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到跟爸媽曾有過的快樂,那時她還年幼,爸爸開著車載她跟媽媽去玩,那時候,媽媽還做了三明治、蒸了些糕點,也烤了些餅幹,一家三口在湛藍的天空下,碧綠的草地上徜徉,那時候爸爸笑著問她,“冰語,你長大後想做什麽?”


    “我要當全世界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好,冰語要什麽,爸爸就給你什麽?”


    “真的?不可以騙我喔!”她咯咯直笑。


    “爸媽什麽時候騙過你,冰語,你放心,爸媽永遠都會在你身邊,你是我們最寶貴的女兒。”媽媽也跟她保證。


    這是多久前的記憶?感覺很模糊,隻約略記得那時的歡樂。


    為何世間的喜樂苦痛,總是隻有苦痛深刻,而喜樂卻像雲煙刹那即過?


    不該忘哪!


    仍記得生產過後,虛弱的她望著金正揚抱著兒子溫柔的望著她,“冰語,我知道我虧待了你,隻要我做得到的,什麽都願意補償,隻要你告訴我。”


    但她沒說,一直都說不出口,她天真的以為金正揚該想到該猜到的。


    但顯然沒有。


    旌鳴小時候常常在她匆忙要趕到學校上課時,伸著雙臂叫喚,“媽媽,抱抱……媽媽,看我……媽媽,你不要我,討厭我了嗎?”


    誰先舍了誰?誰犯了錯?


    當她心情好時,會載著讀國小的旌鳴到她爸載她去過的草野,放旌鳴到處追蝶奔跑,她一個人則靠著車子抽菸,看著藍色無垠的天空,可心中始終是滿滿的恨。她恨冷漠對她的丈夫,她恨怎麽也無法割舍的兒子,她恨棄她而去雙雙過世的父母。


    所以有一次,她冷眼看著兒子奔向草原盡頭的懸崖,那下麵是澎湃的海,而她卻差點頤著心中的一股衝動呼喊而出,“跑快一點,不跑快一點就抓不到蝴蝶喔!”


    感謝老天,她沒喊出口,隻是動也不動的看著旌鳴,所幸旌鳴在崖邊停住了腳,然後往回奔,還喜躍的呼喊,“媽!快來看,那邊的海好漂亮……媽,走快點,我們一起走。”


    是誰有罪?


    是她,但她從不認罪。


    睜開眼,滿室昏暗,葛冰語隻覺滿臉濕意,伸手去抹,果然滿手淚,同時也是滿心愧疚。


    她呆呆的凝望一窗夜色,往事浮現眼前,仿彿像電影般在窗上掠過,她的任性、她的冷漠、她的怨恨、她的拒絕……


    別人對她有罪?但她對他人難道無罪?


    回過神,她竟發現自己手上握著話筒。她想打給誰?然而手卻仿彿有意誌般的撥動號碼。


    是他?那個她傷得最深的無辜孩子。話筒貼在耳邊,她可以感覺得到心的顫抖,手的戰栗,她怕,從沒這麽做過……但這是她該做的,早就該做的。


    嘟!嘟!嘟!就在她以為對方不接時……


    “喂!”不耐煩的男聲響起,“到底是誰?三更半夜的,幹什麽?”


    葛冰語熱淚盈眶,聲音梗在喉頭出不來,她真的好抱歉好抱歉,抱歉到不知如何用言語表達。


    “再不說話,我要掛了喔!”


    “旌鳴?”她連忙呼喊。


    對方一陣沉默,就在她以為兒子把話筒拿遠下聽時,金旌鳴開口了,“幹嘛?這麽晚打來,是發生什麽大事嗎?”


    他陌生且疏離的口氣,仿佛她不是他媽,而是個陌生人,但她沒辦法怪,是她沒盡到做媽的本分。


    “你……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我……我帶你去海 邊,你往懸崖跑去……我竟然……你還記得嗎?”葛冰語小心的問。


    “不記得,幹嘛提?”


    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心虛,她聲音更小的說:“對不起,我那時……沒出口喊你,我……我那時甚至希望你就這麽掉下去,對不起。”她閉上眼睛,任由淚珠滑落,昔日情景猶在眼前。


    “那時我幾歲?”他的口氣依然平靜。


    “六歲。”但她已經哽咽。


    “真稀奇,你竟還記得,念在你還記得的份上,我原諒你。”


    就這麽輕易被原諒?


    這更令她難受,兒子如此寬容,而她卻……這麽刻保


    “我不是個好母親。”


    “我知道。”


    “那……為何原諒我?你該恨我的?”就如同她恨她的父母。


    “因為你畢竟是我媽,你是我最該原諒的人。”


    淚,無法止抑,她的兒子是那麽善良傑出、善解人意,而她卻是這麽固執刁鑽。她何其有幸有此良兒?


