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你跑到哪裏去了?”班主任辦公室傳來雷聲大吼。


    辦公桌前,白霂慈垂首站著,身上還是穿著平日的套裝,但平時盤在頭上的秀發,今早卻自然的垂下。


    “昨晚是不是你解除安全警報的?咖啡館的玻璃也是你打破的?教室裏那些香檳和二鍋頭也全都是你帶進來的?”白漢疆連珠炮的問,見她低頭悶聲不吭,好似全都默認了,臉上立即出現心痛的表情。好好一個乖女兒怎麽在一夜之間變了?是受了什麽刺激?


    她頭昏腦脹的站著,父親所吼的每句都像針刺般的刺進耳裏,吵死了。


    “到底是不是?”白漢疆多希望從她口裏聽到否認的答案。


    白霂慈猛抬頭,“對,都是我,你不要再說了。”不耐煩的低吼,捂住耳朵表示不想聽。


    白漢疆嚇了好大一跳。女兒從小到大沒反抗過他,表現也一直如他的意,雖然有一點“小瑕疵”,但他還是一直以這樣的女兒為榮,也以為她會照他設想的一步步走下去,怎麽現在竟脫軌了?


    “霂慈,你怎麽了?”他難得和顏悅色的輕聲詢問,“發生什麽事?是不是哪裏病了?告訴爸爸,爸帶你找醫生看去。”


    記得她十歲病得誰都不認得時,他與妻子帶著她到處求醫,兒科,內科、複健科、神經科……最後是精神科的醫生斬釘截鐵的告訴他——你女兒為了排拒麵對眾人的恐懼,所以選擇把所有人都當成石頭,這是一種強烈的心理障礙,你應該要幫助她。


    放屁!他白家的人各個都是教學天才,白家人不可能會有觀眾恐懼症!所以他不再帶女兒看醫生,把人當石頭沒關係,隻要她教得好,又聽他的話,她一輩子六親不認也無妨。


    “不用,我沒事。”她稍稍退開身,扶著宿醉悸痛的頭,“隻是一下子喝太多不舒服,爸,今天我想請假回去休息……”


    “不行,”白漢疆立刻否決,“老師的天職就是教書,不管腳斷手斷也都要教,尤其是我們白家人。”


    因為宿醉想休息,這話要傳出去,他怎麽跟學生的家長交代?


    她歎了口氣,“好吧!那我還是教,至於昨天的損失……就從我薪水裏扣。”打算連金旌鳴的帳也一起扛下來。


    “這是當然。”


    她默默轉身,關上辦公室的門,每一步都好沉重,肩膀更是沮喪的垂下,不是因為身體不適,而是因為父親對補習班和學生的重視更甚於她。她好久以前就知道白家的孩子在父親的眼裏隻是拓展教育版圖的工具,所以大學必須選擇的學校隻有一個——師大。


    大哥、大弟如此,她也是,但小妹白霂英卻故意搞砸了大考,而小弟似乎也打算如此,兩個小的團結起來要走他們的路,以他們這些兄姊為戒鑒。


    她羨慕他們的勇氣,希望她也有同樣的勇氣,做到她昨夜許下的宣言。


    推開門,她走進教室,沒發覺學生驚愕的瞧著她披散長發、淡點胭脂的美,更沒瞧見金旌鳴不悅的表情,


    她如以往冷淡的目光掃過底下眾石,有意無意的跳過金旌鳴所在的位置,以虛弱的口吻開了口,“今天自習吧!”


    全班一陣嘩然,白老師從來沒做過這種事,發生了什麽事情?


    “別吵!”她沉穩的開了口,拍拍黑板止住大家的聲音,“有什麽意見站起來說!要是覺得老師浪費你們學生的錢或時間,也站起來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敢說一句話。


    “老師,”白霂英開了口,看著姊姊蒼白的臉,她心裏多少有些譜,“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是有一點。”她苦澀的點點頭。


    “病了嗎?”另—個學生也說話了,“嚴重嗎?”


    “為什麽不回家休息呢?”另一個學生問。


    “老師也是人,不要這麽勉強自己。”又是另一個聲音。


    她的眼眶漸漸紅了,沒想到這些學生比她爸媽更體貼,更能諒解她。為什麽自家人反而不如外人?


    “老師?”熟悉的聲音響起,她斷定絕對是金旌鳴,立即望著他站起的方向,“你回去休息吧!就算你此刻要上課,我們也聽不下去,隻會擔心你還能撐多久,你要我們這些學生為你擔心嗎?如果這樣,你還算什麽好老師?”


