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卿雲一下樓便看到步杭三眼神呆滯著。


    “步兄……步兄……”


    喚了好幾聲,穀應瑒才回神,他對著龔卿雲微微一笑後,便轉向他身旁的殷無心禮貌性的點個頭。


    “步兄,特地前來,有何要事?”


    穀應瑒站起身,對著龔卿雲一揖。


    “龔兄,抱歉,小弟突然想到有事待辦必須先走一步,不知龔兄何時要離開長陵城?小弟有事想要請教。”


    龔卿雲想了一會兒後回答:“原本預定明天起程,若是步兄有事相商,那我多侍個幾天也無妨。”


    “多謝,那小弟先告辭,懇請龔兄切勿不辭而別。”


    “當然。”


    拜別了龔卿雲,穀應瑒匆匆跑回家中,換上在皇仙樓時穿的粗布短衣。


    他摸了摸臉,確定步杭三的樣子沒有破綻後,便快步的前往皇仙樓。


    他用力的敲著門,大喊著:“徐伯!是我小三子,請開開門。”


    隔了許久,皇仙樓的門才打開。


    步杭三隨即衝進去,卻被徐伯叫住。


    “小三子,你幾天前不是不做了,現在皇仙樓暫時停止營業,你也甭再來上工了。”


    步杭三心急的解釋:“徐伯,對不住,我因為家裏有急事,所以來不及跟您說一聲便離開,是我不好,但是先別管這個了,苗姑娘人呢?皇仙樓每日高朋滿座,為什麽突然關門不做生意了?”


    徐伯麵露憂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小三子,別問這麽多了,來!這裏有十兩銀子,是你這些日子的工錢,拿了就快快回家去吧。皇仙樓要再開業不知何年何月,你就別指望這兒了,好好的去找個可以糊口的工作吧。”


    步杭三聽了大驚,徐伯如此說,難不成苗姑娘真的走了?


    那苗宛佾呢?他怎麽能不說一聲就走?


    步杭三微楞著:心想也許苗宛佾還在氣自己那天的失態。但是即使他不生氣而想要尋找自己,他也無法采出自己的行蹤與住處。


    因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步杭三這個人的存在。


    不理會徐伯手上的銀兩,步杭三快步的跑到後頭柴房,回頭對徐伯喊著:“徐伯,我有東西漏了沒拿,我去柴房找找。”


    徐伯來不及製止,便隨他去。


    來到柴房,步杭三在密室門前停下來。


    他左顧右盼,確定沒人之後,便按下機關走進去。


    一進到密室,步杭三便看到苗宛佾的背影,隻見他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不知在做些什麽?


    “宛佾……”步杭三囁嚅地輕喚了聲。


    苗宛佾肩膀微動了一下,看樣子是被步杭三的聲音給嚇到了。


    苗宛佾緩緩地回過頭來,隻見他神色憔悴、眼睛紅腫、滿臉淚痕,整個人看起來足足瘦了一大圈。


    “小三子!”


    喚了聲步杭三後,苗宛佾便又轉回頭發楞,隱約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微微地聳動著。


    步杭三無法理解這些日子皇仙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僅徐伯滿臉憂容,就連苗宛佾都如此。


    他快步的走到苗宛佾身旁,隻見苗宛佾跟前地上放了一盤菜,前麵還有被摔碎的碗以及掉落滿地的筷子。


    “宛佾你……”步杭三想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苗宛佾眼眶泛淚,他將臉埋人膝蓋中,無聲地飲泣。


    步杭三坐在他身旁,他不明白苗宛佾是怎麽了。


    “你來做什麽?”


    苗宛佾沒有抬頭,聲音雖然哽咽,語氣卻帶著些許冷漠。


    步杭三心想,苗宛佾該不會還在為那天的事情生氣吧?否則他怎會對他如此冷淡?


