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蔽月夜更鼓驚夢恍隔世幽幽淒魂餘殘情


    晴空朗朗,萬裏無雲,徐晨曦心情大好地深吸了口氣,一個多月了,再不出門透透氣他都快覺得自己是行將就木的病老頭,隻是……


    怎麽又是這隻野猴子!?


    看著門外唇紅齒白衝著他直笑的纖瘦人影,徐晨曦就有股再把門板甩上的衝動。


    他真懷疑這幾十天江湖是不是無風無浪太平過了頭,人人都閑到無事可做,要不這惱人的毛小孩跟那個理當日理萬機的古大門主幹嘛老輪著在他跟前晃?還是說河幹了底船全觸了礁,買賣做不成才得這般清閑?


    「早啊,小夜夜,出門走走嗎?我陪你。」揚著再燦爛不過的笑容,蹲踞在石桌上的雷羿朝人大力揮了揮手,麵前的那張臉盤越是臭他的鬥誌可就越高昂。


    不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嘛,「知己」難尋哪。


    窩裏頭清一色盡是一板一眼鬧不起來的貨色,無趣到讓他連嘴皮都懶得掀,好不容易天可憐見送來個可供消遣的家夥,恰巧又前塵盡忘沒什麽情麵顧忌,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哪舍得白白放過。


    再說,他可是遵從老大諭令、光明正大地黏著人跑。


    早?瞥了眼頭上快正頂的豔陽,徐晨曦很確定自己這一覺又睡到了日上三竿,原想幹脆回房等飯吃算了,驀然一個念頭仍是將腳跨出了門檻。


    「不敢勞駕,雷副還是去忙自個兒的吧。」


    死小鬼,堵在這兒是故意掃他的興嗎?老套得連激將法都稱不上,他偏不趁了這猴子的心意回房窩著發黴!


    「幹嘛這麽客氣?反正我也沒啥事,真要說有事就是陪你四處蹓躂囉。」看人沒打消出門的意思,雷羿也跟著屁股拍拍一躍從石桌上跳下。


    漫不經心在人後頭跟著,雖然有那麽點想伸手扶把走路像在飄的男人,念頭數轉最後還是作罷,誰叫這家夥現在不是什麽好說話的主兒,他可沒忘了當初諸葛耿那老實頭是怎麽碰的一鼻子灰。


    耿子是人老實脾氣也溫徐,換做他的話,難保還忍得住不拿拳頭招呼,偏偏這家夥現在病懨懨地根本禁不起他一隻指,為了自個兒好,還是少惹人為妙,省得有氣無處發給活活憋死。


    「……」斜睨了眼亦步亦趨跟在旁的破布花影,徐晨曦簡直想一把拎起這隻煩人猴子往該待的籠子裏扔。


    敢跟他說沒啥事?難不成這幾天在眼前晃的全是鬼影幢幢?


    大前天的一身黃、隔天換了個一身青、再昨天則是臉黑得比身上玄袍還要慘澹三分,衣色不同人不同,卻個個全如喪考妣跨著張臉,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模樣,就隻差沒直接當著他的麵抱起猴腳嚎啕。


    「雷大總堂好清閑,莫非桌子上那堆已想著方法毀屍滅跡了?還是說要等人真哭給你看時才覺得兄弟們的誠意夠了?」眉挑帶著幾分冷意,徐晨曦決定好心做回多事者,幫五色旗的眾家兒郎們敲敲他們家老大的猴腦袋,順道替這隻猴子複習一下「總堂」這招牌是幹啥的。


    「呃……」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脖,雷羿不免怨恨起那些個專門跑來丟人現眼的囉嗦家夥,又不是沒飯吃要死人了,幹嘛老整天追在他屁股後麵跑?傳出去人家還以為他做頭兒的苛待下屬,連碗飽飯都不賞才搞得一窩子全成了跟屁蟲。


    這不是?連這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男人都滿臉不屑地瞪他了。


    「小夜夜,你太誇張了啦,什麽毀屍滅跡的……那些芝麻小事交給小暘暘就好了,哪用得著本少爺出馬?」


    「小、暘、暘?」語聲微揚輕柔若幻,卻是任誰也嗅得出幾分危險味道,偏是有人依舊不怕死地大點著頭顱得意洋洋。


    「常跟在你身旁的那個?」


    俊拔的形影在腦海裏冉冉浮起,卻是除了長相外一片空白,連個名姓都記不全,徐晨曦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


    新來的嗎?還是這猴子拿了哪個不相幹的誆他?


