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討厭你!


    喝!


    一名自不安穩的睡夢中突地驚醒的年輕男子,低垂的螓首兩旁落下如瀑般的烏發。


    透過窗欞外微弱的月光,依稀可以辨識男子的長相。他五官分明,深邃迷人,在陰柔的月光下竟有著邪肆的魅態。


    但緊擰的眉心訴說著他心裏的苦楚,那句話每飄進耳裏一次、每浮現在腦海裏一回,他便得痛一遍,何等椎心刺骨啊......


    淚?他還有淚嗎?


    不,男兒有淚不輕彈,是否?


    還是忘不了嗬......


    自嘲也似地,他微微地輕歎。


    唇角的輕揚,勾起右臉頰上與生俱來,和最親密的兄弟共有的,一人一個,一左一右,本應用來盛滿盈盈笑意的深醇酒窩,如今盛的卻是,愁得不能再愁的悵然。


    人生在世,總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該是自己的,不論如何逃避仍是自己的;不該是自己的,不論如何強求,仍不是自己的。


    該放手?


    「嗬!」


    又是道自嘲似的輕笑聲響起。


    不可能。


    沒有遲疑,沒有驚歎,更沒有懊悔,甚至有些微微認命的調調夾雜其間,但,沒別的答案了。


    不可能。


    若放得下,早在多年前便已放下,又何苦待至今日,受盡更多幾乎不能承載的酸苦後?


    「嗬嗬嗬......」


    寂靜無聲的夜裏,男子的笑聲顯得更為淒然與詭異,更是無限的孤寂,千萬孤獨......


    ***


    過去


    放完火,燒黑了廣場,熏黑了一棵槐樹,燃了半片不知是誰家的門板,這太過簡單的成果,似乎教人滿意不了。


    眼前僅早他不到半刻鍾呱呱落地,便好狗運地成了他的哥哥的雙生子──第崆,被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絆住,慢了半步,仍在火堆中尚未脫身,但瞧見愈來愈往他們這兒走近的大哥第一郎,第桀隨即連稍微考慮也不用,不顧親兄弟外加雙生子的情分,將他拋在原處,自行落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從出生至今,不論好事壞事,不論為善或為惡,幾乎可說是形影不離,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兩人是第府裏排行最末,即第十一及第十二,名震街坊鄰裏,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濟南城東,沒有一戶人家不知道第府出了兩位人見人愛,卻也人見人頭疼的寶貝少爺。


    兩兄弟不知是得自何人的遺傳,總之,不像父母,也不像兄長們,不論是外貌或是個性,在第府內特別的突出,與眾不同。


    就外貌上來說,兄弟倆長得特別的精巧、特別的秀氣、特別的細致,略略有股女孩子般的嬌美;他們有著玲瓏剔透、水漾有神,隨時充滿著靈氣的一對大瞳眸;加以兩兄弟臉頰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小巧的,甜甜的小酒窩,笑起來時盈滿濃濃又教人甜醉的笑意......


    好不可愛!


    但就個性上來說,這對雙胞兄弟特別的好動、特別的有活力、特別的不安於室、特別的不在乎「人言可畏」這四字箴言,具有的各種「特色」可謂是難以一言道荊


    簡言之,他們就是特立獨行,專為人所不為、所不敢為,隨興而為,四處搗蛋搞鬼,而且公平得連自個兒家人也不放過。


    打不怕、罰不懼、罵更是左耳進、右耳出。


    自兩兄弟能跑能跳後,第府便已重修過不知幾回。


    唉,其實不是第府窮奢極侈,愛妝點門麵,實在是屋子被弄壞了,風兒吹入,屋外下雨屋內也下雨,這屋能不修嗎?


    就不知他們弄壞幾回後才會覺得膩了,不再玩這種需耗費自己及他人太多體力的惡作劇?


    話說第桀拋下親手足第崆,讓他獨自承受惡作劇後被懲處的慘況,玩伴們因紛紛趕來的大人們而作鳥獸散後,一個人閑閑也沒別的事可做的第桀趕忙回家,證明今兒個他獨自在房中,並未和第崆偷偷溜出府胡作非為,他要和親兄弟撇清關係。


    所謂的偷偷溜回第府,想當然耳定不能走正門,否則肯定被門房逮個正著,那後門呢?難保不會有哪個下人正在那兒打掃或摸魚什麽的,那麽......他該如何溜回房裏呢?


    有了!