    她的眼眶變得好模糊。即使他的聲音尖銳,但她知道他是關心她的。又一次記起昨夜他小心翼翼的扶著醉得快要睡著的她搭計程車回家,然後幫她按門鈴,在她家人開門之前,迅速的躲進陰暗角落。


    他是個好孩子,讓她深刻的記得他說過要她的話,而此刻更是關心她,處處為她著想,不讓她為難。


    “老師,回去吧!”


    “休息吧!”


    同學們此起彼落的附和,再再撼動她的心。


    教學固然重要,但自己的身體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吧?


    嘴角上揚,她溫柔的笑了,心頭的烏雲像是終於破了個口,射下一縷朝陽。好美,她好久沒看見這種感動。


    “謝謝。”她真心的輕語,感謝這些學生給了她勇氣,也感謝他的支持,在這些人的關心中,她決定坦承自己的缺點。


    心陡然狂跳。


    有個好大的聲音在她耳邊警告——不能說,不能說,你知道說了後會如何嗎?你爸不會原諒你的,你媽不會輕饒你,絕對不會。


    但此刻不說,她怕以後再沒這樣的勇氣。


    “老師心裏有病,本來是沒有資格當老師的。”


    全班霎時一片寂靜,白霂英更是噙著眼淚——姊……終於決定要麵對自己了?


    “知道為什麽硬性規定你們戴名牌嗎?因為老師認不出你們,在我眼中,你們的臉都一樣,我根本弄不清楚誰是誰。”


    金旌鳴大為震驚的張開口——難怪每次見他,她都當他像陌生人般問他是誰。原來她不是假裝,不是記憶差,而是她的心病了?


    “所以我無法確定你們誰在宋詞上特別弱,無法確定你們對我教的課程是否有興趣,因為老師看不見你們臉上的表情。”所以她是自上自的課,除非學生舉手或站起來出聲發問,否則她就這麽一直講課下去。


    底下響起了討論的聲音。


    學生們大概無法接受這樣的老師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老師的眼裏,我們到底是什麽?”這焦慮的聲音是……金旌鳴?


    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們不要再問了,老師不是自願如此的。”白霂英站起來為姊姊出聲。


    “石頭。”她鏘然有力的出聲。


    全班不解的噤聲。


    “在老師眼中,你們隻是一顆顆的石頭,誰都不例外,就連老師也看不見家人。”


    他癱軟的坐回椅子上。所以她看不到他過人的帥,瞧不到他對她“獨特”的溫柔,見不到他眼裏對她的欲火?


    那麽所有男人對她來說也不過是石頭,當然也包括他。所以她才老問他,“你是誰?”


    哼!他嘲諷自己的想——金旌鳴,你以為自己在她眼裏有多特殊嗎?不過就是顆“石頭”罷了!


    真該死。


    jjjjjj


    “你竟然全都說了?”王秀婉衝進白霂慈的臥室,把她的被子掀開,大聲怒罵,“你不但亂說話,還蹺課回家睡覺,你當的是什麽老師?”


    她睜開眼睛,緩緩的坐起身,聲音平靜的說:“其實我並不想當老師。”睡了一覺後,精神果然好多了。


    “你說什麽?”王秀婉聲音陡然拔尖,“你除了當老師還能當什麽?”


    “什麽都好。”她還是沒把自己想跳舞的事情說出來。


    “你以為你有什麽其他才能嗎?以你那種差勁的眼力,就算去當服務生也不行,就連去賣東西,你也搞不清楚誰才是你的客人。這些年要不是我跟你爸想盡辦法幫你,你以為你真可以順利當上老師嗎?你居然這樣報答我跟你爸,竟然在課堂上胡說八道。你知道整個下午,補習班接了多少通怪我們聘任不適任老師的電話嗎?”


    在她眼中,王秀婉石化的部分不隻那顆頭,連手和腳都迅速膨脹成不動的巨石。


    她下了床,打開衣櫃換裝,“我們不該欺騙學生。”


    “在你說這些話之前,應該先跟我還有你爸商量吧!是誰給你這權利胡說八道的?”王秀婉仍緊追不舍的罵著。


    她一轉身,隻看到大石矗立,就像要壓過來一樣,驀然讓她心底一窒。趕快繞過母親,往房門口走。


    “我隻是說出事實。”她拿起門邊的皮包想逃出去。


    “站住!在我沒說完前,不準你出門。”


    她的手凍結在門把上——為什麽……為什麽她都這麽大了,爸媽卻像管孩子一樣的管束她?而她竟還不敢有異議?