    知所以還留著點印象,全因為那男人是唯一一個來見這小鬼還笑得出來的。


    「對呀,小暘暘很厲害喔,什麽有的沒的他都會,本子看得比我快字也寫得比我漂亮,心思縝密又比我有耐性,手腳俐落辦事牢靠簡直無所不能,而且……」


    「雷猴子。」


    「幹嘛~」講到正精彩時被「猴子」兩字打斷,盡管打定了不與這缺了大半腦袋的一般見識,雷羿也還是忍不住不悅地扁了扁嘴。


    「我怎麽記得好象……五天前,你就把那位無所不能的『小暘暘』遣出洞庭辦事了?」扳著指數給人看,徐晨曦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唇紅齒白盡是噬人的氣息。


    「這個……嘿嘿,好象是……」幹笑兩聲,雷羿隨手搔了搔亂發解窘,這回可真被堵到無人可賴,總不好把上頭那隻狐狸也給抬上場頂著吧?為人下屬的這點自覺他還有些。


    呿,說來說去不過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小夜夜幹嘛記得那麽清楚?瞪著自個兒腳趾頭,一時詞窮的雷羿隻能在肚裏腹誹兩句發泄著口頭上的悶虧。


    該不是因為腦子空了塊就什麽也不挑、亂七八糟地全往裏頭塞吧?大雜燴一鍋,盡是些無用垃圾……


    「是還賴在這兒?要我傳令叫兄弟抬大轎來扛嗎?」


    聞言,原本就不豫鐵青的小臉立時更黑得跟灶上的陳年鍋底有得比,磨牙霍霍就隻差沒直接張口咬人了。


    熱血喧囂直衝腦頂,偏又不能真把人揍上一頓好出氣,直到此時此刻雷羿才不由地深深懷念起那個對他百般嗬護的溫柔「夜霧」。


    那像現在這個姓徐叫晨曦的大混帳,利嘴毒舌卻掛著傷兵的免戰牌,叫他想動拳頭伺侯也不能,憋了一肚子氣猶不知該拿什麽消磨。


    死小夜!臭小夜!等這不知好歹的家夥傷好了,他絕對、絕對……


    殺氣騰騰的小臉倏地一陣抽搐,隨著腦海裏的畫麵跑馬燈般地幕幕重現,雙頰上惱火的嫣彩就紛紛褪卻漸趨蒼白,隻因某人突然驚覺——刻下的情形怎麽好象在重演大半年前的慘況?


    初識時的水火不容到後來的……後來的……


    不會吧……


    不會結果又是哪天得窩囊地在人懷裏裝小扮嬌吧……


    天哪~他是招誰惹誰倒了八被子大楣撞著這尊瘟神?


    無語問青天,巴掌大的小臉陣青陣白越顯哀怨,渾不覺吹皺這一池春水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你這是什麽臉?活像我欺負你似的?」


    看人驟然垮了肩垂了眼連唇都給咬得死白,徐晨曦也跟著不自覺地皺起眉,隻因為心底不期然湧出了片柔軟感受。


    他不懂自己是怎麽了,怎麽會看到這猴子鬥敗公雞的模樣竟心生憐惜?


    「本來就是!」明明就還在不甘不願計較著不想示弱,誰知撒嬌般的語句卻是想也沒想就溜出了嘴,話一出口就連雷羿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他、他、他在說什麽蠢話?還、還嘟著嘴嗲著嗓!?


    丟臉丟到這種地步,他可以抹脖子跳河了……


    抬手死死捂住臉,雷羿真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眼不見為淨,長這麽大來他還不曾出過這等無地自容的糗過,天曉得遇著這位主兒就渾身上下啥也不對,他真要懷疑這家夥不是老天送來克狐狸而是克他的。