    第桀嬌小的身子俐落地溜至圍牆邊,這是一個由外人看來不甚起眼,不過是長長的圍牆罷了的小屏障。


    但對他第府十二少而言,隻要越過這堵牆,再穿過一叢矮樹,便是他的「倚雲樓」。


    倚雲樓是第府中最舊、最破爛,最偏僻的一幢屋子,沒事最容易跑出怪怪又黑黑的小動物們,這正得第桀的心,他就是偏愛它的靜。


    圍牆旁並無任何可以借用來攀爬的支撐,第桀看了又看,遠一點的地方有一棵樹,茂盛的枝葉稍稍垂至圍牆邊,他心想隻要他能爬到那根細枝幹上,一躍,也許能正巧落於牆垣上。


    過細的枝幹也許支撐不住他的體重,又甚至,他這麽一躍,沒法剛好穩穩地站立其上,會撞到牆垣,或躍過了頭,直接跌了個狗吃屎,以這種高度恐怕這麽一跌,不免見血......


    血?


    見血?那是常有的事。


    第桀和第崆身上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斷,尤其是第桀,瘋起來時更是不會感到痛似的,拚命地玩。


    血,過一會兒,它自然會止,用不著理會。


    第桀天生對痛比一般人來得遲鈍,更是因為如此,像是這麽一躍,可能會破相,劃破肌膚,身上多了數道血痕之類的瑣事,他根本連列入考慮都省略。


    他動作靈敏的爬上樹,不一會兒便爬至樹枝,以眼略微測量距離,便縱身一跳......


    ***


    過去


    「不,我不答應!想都別想。」自命瀟灑、俊爾不凡的年輕男子,以中低音醇厚的嗓子直覺地道。


    男子年方二十一,為增添曆練和學習,雲遊四方,年輕的他努力地身體力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的名言。


    他一身簡樸的布衫,柔亮的黑發自發束下直直垂落,隨著他的每一個舉動輕揚,如黑色的瀑布偶會隨風變換方向。


    他,有著一張陽剛又不至於太過精銳的臉龐,因笑而彎月也似的眸子,唇線柔滑的溫柔唇瓣。


    他,愛笑,也常帶笑意,但此刻的他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爹,原來這位仁兄就是你所謂的好友,不過是個怕事的無用之輩罷了,豈能登大雅之堂?」此刻開口的是個年齡隻有十來歲的小夥子。


    「晴兒,不得對長輩無禮!」楓擎揚,一個眉間常帶輕愁的男子,語氣堅定地教誨自己的兒子。平日的他對兒子是采放任主義,但必要時,他仍是會適時地製止兒子的舉止行徑。


    「可是,他明明被邀請,有著光明正大的理由,隻要他肯做的話,再方便不過,而且這事又不是很難......」


    「晴兒!」心知念晴這孩子是為他著想,不願他太過勞累才說項,可是小孩還是不該對長輩沒大沒校


    「啐。」啐了聲,楓念晴在閉嘴前小聲地再下一重擊:


    「原來名震大江南北的不痲和尚的徒弟,竟是如此膽小怕事的無用之徒,真是有辱師名......」


    但他的聲音小歸小,卻可以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楓擎揚瞪了兒子一眼,手往外一指,楓念晴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他努努嘴,認命地走到外頭倒立。


    楓念晴思忖著不知這回爹會過了幾個時辰才肯饒過他。


    「懷穀,讓你見笑了,都怪我教子無方。」楓擎揚抱拳一揖。 果然,孩子沒有母親是不行的。唉......


    「快別這麽說,我......」虛懷穀搔搔頭。該怎生拒絕是好?他忙著挑選詞句,但一想到方才一個小鬼罵他無用,他胸中一把無明火便燒得狂炙。


    「其實我本就無意為難懷穀你,全怪晴兒多事,但請你別將他的話往心裏擱,童言無忌。」


    認識楓擎揚這麽多年了,他一向就是如此,淡淡的、有禮的拒人於千裏之外,但他的好性格和眉宇間抹不去的輕愁吸引了他的注意,教他自第一眼起便決心結交他為好友。


    而所謂的好友不外就是見其有難時兩肋插刀,義不容辭......


    不,虛懷穀自認自己不是那種義薄雲天、俠骨豪情的好漢,但見楓擎揚眉間那抹輕愁......那抹不去的愁......