    “我隻是想來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步杭三放柔語氣說著。


    “我很好。你現在看過了,可以走了。”


    步杭三沒有想到老是將眼淚掛在臉上的苗宛佾,竟會用如此冷漠的語氣趕自己走。


    他心裏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正想起身離開的步杭三,突然想到如果這次和上回一樣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解釋就離開的話,也許自己這一輩子真的再也見不到苗宛佾了。


    於是步杭三旋即又坐下,看著苗宛佾仍將自己的臉埋在膝中,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若是一個不對,也許招來的是更加怨懟的眼神。


    步杭三不停思忖著接下來該怎麽打破僵局。


    忽然,步杭三瞥見苗宛佾身前放在地上的菜肴。


    他望著那盤菜許久,艱難的咽了口口水後,便將整盤菜端起來,用筷子夾了一大口放入嘴裏。


    咬沒兩下,步杭三神情驟變,臉色發白,他捂住自己的嘴,想吐出來卻又怕傷了苗宛佾的心。


    怎麽苗宛佾的手藝還是沒進步,依舊是這麽難吃!


    他該不會是因為嘴巴吃不出味道,又沒人可以試吃而傷心吧?


    艱難的將口中的食物硬是吞了下去,步杭三旋即又夾起菜,一口再一口……


    隱隱約約感覺到肚子似乎又開始有點不舒服,步杭三臉色發白,強忍著身體的不適,繼續埋首努力的吃著。


    一開始苗宛佾聽到些微聲響,以為步杭三要離開,他拚命忍住心中想要他留下來的欲望。


    雖然他連頭也沒抬,但是他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些聲響,不但沒有停止,而且還有另一種細微的聲音出現,這讓苗宛佾心裏覺得甚是奇怪。


    仔細地聆聽,那細微的聲音好似是咀嚼的聲音……


    苗宛佾突然想到,步杭三該不會……不會吧?


    他倏地抬起頭,看到的便是步杭三蒼白的臉色以及怪異的神情。


    隻見步杭三一見到苗宛佾看著自己,硬是將口中的食物再吞下去。


    “你在做什麽?”


    苗宛佾瞪大眼睛,看著步杭三手中的那盤菜隻剩下一半。


    “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


    步杭三勉強撐起微笑,實際上肚子裏卻難受得很。


    “這盤菜是你吃掉一半的?”雖然眼前的情況顯而易見,但是苗宛佾仍然無法置信。


    步杭三點點頭,又從盤子裏夾一口吃給苗宛份看。


    “好吃嗎?”苗宛佾不抱期望的問。


    步杭三內心交戰著,說難吃的話,苗宛佾肯定會受到傷害;說好吃的話,遭殃的可能會是自己,因為苗宛佾有可能會說“既然好吃,就多吃點!”


    吃到一半,就已經快到極限了。


    “呃,還可以。”步杭三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看到步杭三眼中的飄忽,苗宛佾明白這菜還是不行,心裏一陣酸楚,來不及將臉埋入膝蓋中,眼淚已經迸出。


    “我都已經說了不難吃,怎麽你還哭?”步杭三懊惱著,難道自己這樣說又錯了嗎?


    苗宛佾聽著步杭三安慰的話語,不知為何莫名的怒氣由心底攀升。


    他用力的將步杭三手中的菜以及筷子全部揮落到地上。


    步杭三對苗宛佾激動的舉動暗暗吃驚,該不會是自己善意的謊言惹得他更加生氣吧。


    隻見苗宛佾止住眼淚,柳眉怒揚,站起身,忿忿的指著步杭三。


    “你不需要這樣做,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你也和那些男人一樣,垂涎的隻是我的美色,想到的都隻是怎麽樣脫掉……我的衣裳而已吧!盡是一些……下流胚子!”


    憤怒的罵了一長串的話後,苗宛佾的眼眶又迅速地泛紅,他哽咽的繼續說:“我以為……以為小三子和別人不一樣,可是上回你……你的身體擺明了你的腦子裏……都在想著那檔子事,根本不是真心的……想要幫我,嗚……”


    步杭三聽了心裏驚訝萬分。


    苗宛佾口中說的那些男人是誰,他曾經受到什麽樣難堪的遭遇嗎?