    圓睜著眼,除了始作俑者外,同樣被嚇到想下水浸浸好確定不是做夢的還有徐晨曦,他也從沒想過眼前這個凡事要強的少年會對他展現如此嬌憨樸稚的一麵,可奇怪的是——


    感覺……並不突兀,一點也不。


    仿佛對著自己,這半大孩子本就該天經地義露出這份符合實齡的純真。


    「……喂,既然你說沒事就陪我走走吧。」


    好半晌還不見人放下掩麵的手,讓步求和的話語便不由自主出了口,等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麽時徐晨曦又是微惱地緊了緊眉心,然而懊悔不到片刻馬上就叫麵前仍作鴕鳥埋首的人兒給岔了開。


    不是被他氣哭了吧?來不及細辨心底流淌的怪異感受,兩隻腳便已自有意識地走到了人身邊,猶豫會兒,徐晨曦還是將手搭上那矮了自己一個頭有餘的肩膀。


    擱在人肩頭上的手有著幾分不自在的僵硬,卻是沒收回的意思,隻因這未及成年男子厚實的窄肩正窣窣發著抖,似是氣到了頂點又似委屈至極。


    「借我撐一下,我肚子上的傷一走就痛。」輕描淡寫給了人節台階下,徐晨曦示好地加重了些手下力道,不再僅是虛倚著人作樣。


    也許是眼前人變得奇怪,所以他才被傳染得也不像自己,記憶中他可從沒向誰服軟低頭過。


    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這隻猴子祖上積德燒了高香,算他前世欠了他的。


    忙著替自己找解釋,徐晨曦完全沒有想過手下的輕顫其實還有另種意思的可能。


    「……」強忍著笑意,捂在手掌下的小臉哪有半分悲屈唇弧高揚盡是春風得意。


    難怪古人總要說塞翁失馬焉知非富,他才在煩惱著落居下風不知該怎麽扳回頹勢,哪曉得馬上就因禍得福占了大便宜。


    強整了整樂到快變形的臉盤,雷羿端著委屈的神情慢慢放下手,隨即足踵一旋迅速竄向左側,牢牢攬住徐晨曦的腰身朝自己緊貼不放。


    察覺到人身子僵了僵卻是沒有拒絕這顯然過了頭的扶持,雷羿就又忍不住唇弧大咧笑意一路爬上眉,隻得趕緊低垂著腦袋掩飾。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老不自覺地對著這家夥做出幼稚蠢行了,因為這根本是吃定了這家夥的絕妙好招。


    瞧瞧現在,那張臉哪還有片刻前的半點冷色,都快可以讓他爬上頭予取予求了,上回林子裏似乎也是這般,原來就算忘盡前塵,有些東西也還是不會變的。


    早知道這招管用他也不會白憋了一肚子鳥氣,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還真冤。


    「喂,不必這麽誇張吧?個兒小怕撐不住我?」


    就算傷勢未愈他也沒這麽虛吧?眯眼瞄了瞄提在左腰上的白嫩小掌,徐晨曦是在覺得有幾分礙眼,他怎麽覺得這隻猴子是得寸進尺故意在整他,可偏又狠不下心打掉這隻踰矩的毛手。


    別說動手了,光是看到那張抬起的臉露出幼鹿般無依的驚惶神情,他就連剛出口的那句損語都後悔得想吞回去。


    「小夜討厭這樣嗎?可是、可是人家還沒長高嘛。」唇角下拉更顯幾分委屈,雷羿索性再趁勢添料下猛藥,長睫幾個眨扇問瑩瑩漆瞳已是濕澤微潤,「誰叫我『腿短』跟不上你,隻好象隻『猴』連跑帶跳得,如果不這樣勾著你我……」


    看人一臉受傷至極的模樣還猶怕他不高興般話說得戰戰兢兢,這下子縱有再多意見徐晨曦也隻得全擱在肚子裏發酵,無奈之餘他突然有種不怎麽好的預感——


    該不會以後都拿這小鬼頭沒轍吧?