    「好,我答應你。」在一時看不下好友的憂愁,心有不忍下,虛懷穀應允了。


    虛懷穀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後悔萬分,他有時真是厭惡自己嘴硬心軟的個性。


    「懷穀,你有這份心意,我已很感謝,這本來就是我自己需承攬的事,理當自行負責,你別在意晴兒講的渾話,他的話沒幾句是可以聽的。」


    「爹......」在門外倒立得快腦充血的楓念晴聽見父親的話,忍不住抱不平,他哪有!


    就因為明了楓擎揚是真心說這話,是真心拒絕,不好意思拖累他,絕非是故意設下陷阱,以退為進,退一步再引他上勾,所以虛懷穀更是難咽回方才脫口而出的話語。


    當他還在兩難的思量裏,楓念晴又嘲諷地補上一句──


    「無用者,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唔,他的頭好昏。


    「晴兒!」


    正當楓擎揚還想再對虛懷穀推卻時,虛懷穀揚手製止了他。


    「擎揚,這個忙我是幫定了!」若再被一介區區小輩瞧不起,被看得比路上被馬車壓得扁扁的蛇還要扁,那他虛懷穀今後在江湖上還要不要、能不能混?


    一口允諾的,是一向怕、更是厭惡麻煩事的虛懷穀,他自是無法瞧見屋外笑得快跌倒而無法再倒立的楓念晴他那得意又欠扁的神情。


    ***


    過去


    「啊......」


    就說他虛懷穀自從一不小心中了楓念晴那小鬼頭的激將法後,就沒有一刻不倒黴。


    看他真的很衰,連走路,走著走著也會有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將他壓得五髒六腑險些自口中擠出來。


    虛懷穀麵部朝下,難受地哀鳴。


    所幸那壓在他身上的重物竟能自動移開,免去他被重壓蹂躪之苦。


    「我沒見過你,你是誰?」雖然第桀一天十二個時辰裏,至少有八個時辰以上在外鬼混,其它的除了吃飯外,便是用來睡覺;但第府裏數十來個的下人,他隻要見過一眼,沒一個記不住的,而眼前這沾滿泥土,煞是狼狽的男子,是誰?


    開口這人竟瞅著他的鼻頭,連抱歉也懶得說,一點敬老尊賢的禮教也沒有!


    這口氣,跟方才害他吃了悶虧的死小鬼好象,像得他恨得牙癢癢的!


    會用這麽頤指氣使、唯我獨尊的口吻,還有,有門不走偏攀牆而過,偷兒也似的行徑卻一點也不心虛,光明磊落,理直氣壯地蔑視仍在地上呈「狗趴式」的他的人,定是第府中的少爺。


    而在這十二個少爺裏,有門不走專走「旁門左道」進屋的......


    「嗬,我猜猜,你不是第崆便是第桀囉?」不再眷戀泥土的芳香,虛懷穀站起身,輕拍衣袖上沾染的泥土灰塵,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和第府中人翻臉討公道,要他陪不是的時候。


    於是乎,虛懷穀臉上的笑有點勉強。


    第桀頓時易地而處,變成仰頭而望的姿勢,卻不因對方長得比他高、比他大而有任何膽怯之意,仍然毫不客氣地瞪視,不語。


    隻因對方應先響應他的問題才有資格發問,不過第桀仍不免一驚,他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我再猜猜,不愛說話,老喜歡以一雙眼直瞅著別人的,一定是第桀,我說的對吧,嗬嗬。」瞧他那副被他說中而驚訝的模樣,虛懷穀很高興自己能讓他沒有表情的臉產生變化,不禁笑得很得意。


    稍稍贏過一個年紀小他不少的小鬼也值得這麽高興?


    虛懷穀漸趨於成熟的外貌舉止下,實際上小孩心性仍深植其間,難以根除。


    「你怎會知道?」


    很少人能一眼便認出他與第崆的不同,頂多在他們笑的時候,由他們一左一右的酒窩加以分辨,連父母親偶爾沒仔細看清下也會認錯,外人更是頻頻猜錯,下人們更是幹脆少爺、少爺地叫著他和第崆,反正不論十一少或是十二少都是少爺,叫少爺肯定錯不了。


    他不笑有時也是為了不想讓閑雜人等辨認出。


    而他竟能一眼認出他是第桀非第崆,是純粹好運蒙上,猜對了?


    「嗬嗬,你說呢?」


    近日衰運連連,今日能拆下小鬼驕縱的麵具,讓虛懷穀稍稍得到平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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