    他的身體對苗宛佾有反應這件事,也著實令自己困惑許久,但是他絕對沒有想要輕薄他的意思。


    想不到苗宛佾竟會因此而誤解。


    本想追問,但是卻感到腹部疼得厲害,步杭三臉色慘白,艱難的起身,強忍痛苦的對苗宛佾說:“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說完,他便往密室外的茅房衝過去。


    過了約莫一刻多鍾,步杭三才神情輕鬆的回到苗宛佾的身旁。


    他心急的回到剛才的話題,“宛佾,你要相信我的為人,而且你說的那些男人是誰?我、我……”


    步杭三原本想說他會想辦法讓那些男人再也不敢靠近他一步,但是旋即又想到,自己有何立場為他出頭,於是到口的話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苗宛佾原本心情就不好過,在看到步杭三如此狼狽的模樣後,知道是因為那盤菜的關係,讓他難過的情緒更加跌到穀底。


    於是他連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不就是那些到皇仙樓吃飯的男人,不管我做的菜有多麽難吃,他們都還是一副甘之如飴的神情,每次看到他們的眼中流露的那種邪念,就令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步杭三聽出他話裏的矛盾,疑惑的問:“每天中午皇仙樓的主廚不是你姐姐苗宛兒嗎?怎麽這會兒你說是你做的菜,而且那些男人針對的應該也是你姐姐吧,和你有何相關?”


    苗宛佾抬起掛滿淚痕的臉龐,臉上充滿了震驚的表情,他下意識地用手捂著嘴,一副說溜嘴的模樣。


    步杭三察覺到他的不對勁,不放棄的追問著:“宛佾,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苗宛佾瞪大眼睛,用力的猛搖頭。


    步杭三抓下他捂在嘴上的手,望著苗宛佾眼中的驚惶,大膽的提出心中的假設說:“你該不會就是苗宛兒本人吧?”


    苗宛佾神色慌張,掙紮著想甩開步杭三緊緊鉗製住的手,他的語氣微顫著, “不關你的事,你走!我不要再見到你,走啊!”


    苗宛佾的手腕被緊緊地抓住掙脫不開,於是他便伸出另一隻手用力的將步杭三往門外推。


    步杭三被苗宛佾突來的力道推得後退幾步,便撐住身體不動,任憑苗宛佾再怎麽推,都隻是上身微微地往後傾,腳卻像生了根一樣定在地上。


    “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不會走的。”步杭三斬釘截鐵的回答,隨後又柔聲地補了句:“而且我擔心你。”


    因為如果他的猜測錯誤,苗宛佾應該會一口推翻他的假設,而不是緊張的直說不關他的事。


    這其中一定有內情?


    既然知道事情並不單純,他又怎能放心離去,眼睜睜地看著苗宛佾獨自承受著莫名的痛苦。


    苗宛佾抬起頭望著步杭三,看到他眼神中的堅定與溫柔後,心底不由得感到一陣困惑與迷惘。


    他內心紛亂,五味雜陳。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對步杭三的堅持與柔情感到又驚又喜。


    原本他以為,步杭三和那些男人是一樣的。


    但是實際上,怎麽感覺又有些不同?


    苗宛佾頹然的低下頭去,語氣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冷淡的說:“放開我,你弄痛我了。”


    步杭三此時才驚覺自己竟忘了放輕力道,一放開,便看到苗宛佾撫著已略微紅腫的手腕。


    “對不起,是我太用力了!”步杭三臉上帶著些許歉然。


    苗宛佾沉默的走回桌前,喝了杯水後坐下。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步杭三沒想到苗宛佾一開口便是道歉。


    “我騙了你,我根本沒有姐姐,苗宛兒便是我,我便是苗宛兒。”


    步杭三雖然心裏已有準備,但還是覺得吃驚。


    他走到桌前也坐了下來,直望著苗宛佾的臉龐。


    想不到精通易容的自己,竟沒發現苗宛兒與苗宛佾是同一人!