    相較於被人章魚般巴黏著的無奈,黏在人身上的可開心了,眼見人默不作聲形同應許,雷羿終於覺得自此大勢定抵再不必吃鱉受氣,眉開眼也笑就隻差沒忘形地高呼勝利。


    「想去哪兒?」


    去哪?其實隻是想出來透口氣曬點太陽,至於去哪兒……眉微擰,徐晨曦突然發現自己對於麵前矗聳的那些樓宇庭閣竟全叫不出名。


    「還是就在這兒晃晃?才過冬天還冷得很,就這兒走走好不好?外頭風大,我怕冷的很。」不過片刻的靜默,雷羿馬上就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心頭一凜卻不動聲色,如常嬉鬧著吵人回神:「好不好?再說一會兒也該吃午飯了,回房裏吃還可以順便烤烤火取暖。」


    「……」


    「小夜!」久未見人回應,饒是見慣風浪的雷羿也不由得緊張起來,連忙揚聲又喊了句。


    「喔,隨你。」隨口漫應了聲,徐晨曦如人所願沒在往下細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怎麽總覺得今年的冬天似乎並不怎麽冷。


    「冷的話等會兒讓人送壺酒吧,喝點就暖了。」


    比起厚衣重重窩著烤火,倒不如來上兩斤上好的燒刀子,那種燙喉的溫暖就算是大雪紛飛的夜寒也凍不著。


    已經冬過了嗎?怎麽感覺好象沒見著那雪舞漫天的美景。


    記得每逢天地一片白茫時,堂口裏的兄弟大多嫌冷寧可躲在屋裏燒著火坑喝兩口,他卻最愛在這時候載酒踏雪到那片……那片……


    才展開的眉心再次蹙鎖成結,徐晨曦開始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了,似乎許多事都隻剩模模糊糊的梗概,忘是沒忘卻也記不清楚,就拿這盞茶功夫來說,他想不起雷羿口中的小暘暘是誰,也記不清周遭的亭樓叫什麽,就連他最愛的那片銀白天地都……忘了?


    「喂!你這樣還能喝?」忍不住勾了勾攬在人腰畔的手指頭提醒著,雷羿這回沒留意到徐晨曦的分神,全副心神全在了那個「酒」字上。


    是聽老大提過,這家夥灌黃湯的本事大概和那個恐怖薛老頭有得拚,但他實在不認為五癆六傷的時候還適合喝那燒喉玩意。


    「為什麽不?」回過神,徐晨曦不表認同地挑了挑眉。


    他記得有回也是挨了記重的卻不遵醫囑地偷了酒喝,結果傷勢沒什麽變化,反倒是一對耳無辜遭殃,被大娘還有擎雲嘮叨了好幾天沒得清靜。


    「上次我還不是……」


    等等!他剛剛想的是郝嶄揚跟……誰?


    想不起那人的模樣,隻記得那一臉無奈和憐惜的神情,滿載著濃鬱關懷,可那時他的感覺卻是……


    嫌人惺惺作態?


    是誰?叫他如此憎惡著卻又有股……極親近的感覺……


    竭力思索著,即使近乎一片的空白,徐晨曦卻很肯定這人對自己十分重要。


    那溢滿關心的眉眼……古天溟?不!不是他,那個人是……


    「!」隨著答案呼口欲出,一股燒灼的銳疼也從腹間升起猛烈地竄向後背,利劍般貫穿的痛楚伴著種莫名說不出的情緒狠狠扼上喉,徐晨曦喘不過氣地眼前一黑。


    「怎麽了小夜?哪裏不舒服?」見人突然捂著胸一個趔趄軟倒,雷羿嚇得連忙撐著人往一旁的石椅挪去。


    「傷口痛嗎?不會是我不小心碰……」手忙腳亂地把人放到椅子上,才得空籲了口氣蹲下身察看,誰知不看還好,一看就叫才歸位的三魂七魄又不安分地蠢蠢欲動。


    短短不過幾個呼吸間,那張俊秀的臉盤已變得比紙還蒼白,好不容易將養出的一點紅潤早退得連絲血色都不留,發鬢更是汗漓濡濕了整片。


    見人雙目緊閉唇咬得死緊,雷羿一顆心更是有如吊桶般七上八下找不著地方安。


    「撐著點,我先帶你回房,再找秦大夫過來……」


    「不。」掙紮著吐出單音,徐晨曦乏力地緩緩掀開眼簾。


    是傷口的痛卻也不是,按理好端端地不該突然疼成這個樣,偏偏擺在眼前的事實就仿佛被串在了刀山劍林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怎麽回事,大夫又怎麽看得出端倪。


