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頭蒼苔遍生,她伏跪在那裏,衣裳被雨水浸濕了,整個人顯得異常纖細脆弱,像一隻被雨打濕的白色蝴蝶,落在了人間。


    天色不知何時漸漸暗了下來,雨卻停了,無數的難過堆積在心口處,讓姒幽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整整六年,她的肩膀上擔負著這如山的恨意,此時她竟有一種撐不下去的感覺。


    姒幽怔怔地望著前方,墳前的竹片是她親手劈下來,一筆一劃地刻上去的,這裏麵躺著的,是她一雙弟妹。


    左邊是姒陽,右邊是姒桑,姒陽天生目盲,一生下來就是瞎的,什麽也看不見,所以性格很是安靜,像某種小動物,柔軟而無害,總是怯生生的。


    姒桑與姒陽恰恰相反,她性格調皮跳脫,喜歡大笑,笑起來很燦爛,讓人不自覺想起午後的陽光,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從前阿爹和阿娘還在的時候,她就敢跟大人們對著幹,後來被姒幽教訓過幾回,便老實了許多,但也獨獨隻怕姒幽一人。


    那時候的姒陽五歲,姒桑六歲,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熟悉這個世界,就被迫永遠離開了。


    每每思及此處,姒幽便覺得心痛無比,比那赤蛇的蛇毒還要難以忍受。


    既痛恨那些披著人皮的鬼怪們,也痛恨自己的無力。


    手掌間傳來疼痛,姒幽低頭一看,卻原來是不止何時抓了幾枚小石子在手心,尖銳的棱角割破了手掌心的皮膚,傷口血肉模糊。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將她的手握住,仔細把小石子一顆顆取下來,姒幽茫然轉過頭去,望著那個男人,眼睛慢慢地眨了眨,道:「你怎麽在這裏?」


    趙羨心裏騰升起一種無奈感,但還是回視著她,答道:「我見你沒打傘,便跟過來了。」


    許是因為他的語氣太過溫和的緣故,姒幽倒是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她心裏想,這是個外族人,手無縛雞之力,他與巫族人不同,沒什麽幹係的。


    更何況,這麽多年來,她踽踽獨行至如今,已經很累了。


    姒幽舉著手,任由男人將她傷口處細碎的小石子一點點挑揀出來,聽趙羨問道:「疼麽?」


    姒幽腦子裏一片茫茫然,語氣卻是難得地乖順:「我疼。」


    說完這句,眼裏便撲簌簌落了下來,她又重複了一遍:「我好疼。」


    趙羨的手立即頓住了,他望著少女,那雙向來漠然冷清的眼眸中,淚水盈盈,長長的睫羽仿佛是被沾濕的蝶翼,幽黑如墨玉的眼睛裏起了氤氳的霧氣。


    看著那層薄霧,他便覺得一顆心像是被什麽捏緊了,鈍鈍的疼,迫使著他做些什麽來緩解這令人束手無策的疼痛。


    於是趙羨便伸出手去,輕輕拭去那些淚水,其實他更想將那些淚珠吻去,隻是衝動到了臨頭,他卻又硬生生按捺下來。


    他怕驚走了這隻蝴蝶。


    趙羨看看那遍布傷口的掌心,安撫道:「吹一吹便不疼了。」


    他說完,便果真輕輕吹了起來,微微涼的氣息自傷口上輕柔地掠過,姒幽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傻傻道:「這是什麽緣故?」


    吹口氣傷口就不會疼了?


    聞言,趙羨默然片刻,最後隻能真誠地望著她的眼,道:「這是我們家的獨門方法。」


    姒幽這才恍然,點點頭,不再多問,微涼的輕柔氣息輕輕吹拂著傷口,倒仿佛真的沒有之前那般疼了,她道:「你的方法確實有點用。」


    趙羨忽而笑了,故意道:「隻有我吹才有用。」


    姒幽聽了,麵上浮現幾分若有所思的神色,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湊過來仔細地盯著他看,認真道:「難道你是藥人?」


    她靠得太近,嗬氣如蘭,帶著一股雨後竹林的清冷氣息,趙羨定了定神,才把滿腔翻騰的心思壓了下去,道:「什麽是藥人?」


    姒幽觀察他一會,答道:「藥人自小會被喂食各種各樣的藥材,骨血皮肉皆可入藥,能醫百病。」


    還有這種說法?趙羨眼皮子一跳,答道:「我不是。」


    「哦,」姒幽看起來有些失望,她退開些,試圖站起身來,哪知她跪得太久了,腿腳早已麻木無力,趙羨適時將她扶住,免得她一頭栽倒。


    姒幽忽然問道:「你們外麵的人,若是遇到了仇人,會如何做?」


    趙羨不防她有此一問,愣了片刻,才答道:「那得看看是什麽仇了。」


    姒幽望著他,眼神幽冷,道:「若是血海深仇呢?」


    趙羨道:「叫他繩之以法。」


    姒幽不解:「繩之以法?什麽法?」


    趙羨:「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殺人是要償命的。」


    姒幽聽罷,便道:「是你們那裏的規矩麽?」


    趙羨點點頭,姒幽道:「可規矩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聞言,趙羨頓了片刻,又道:「那便叫他償命。」


    「是,」姒幽的眼神冷冷的,像凝固了冬日裏的冰雪,喃喃道:「要他們償命。」


    她伸手輕輕撫過墳墓前的竹片,動作輕柔,如記憶中那般,撫摸著弟妹的頭頂,親昵無比。


    就在趙羨以為她不會說話的時候,姒幽開口道:「這是我的妹妹,姒桑。」


    趙羨聽了,立即意識到什麽,看向另一座墳墓,道:「那個呢?」


    「那是弟弟姒陽。」


    姒幽終於將她刻在了心底整整六年的仇恨說了出來,說給這個外族人聽,事情過去了數年,她卻覺得仿佛仍舊在昨日發生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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