    “如果是以前,我不會原諒你,但霂慈改變了我,讓我學會了慈悲。”


    她的兒子學會了“愛”,拜那個姓白的女人所賜。初見時,她瞧不起那個白霂慈,憎恨那個老女人奪走了她兒子,但現在,她感謝這個霖慈的出現。


    “你也變了,發生了什麽事?”


    葛冰語看著那被石膏包裹住的左腳。“我想……我遇見了一個天使。”天使引領她看清左右,那些她期盼的愛早在她身邊,是仇恨的蒙蔽叫她看不見、感受不著。


    “你遇見了一個好男人。”他斷言,


    好男人?這她倒不曉得,她知道白永康是個善良體貼的好人,是個忠厚的老實人,但對她……他會是個好男人嗎?


    她不確定,害怕的感覺又湧上,她被男人重重傷害過,不敢再重蹈覆轍,她怕受傷,好怕好怕。


    “你爸……算是好男人嗎?”


    金旌鳴沉默了一下,“對某些人,例如許叔叔來說,他是個好男人,但對我跟你來說,他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人。”


    嘴角微微上揚,她從沒想過有這麽一天可以心平氣和的跟兒子談論起前夫,她心中慢慢的沉澱,逐漸的寧靜。


    “那我呢?我是不是個好女人?”


    “我相信對那些你幫他們打贏官司的人來說,你是個好女人。”


    “對你呢?”她小心的問,屏息的等待,可心底早已有否定的答案。


    “對我……你正在變……變成一個好女人。”


    滿滿的溫暖在胸壑間緩緩流動,葛冰語不再覺得空虛,她那長久被冰凍冷風吹襲的心漸漸跳動,滿懷春風,充滿感激。


    昏暗的房間也似乎在轉瞬間灑進一室月光,什麽都明了,亮了,迢迢前路,不再黯淡無光。


    “媽,別讓天使從你身邊飛走。”


    她笑了,笑得滿足,笑得幸福。


    汐汐汐


    早晨,當白永康推開房門時,葛冰語雖然還是坐在床上,卻一反往常笑吟吟的歡迎著他,讓他呆了一下。什麽東西改變了?


    “你今天似乎心情特別好。”他眯著眼觀察,“發生什麽可以讓我知道的好事嗎?”


    “你會知道的,將來某天。”現在叫她說,她說不出口。


    “將來?”


    她點頭,心裏已盤算好要把難得一見的天使抓住,係在身邊終生。


    “什麽意思?”白永康莫名的心頭有些發毛。


    她朝他伸手,“帶我去廁所,我要盥洗,然後我想吃你做的早餐。”


    他握住她的手,“不管發生什麽,反正看起來不壞。”他手伸到她身下,攬著腰將她抱起往廁所走去。


    葛冰語雙手攬住他的頸項,看著他文質彬彬的側臉,刹那間一個聲音掠過腦海--他是個好男人。


    是誰的聲音?是她……抑或上帝?


    “敢問娘娘,想到何事發笑?”白永康開玩笑問。他看到了她的改變,她不再冰冷了,反而溫煦的宛如冬陽。


    地板起臉,“若我是娘娘,你是誰?”


    “你想我當誰?”他把她放在馬桶上,一邊領略這大大的驚喜,一邊享受這樣跟她平和對談的幸福。對了,這才是他想要的。


    “問題不是我想你當誰,是你想當我的誰?”緋紅染上臉頰,她把他推了出去,“到外頭去,難道還想看我寬衣解帶?”


    他在關閉的門扉前傻笑,“我看不得嗎?”


    “去準備早餐啦!”門內的她用略涼的手貼上熱燙的臉頰。好羞人,她這樣算是挑逗勾引嗎?心撲咚撲咚跳得飛快,像是要躍出喉頭。


    “娘娘想吃什麽早餐?”門外的白永康幸福的問道。


    “呃……隨便,隻要是你做的,什麽都行。”門裏的她小聲回答,無限嬌羞。


    他吹了聲口哨。真是不明白,何以一夕間,她的態度丕變?


    紗紗汐


    “你的‘死巷’今天開幕嗎?”葛冰語推著輪椅問站在洗衣機前的白永康。


    “是啊!我等一下會去開幕。”白永康拿起洗衣粉往洗衣機裏倒,“不過你放心,我會在中午前帶午餐回來給你,”


    “我可以跟你去嗎?”


    “什麽?”他愕然回頭,不敢相信耳朵聽到的。前幾天,她不是才信誓旦旦不當他“死巷”的門神擋客人嗎?