    「可是你痛成這樣……」


    「沒事。」朝人扯了扯唇安撫著,徐晨曦搖頭甩去殘存的暈眩感,盡管胸口還有些氣窒,但比起剛才那陣驟然的劇疼已是好得太多,「隻是……突然有些頭昏罷了。」


    好家夥,要騙他也請編個高明點的成不成?翻了翻白眼,雷羿當然不會相信剛剛那叫頭昏現在這叫沒事,卻也不再堅持非找大夫過來,算盤打的是晚點跟搞得定的人報告去。


    物盡其用,總部好讓古狐狸那張舌若燦蓮的嘴空擺著長黴生灰。


    「雷羿。」


    「嗯?」還在想著怎麽把人賣給狐狸整治,哪知眼一抬就見著雙夜般暗瞳緊鎖在臉上,盡管仍有幾分未褪的虛弱卻也灼亮得叫人眼皮一跳,雷羿突然有種烏雲罩頂的不妙感。


    「我醒來後來看我的,除了你、古天溟、郝大娘和那個姓莫的紅發大夫外,還有一個是誰?」


    要命!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事……抱臂支頰,裝出一副努力回想的認真狀,實則一邊翻箱倒櫃地想故事一邊頻喊上當。


    可惡!他怎麽看不出死狐狸說的「陪人閑差」究竟閑在哪兒?不是被氣個半死就是嚇個半死,這會兒還得充當說書人臨場編故事?


    老天爺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吧,他可既不姓古也不屬狐狸哪!


    「我想想……那個呀,好象是……」眼見就要不敵麵前的灼噬目光,正打算拿「忘了」這蹩腳理由搪塞時,一陣喧嘩便再巧不過地從圓拱牆外傳來,雷羿如逢大赦地鬆了口氣。


    然而還不及感謝那尊路過神佛時,那不算陌生的細柔嗓音又馬上叫他恨不得把天上坐地下蹲的通通拿大刀問候一遍。


    搞什麽鬼!是吃定他嚇不死的是吧!?


    「小夜夜,你坐著休息會兒,我去看看怎麽回事。」不敢對上那雙等著答案的瑩亮漆瞳,匆匆撂下數語交代後雷羿便一溜煙地朝園外疾掠而去,不把牆那頭的攔下來,他就真等著拿刀抹自己脖子了。


    ……死狐狸!臭狐狸!明明說好一人看一個的,這回是瞎了狐狸眼還瘸了狐狸腿,居然讓那死女人給我跑到這頭來!?


    身影如風,雷羿邊跑邊不住在心底埋怨著,若非得顧全大局搞定那個二馬,他真想一路衝到罪魁禍首麵前替人剝皮去。


    「馮大小姐,不是小的不肯讓您進去,實在是未奉門主諭令,這……」


    「是嗎?門裏的事溟哥從不瞞我,兩位壯士這麽緊張……難不成裏頭的是溟哥金屋藏嬌?如何,人漂亮嗎?溟哥的眼光該是不差。」


    玩笑般的語氣卻叫人實在很難笑得出來,才近門,雷羿就聽到這足以讓人冷汗直流不知如何做答的尖銳問題。


    也難為這兩個紅旗衛士左支右絀快擋不住人,誰叫眼前闖禁的是「眾所皆知」的未來門主夫人,若是一語不敬得罪了這位大小姐,天知道哪天會不會秋後算帳死得不明不白。


    「啊,雷副!」


    看著兩個塔般高個兒衝他咧嘴笑得開懷,雷羿就沒好氣地回了記冷眼,他敢說這些個青紅黃白黑的從沒喊他喊得這麽熱切過,這群兔崽子平常見他跟見到鬼沒個兩樣,隻有這種求他救命的時候才會兩眼放光當他是寶,呿!


    「雷公子。」屈身微福了福,馮倩低頭示敬,雖然對方較自己年幼許多,卻是青邑台麵上的第二號人物,何況她更沒忘記眼前的少年有多刁鑽難纏,傅言中那些豐功偉業可是任誰聽了都不得不抱著三分畏懼。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話套在青邑門的正副龍頭身上端地是再合適不過。


