭除了各種節日和大小祭祀以外,平日裏食飯釀酒這種事情,也需要奉告母神,這是信仰和敬重。


    趙羨點點頭,他的目光落在了麵前的飯菜上,用很古樸的粗陶碗盛著,這種陶他從未見過,那兩盤菜他也不認識,大約是能吃的。


    他試探著夾起一筷子,放入口中嚼了嚼,有點澀,菜葉粗糙,勝在有自然的清甜味道,珍饈美味吃多了,他還是頭一回吃這種鄉下野菜,也算是一種別樣的體驗了。


    吃過晚飯之後,姒幽便收拾了碗筷去洗,回來時,見趙羨還坐在竹席上,她的目光掃過對方的膝蓋,已經上過藥了,用白色的棉紗纏住,這麽嚴重的傷口,想全好的話至少需要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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