    “我跟你爸商量過了,或許你是累了,就先休息一個學期,你剩下的課程,我們會另外找老師。”


    等這期學生大考離開後,再也沒有學生知道她“白目”的事,再讓她回來嗎?好聰明的方法。


    可是她不想接受,學生對她是很窩心沒錯,但教學的她並不快樂,每次踏上講台,她都感到十分痛苦,隻是機械般的上著課,等待下課鈴聲的響起。


    這樣的日子她還要繼續多久?她不是想做自己,不是要另外一個不同的人生嗎?


    “我不要。”她輕語。


    “你說什麽?”王秀婉尖銳的逼問,“你有膽再說一次?”


    她囁嚅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氣,聲音大了許多,“我不要當老師,我討厭當老師。”扭開門把,跨出門檻。


    “你給我站住!”王秀婉的命令從身後傳來。


    但她沒停下腳步,舉步往前步下樓梯,看到客廳驚愕站起的大哥、大弟、麽弟,雖然搞不清楚誰是誰,但她對他們頷首,“這些年來謝謝你們的包容。”而後掠過他們走向大門。


    打開大門,門外是黑色大地——入夜了。


    “你要是敢出去,就永遠不要回來!”


    “媽,你別這樣,冷靜—點。”


    “放開我,你們立刻把她抓回來,聽到沒有?”


    深吸口氣,她舉步又跨過一個門檻,門在她身後砰然關上。


    “霂慈?”王秀婉厲聲在門後叫喊。


    但她再也不想回頭,否則她永遠別想活出自己。好可笑,都三十了才想獨立。


    抬頭望天,缺角的勾月高掛,是雲朦朧還是她的眼朦朧?怎麽突然間覺得天地茫茫?


    不當老師的她能當什麽?不會識人的她又能做什麽工作?她真的得在爸媽的安排下才能存活嗎?難道沒有別條路可走?


    她茫然的獨步街上,絲毫不覺人潮往來,也不察她的身後有一個固執的人跟著,仍兀自低頭苦苦思索……直到那人再也忍不住搭上她的肩。


    她轉身,“你是誰?”


    那人不說話,隻是看她。


    她看不見他的臉,卻感覺他似乎很悲傷,又似乎在對她生氣。


    為什麽生氣悲傷?她的直覺有可能不對嗎?


    “你到底是誰?”他不說話,她更難判定他是熟識還是陌生,是善意還是惡意,理智叫她走遠,免得危險,“你再不說,我要走了。”


    但他還是不答話,彷佛在等她猜。她心中是有幾個可能的答案,可就不想猜出口,所以她轉身就走。


    他卻一步踏上前,從背後抱住她,“你太過分了。”他生氣的控訴,“為什麽認不出我?難道我在你心裏連一點地位都沒有嗎?”


    她的家人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可她不明白,他們明知她的心病,卻又為難的硬逼她記得,硬要當上“特殊”的那個。難道他們沒想過她無力負擔太多的“特殊”,隻能一視同仁嗎?


    “我是你的男人不是嗎?”他在她耳邊嚴厲低語,“你連你的男人都不認得,不覺得太過分了?”


    到底誰過分呀?


    她的腳用力往他的腳踩,痛得他抱腳往後跳,“你幹什麽?”


    “我最討厭接起電話,對方就劈哩啪啦的說—大堆話,彷佛認定我絕對知道他是誰似的。”她生氣的掠了掠長發,“我更討厭一接起電話,對方就說‘猜猜我是誰?我是你國小同學,坐在你後麵隔壁的那一個,就座號十三號呀!你怎麽這麽笨,這樣還沒想到。’”她一古腦的生著悶氣,“我更恨當我問‘你是哪位?’後,對方就翻臉說,‘跟你當朋友那麽久,竟然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得,你實在太讓我失望了。’”


    她歎了一口氣,“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再要我承受這種尷尬?你們大可以一開始就說自己是誰,那樣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為什麽執意要為難我?”家人如此,朋友如此,就連他也是如此,一點都不體貼。


    “可是我應該不一樣吧?”他固執的站在地麵前強調。


    確實,對她而言,他是特殊,隻要他出聲,現在的她絕對認得出來。


    “就當我是個瞎子吧!”


    “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麽?”他就是不願意接受殘酷的事實。


    “石頭。”


    “什麽樣的石頭?總會比較特別吧?玄武石、黑耀石、金岡石、鑽石?”他希冀的猜。


    她歎了一口氣,“跟其他人一樣,都是—鵝—卵—石。”


    不!他不能接受他隻是一顆普通的鵝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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