    「馮小姐。」


    大喇喇地受了馮倩一禮,雷羿僅是點個頭就算招呼了人,這份倨傲若非有所耳聞先做了心理準備,是江湖上混的隻怕都很難忍得住不發作。


    「姑娘好興致,怎麽甩了古老大往我這頭跑?難道是我園子裏的花特別香嗎?」唇微揚,一抹輕佻邪肆的笑容躍上臉,不合齡的成熟將猶帶稚氣的臉龐渲染得幾分邪魅。


    抱臂倚牆,雷羿大馬金刀地一腳蹬在園拱門旁地飾柱上,一夫當關的無敵態勢,模樣卻是十足無賴地痞的流氣。


    「啊,不知這是雷公子的居處,小女子唐突了。」


    「嘖嘖……小爺隻聽過唐突美人,沒想到有天居然也讓人說唐突,馮小姐莫不是把我當作古老大金屋裏的美嬌娘了?」拿人前言做文章,揚笑的紅唇沁著幾分陰柔,上挑的杏眼更染了幾分媚色。


    「那麽,先來後到,妹妹可得喊我聲哥哥囉。」


    眼波粼粼宛若一江春水,雷羿還嫌不夠地向兩旁瞟了去,卻見左右的紅衣大漢早已眼觀鼻鼻觀心名副其實成了兩尊門神,別說還有眼睛看他了,大概就連鼻上兩個洞都不敢多噴上半口氣。


    好啊,這兩個沒義氣的,早知道就讓這女人吞下肚算了……迷人的媚眼滿布危險氣息地瞇了瞇,雷羿開始盤算著日後該怎麽叫兩截不解風情的大木頭「好好」還報他的救命之恩。


    「雷公子說笑了。」被捉弄到這份上,馮倩也知道這已不是少年的狂妄性子使然,而是自己惹著了人,卻不知是何時何事讓人不高興了,難道就因為她剛剛為難了他的手下?


    小鬼肚腸所以這般沒器量嗎?暗自琢磨著理由,馮倩卻不認為能得古天溟看重的人物會是這般膚淺,而任憑她再怎麽細想也想不到問題其實在她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兒。


    「既然這般湊巧遇上雷公子,可容小女子跟您打探個人?」


    還賴在這兒?陡然斂起笑,雷羿這回在臉上明寫著「不歡迎」三個大字。


    他雖然喜歡惹麻煩,可不代表他也喜歡麻煩主動找上門,尤其他的耐性實在不比粒米大上多少,才懶得跟這些他沒興趣的打交道。


    「一位叫葉悟的壯士,上回跟溟哥一道到潯陽的。」仿若未覺少年身上散發出的不快,馮倩自顧自地娓娓道出自己所求:「原來聽說是在戚旗主手下當差,後來才輾轉得知葉壯士是直接隸屬總堂的。可否麻煩雷公子代為傳個訊?小女子想和葉壯士見上一麵敘敘舊,上回有幸和葉壯士說上幾句聊得還挺愉快的,這回難得來總舵一趟該打聲招呼才是。」


    一番原委說得在情在理,叫人根本無從拒絕起,一反之前的循禮內斂,翦水鳳眸毫不避諱地直視著雷羿。


    哼,真是隻蒼蠅煩人!才想著隨便找個說辭打發人走,誰知耳邊卻隱約傳來拖沉的腳步聲……嘴角隱隱抽搐著,雷羿真想動手把這些惹事生非的一次全敲昏了省事,一個個全覺得他太閑了不成!?


    「還敢給我亂跑?等會兒再痛我就叫老大把你綁在床上禁足!」罵歸罵,雷羿還是馬上竄入門把人小心翼翼扶著,誰讓這家夥剛剛可是虛的快躺到了地上去,再不小心摔了那可有得慘,那位莫大神醫現在可不在窩子裏隨傳隨到。


    「雷猴……羿,當我是紙糊的這麽不濟事?」莫可奈何地看著人把他當八十老頭攙,徐晨曦真覺得頭大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是真的沒法拒絕這小鬼的所作所為,再這樣下去,恐怕往後就隻有任人擺布的份。


    「不。」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雷羿難得八百正經地端著張嚴肅的臉盤對人:「你是連那層糊紙都沒,隻剩空架子。」


    「……」哭笑不得地看著雷羿一臉叫人很不習慣的認真,徐晨曦真不知該怎麽證明自己就算隻剩空架子也不是風吹就倒,難道要卷袖子打上一場試試?好在不遠處那抹款步而來白影適時解了他的窘境。


    「原來葉公子也在這兒,好久不見了。」鳳眸一亮掠過抹若有所思的深色,讓馮倩意外的並非人較之前瘦了圈憔悴不少,而是那向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少年對他嗬護備至的關懷模樣,與之前對她的狂妄無禮簡直判若兩人。