    “怎麽?不歡迎?”她的笑容斂了。


    “怎麽會,我高興都來不及,隻是……”


    “你把洗衣粉倒光了。”她提醒。


    他猛然轉頭,“啊!完蛋了。”半盒洗衣粉全倒進洗衣機裏了。


    “嗬!嗬!嗬!”看著他手忙腳亂,葛冰語輕笑。


    原來小事也能這麽幸福。


    汐汐汐


    僻哩啪啦!砰……砰……磅!


    “死巷”重新開幕了,葛冰語從四樓的窗子裏看著窗外底下白永康拿著線香,小心翼翼的伸出手點燃另一串鞭炮,然後捂著耳朵匆忙跑開。


    又是一陣僻哩啪啦傳來!


    他逃得如被炮火追逐的兔子,好可笑好可愛,她捂嘴輕笑。


    “你笑什麽?”


    轉眼間,白永康已經逃上樓來,手上遺拿著那炷香晃呀晃的。真不知為什麽,她以前居然覺得他麵目可憎,蠻不講理?


    “你到底在笑什麽?快老實招供。”他扼住她的脖子,開玩笑的稍稍用力。


    葛冰語陽笑得更厲害,“你……你好滑稽。”


    “哪裏滑稽?”他很認真,很在乎的問。


    “全……全部,嗬,嗬。”


    “我是該高興還是傷心?”他站到她麵前。


    她不自然起來,又感覺臉頰熱了,清了清喉嚨,“你自己選擇。”她說。


    “狡猾的丫頭!”白永康爬了爬額頭上的頭發,終於決定,“為了我的快樂,我當然選擇高興。”


    她心裏霎時甜孜孜的。


    “我選得對不對?”


    “不知道啦!”她尷尬的偏過頭,心仿佛飛上高空,飄飄然的,著不到地,這感受從沒有過,是戀愛的心情嗎?她期盼是。


    “客人上門了。”工讀的小弟嚷嚷著進來,身後領著五、六個客人,整個“死巷”馬上活了起來。


    “你很幸運,救星來了。”他把她推到櫃台裏,讓她臨窗而坐,又拿了報紙雜誌放到她手上,“請暫時委屈一下,就用這個打發時間,有什麽需要就叫一下,我到旁邊做生意去也。”


    葛冰語點點頭,看著他穿上圍裙靠近爐台,走近客人。


    “你們要點什麽?”


    “給我們溫瓶清酒,來幾個小菜,至於菜色,由你決定。”


    “沒問題。”白永康露齒而笑,轉身打開冰箱,拿出食物,開始料理。


    葛冰語沒看報也沒翻雜誌,隻是望著他,瞧他的溫柔、聽他談笑風聲,聞他舞動雙手翻炒出來的食物香味。他是老師,也是廚師,真是個多才多藝的男人。


    很難相信前不久,她還認為他笨,一無是處。


    莫非這就是人講的,情人眼裏出西施?不過用在他身上,應該是情人眼裏出潘安。


    “老板,那是你女朋友?”


    “這還用得著問?瞧她深情款款的盯著他,一定是。”客人這般調侃。


    “是嗎?”白永康就要轉頭查證。


    葛冰語急忙拿起雜誌遮住潮紅的臉。好丟人,她哪看得清雜誌裏的內容?


    “冰語,你雜誌拿反了。”白永康好心提醒,卻引來客人陣陣訕笑。


    真的好丟人。


    “我就喜歡倒著看。”她固執的小聲說,還裝模作樣的翻頁閱覽。


    “真是好本領,佩服佩服。”客人說。


    那聲音分明是嘲笑她!葛冰語麵紅耳赤的偏頭望向窗外,咦?有個招牌……頂將補習班。


    好熟悉的名字……啊!不就是……


    “可不可以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白永康走過來,壓下了她手上的雜誌,遮在她與客人之間,免得她又尷尬。


    “沒什麽?我隻是想起那個補習班。”她指向窗外。


    “那補習班怎麽了?”


    葛冰語沒瞧見他臉色微微一變,“是國內數一數二,有名的升學補習班。”


    “那又如何?”


    聽著他的不以為然,她想他鐵定不是頂將補習班的老師,所以口氣才會這麽酸。


    “我的兒子曾經在那裏補過習。”該不會是他的學生吧?那就完蛋了。


    “曾經?”白永康臉色大變。


    她點點頭。


    “那是升大學的補習班,葛小姐一點也看不出來有那麽大的兒子。”小弟湊過來說一句,又忙著做其他事走開了。


    “老板娘幾歲了?”客人又出聲。


    葛冰語抬頭看向白永康,“你……覺得我該是幾歲?”若她老實說,他會不會嫌她老?


    白永康聳聳肩,“幾歲都無所謂,隻要不是我學生的老媽就好。”他苦笑。


    哈!天下不會有這麽巧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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