    仔細一看,才發覺現在的苗宛佾皮膚白晰,不若之前和自己見麵那般黝黑,難不成他為了怕被人認出,才將臉塗黑的嗎?


    盡管步杭三疑惑的直盯著苗宛佾瞧,但苗宛佾低著頭望著桌麵不加理會的繼續說著,心中的話似乎是不吐不快,無法停止。


    “我曾經對你說過,姐姐苗宛兒上京城認親卻受到爹爹刁難,這是實情。隻是上京城認親受到挫折的是我,苗宛兒隻是個不存在的人。爹爹曾說,如果我沒有成為一位手藝高超的廚師,我就不夠格做禦廚苗雄的兒子。他要我在成名之前,不能告訴任何人我是他的私生子,但是爹爹有私生子的事早有許多人知道,隻是未獲得證實。所以……”


    才說到此,苗宛佾的淚水又忍不住地滑潸落下,在桌麵上點點地暈開來。


    步杭三接著回答:“所以你才男扮女裝,為的便是製造假象,混淆已經傳出的謠言。”


    “嗯。”


    “但是你既然不想讓人發現真實的身份,為何早上又常常跑來幫我準備材料,萬一被人察覺,你的身份不是很可能曝光嗎?”


    “因為……”


    苗宛佾拭去眼淚,神色帶著些許黯然,緩緩地說:“其它的人每回準備食材的時候,心態都非常的隨便,有時候根本沒有處理幹淨就交給我。 我也明白他們心裏都看不起我,認為我是靠美色引誘那些男人上門的。他們根本不懂,一道菜的好壞,除了取決於手藝之外,食材的準備工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苗宛佾心情沉重的繼續說著:“可是我知道錯全在我。就是因為我無法做出完美的調味,所以我也無法要求他們認真的準備。不過,自從小三子你來了之後,我發現你雖然明知那些食物一定會被我給糟蹋,但是你還是盡責的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你認真的態度,讓我覺得很感動,所以我才覺得自己有責任幫你,即使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我也毫無怨言。”


    “原來如此。”步杭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是最近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沒有當廚師的天分,也許是我和爹爹無緣,我真的想要放棄了。”


    苗宛佾眼眶又微微濕潤,緊抿著嘴唇,直盯著桌麵。


    “這麽多日子你不也是熬過來了,而且還開了皇仙樓。”步杭三安慰他,不忍心看到他難過。


    略微的沉默之後,苗宛佾才回答,但依然可以聽得出聲音略顯哽咽。


    “當初我隻是想,如果能夠開間客棧,打響名號,也許爹爹就能夠接受我了,可是……”


    “可是什麽?”


    “那天在你離開之後沒多久,爹爹派的人來到皇仙樓……”說到這裏,苗宛佾神情又變得更加黯然。


    “那不是很好,表示你爹注意到你了。”


    “一點都不好。”苗宛佾抬起頭,淚水從兩頰滑落。


    “爹爹寫了封信,他說要我炒個菜給他派來的人嚐嚐,那個人是爹爹的助手,如果連助手這關都過不了,更甭說爹爹了。”


    步杭三聽完冒了一把冷汗,他可以想見那位助手在吃了苗宛佾手藝之後的痛苦神情。


    看樣子,想要苗雄認苗宛佾這個兒子是非常困難的。


    原來,皇仙樓會歇業,是因為苗宛佾終於明白,縱使名號再響亮,隻要沒法做出好吃的菜色,他永遠也無法認祖歸宗。


    “嗚……嗚……”苗宛佾的淚潸潸直流。


    步杭三無言,因為他實在也無能為力。


    看著眼前的人哭成了淚人兒,步杭三心裏不知為何,總有股衝動想要抱住他,好好安慰安慰他。


    不過,步杭三終究還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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