    以主從來說,也該是他在雷羿手下吧?怎麽看起來反倒像雷羿成了小廝打雜?憶及在潯陽時古天溟的態度也是那般超然特別,馮倩就忍不住困惑地微微蹙起兩彎秀眉。


    這個叫葉悟的究竟是什麽人?不但能得青邑之主賞識,就連這姓雷的也對他另眼青睞……


    難道,就是他嗎!?月餘前殺了極樂公主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


    「馮小姐。」拱手打了聲招呼,徐晨曦心裏頭卻在想著那個「久」字真不知怎麽個演算法,隻能說俏女會情郎,還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奇的是情郎當前,這位大小姐怎麽還有功夫想到自己?是來看他被火雷炸歸西天了沒嗎?


    嘖,他這條小命應該無足輕重毋需如此斤斤計較吧。


    「公子看來傷得不輕,想必是對上了難纏的角色。」


    嬌顏上關心滿溢的神情落在徐晨曦眼裏無疑是種諷刺,想他時至今日未能痊愈的「重創」不正拜這妮子之賜?還事不關己地推說什麽難纏角色?


    這是啥意思?示威嗎?叫他下次安分點省得小命難保?


    同樣一句話聽在雷羿耳裏則是警鍾猛響,之前是叫徐晨曦不期然的出現給閃了心神,刻下他可記起了幹嘛千方百計地不讓這兩隻見上麵——


    再讓姓馮的這麽肆無忌憚地說下去,遲早會跟小夜腦裏記得的對不攏,到時候……


    「馮小姐,小夜需要休息不宜久談,想敘舊改日再來吧。」三言兩語交代場麵,緊接著旋踵轉身就打算把臂上攬著的人架回房歇著,山不轉路轉,既然趕不走這個蒼蠅般的二馬,把小夜帶得遠遠的總行吧。


    「啊,小女子倒是疏忽了,葉公子那一劍本是打算和極樂公主同歸於盡,雖然僥幸脫險傷勢想必也極為不輕,看公子氣色的確該休息安歇了。」美眸中精光微閃,馮倩不再旁敲側擊地虛言試探,索性就以自己臆測的直搗黃龍,甚至細述起當時的情景,為的就是想直接從嫌疑者臉上看出答案。


    「說來小女子還真佩服葉公子的勇氣,畢竟不是誰都能拿著三尺青鋼把自己刺出個窟窿,稍有猶豫大概就沒機會連著把後頭的封若櫻措手不及地給穿在劍上,說來這位江湖上人人懼畏的女魔頭還真死得不明不白,她大概到死都沒想到會這樣栽在你手上。」


    那一劍的驚心動魄,光是聽就讓人覺得寒毛直豎,任誰回憶起那淒烈的一幕也難不變色,何況還是當事人自己,馮倩就不信話說到這份上人還能無動於衷。


    是與不是,她必須有個確認。


    死了!雷羿滿腦子根本不敢抬眼去看看身旁人的臉色,就連原本要拉人離開的兩隻手也像被點了穴分毫難移。


    「你在說什麽?」什麽叫……拿劍把自己……刺出個窟窿?入耳的明明字字清晰,在腦裏卻疊粘成團糾葛一起,叫他怎麽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腹上再次隱隱作痛的傷口,徐晨曦隻覺得腦袋像池開了鍋的沸水亂哄哄,擾得他難受地恨不能把頭剁下一旁擺著。


    「你不記得了?我聽……」


    「姓馮的,給我閉上你的鳥嘴!」厲叱著,雷羿這下子真的想把人敲昏了扔出去,卻又不敢鬆開攙扶在徐晨曦臂上的手,就怕又有什麽意外。


    「你們兩個死木頭,我不管你們用綁的用扯的還是動嘴咬,給我把這個女人打包直接扔到老大麵前去,我數到三,數到三還讓我看得到她,就別怪換我把你們三個打包送回老家見閻王!」


    麵麵相覷,駐守拱門旁的紅衣大漢怎麽也搞不懂原本尚稱和諧的氣氛怎麽突然急轉直下變得這麽肅殺慘烈,還連他們兩個無辜的嘍囉甲乙也被牽累其中。


    會老家見閻王?真的假的?


