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不理他,自顧自歪垂頭,摘去了耳朵上的墜子,向外頭呼道:「紅蓮,青桑,進來服侍我除妝。」說話動作間,好似賀楨根本不存在似的。


    賀楨抿緊了唇,想將那句話重複一遍:「秦氏,你秦家用權勢……」


    「出去。」


    那正在低頭摘著耳墜子的女子忽然抬頭,烏黑的眼瞳直直地盯著他。


    「……你!」


    賀楨眉心蹙起,拳頭難以自控地握緊。


    「你不出去?」秦檀站起來,翻箱倒櫃,從一個抽屜中取出一小袋銀子,丟到了賀楨腳下,重新道,「錢給你,愛喝酒就去喝酒,愛逛花街柳巷就去逛,別煩著我。」


    那一瞬,賀楨隻覺得心底湧起了一陣古怪的感覺。


    賀楨心底有一分古怪。


    秦檀用盡手段嫁入賀家,擺明了是個難纏的主兒。他想過秦檀千萬種哭鬧的模樣,卻獨獨沒想過她會露出這麽淡然輕鬆的態度。


    「秦氏,你這是在趕我走?」賀楨的聲音微沉。


    「說笑了。」秦檀眉眼微挑,險些嗤笑出聲來,「是你自個兒說,你不會對我動情,要我好自為之的。你都擺明了你厭惡我,心上有別人,我何必上趕著作踐自己呢?」


    賀楨自認不是個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話,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著他模樣,倚在床柱上,問道:「怎麽,賀大人生氣了?」


    賀楨並不想被一個小女子看破。於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並沒有。」


    「不,你生氣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著他的手指,「你生氣的時候,便會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氣。」


    賀楨微驚,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彎月印痕。一時間,他心底浮起一層詫異:這秦檀,怎麽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麵頰,慢悠悠站了起來。她斜斜地睨著賀楨,道:「賀楨,你明明愛著那個姓方的賤妾,卻又為了權勢迎娶我,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轎迎娶我過門,卻要我在日後獨守空房,這是不義。」頓了頓,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兒,賀大人,你總要二選其一。」


    賀楨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時的他到底隻是初入官場之人,尚不是後來那見慣風雨不變色的寵臣。被結發妻子如此挑釁,賀楨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丟過來的那袋銀子,他碰也沒碰,直接跨了過去。


    賀楨踏出了洞房,喊來了一個仆婦,問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婦答道:「姨娘說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衝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燈,等明日一早再去給新夫人請安敬茶。」


    賀楨聞言,低低歎一口氣。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憐香院走了幾段路,便遠遠看到那院裏燈火未熄,昏黃光火自窗欞中透出,滿是人間煙火的溫馨。他知道,方素憐生性溫嫻體貼,定是不願見他冒犯了新夫人,這才假稱熄燈睡了。實際上,方素憐恐怕會徹夜難眠。


    燈影微晃,賀楨眺望著憐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婦偷偷窺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癡情種」。


    ——在整個賀家,誰不知那憐香院的方姨娘是賀大人賀楨的心頭肉?


    那方素憐出身底層,家裏是個走醫的,醫術也平平,但卻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為報救命之恩,將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憐會是賀家的新主母。隻可惜,半路卻殺出了個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賀大人鍾愛生性溫柔憫恤的方姑娘,但賀老夫人卻更喜歡出身名門的秦檀。對賀老夫人而言,賀楨初入官場,需要的是一個能為他鋪平前路、助他節節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無背景身份的醫門貧女。


    在秦家與賀老夫人的高壓之下,賀楨還是娶了秦檀。賀老夫人這一記棒打鴛鴦,叫方素憐最終隻能做了個賤妾,連賀家的名譜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這裏。」賀楨對身旁的仆婦道,「你叫書房那裏熄了燈,不用等我回去。」


    「楨兒,站住!」賀楨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嚴厲的呼喝。


    賀楨側頭,卻見到自己的母親賀老夫人被丫鬟攙著,站在不遠處。老夫人頭發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簡樸,一雙眼卻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徹。


    「楨兒,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裏?」賀老夫人拉長著臉,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個賤人處快活?古人的聖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為了一個終日不安於室的賤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嗎?!」


    賀楨的呼吸微微一亂。


    「娘。」他側過身來,蹙著眉,為方素憐說話,「素憐有名有姓,為人溫柔大方,楨兒與她兩情相悅,還望娘多多體恤些。」


    賀老夫人爬滿了皺紋的臉當即被氣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鬆開丫鬟攙扶的手,指向賀楨,怒道:「楨兒!得罪了秦家,你日後的仕途又該怎麽辦?為了那個賤人,你就不要苦讀十數載才換來的功名了嗎?」


    這句話,便像是戳在了賀楨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臉,道:「娘,兒子的仕途,與秦家又有什麽幹係?!隻有那些無能無才、不知廉恥之輩,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勢謀官求財!」


    說罷,他一甩袖子,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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