    「一。」


    「雷副?」


    「二。」陰惻惻地瞪著還杵著不動的呆頭下屬,雷羿渾身散發出股駭人的戾氣,未束的長發隨著勁氣舞揚衝天,襯著寒意凜凜的眉眼宛若厲鬼。


    「馮大小姐,您還是先回避一下吧。」眼見情況不妙,兩名紅衣大漢趕緊回頭勸馮倩,甚至顧不得合禮與否聯手都伸了出來準備硬架著人走。


    在總舵這麽多年,稱不上元老級也已是數一數二的老鳥,可他們兩個誰也沒看過這總玩世不恭的少年如此可怕的一麵,就算得罪未來的門主夫人,也總比命都沒了好。


    「三!」


    這一聲別說是兩名衛士麵色如土開始跑起步來,就連馮倩也不由得變了臉,提著裙擺在衛士的扶持下急急忙忙地狼狽逃離。


    「……」眼見視野裏的人影越來越小終至不見,淩人氣勢宛若變戲法般驟然斂逝,不但殺氣沒了半分,就連倨傲的架勢也不剩丁點,甚至還帶了那麽點可憐兮兮的味道,眨眼間雄獅蛻變成了白兔一隻。


    咬著唇,雷羿真不知該跟人說什麽才好,連眼珠子都不知該往哪瞟,他也好想跟那兩個蠢東西一樣撒腿跑人啥也不用管,可偏偏手裏頭勾著的是他不能不管的家夥。


    他想起來了嗎?萬一想起來了那、那……


    「小夜……」忐忑不安小聲輕喚著,雷羿戰戰兢兢地抬頭朝人瞧去,就見人出神地直視著前方,空茫的兩眼卻是根本沒有焦點。


    怎麽辦?該不該叫人回神?任由人發呆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可是就怕回過神後會是他擋不住的地裂天崩……猶豫不決地又咬起兩片飽遭蹂-躪的紅唇,雷羿這回實在飽償手足無措的滋味。


    他是少數幾個知道眼前男人和極樂公主間真正關係的,當時那一聲孱弱的喚喊隻有距離極近的瀧幫頭跟古老大聽得到,他則是後來老大選擇告知的其一,其實也不過就加上老門主夫婦外再無其他。


    雖然古天溟沒有明白說出口,但他懂得為何會讓他知曉這秘密的理由,就如同他也懂得聯係在兩人間那份特別的情感是什麽。


    正因為他都懂,所以他更不能辜負這一份可貴的信任,尤其當這個似晨曦又像夜霧的男人對他而言也有著另份特殊意義時,這讓他更由衷擔心著怕人承受不起那份逆倫弑親的罪痛。


    「……喂,很冷,要不要回房吃飯了?」思慮萬千,最後還是揀了樣最不相關的開口,雷羿也知道這樣的自己實在窩囊,有生以來第一次領略了「怕」這個字。


    「也好,的確……很冷。」彷佛自迷夢中清醒,原本空茫的表情一下子生動了起來,徐晨曦收回遠眺的視線瑟縮了下脖頸,甚至半開玩笑地拱手在嘴上嗬著氣,「叫人送壺酒去去寒如何?」


    「你……」沒事吧?生生咽下到口的三個字,雷羿最後還是選擇了繼續做鴕鳥,盡管他才不信眼前人的心緒一如麵上什麽事也沒發生般的平靜,甚至憂慮著人越冷靜怕就越是糟糕,偏是沒勇氣主動戳破那曾紙糊的平和假像。


    隻因他知道自己不是能滅火的那桶水,這假像怎麽也得維持到搬來救兵才能塌。


    「怎麽?小酌也不行嗎?」


    墨黑的瞳仁流波瑩瑩,完全叫人看不出半分不對,血色不足的唇棱甚至還微揚帶著點笑意,隻是這豐神俊朗的淺笑看在雷羿眼裏簡直與抓狂無異,心底的不安越行漸劇。


    「可以,當然可以。」隻要你老大別再這樣笑,要我爬樹幫你摘星星都成。


    「走,我們回房,我馬上叫人送酒菜來。」重點是得把死狐狸給抓來。


    微頜首,徐晨曦任人牽扶著往來時路上走,漆眸依舊無波死寂,隻在垂睫間流露仿佛決定了什麽般的一點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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