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


    早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李白·菩薩蠻


    回到雷風堡後,嚴令風的心情依然是鬱悶的。


    莊月屏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平凡、畏縮?她以前的神氣到哪裏了?她那些豔麗的服裝、金光閃閃的首飾又到哪裏去了?


    “總管!”


    堡裏的總管匆匆忙忙的奔進大廳,“堡主,有什麽吩咐?”


    “我問你,夫人最近都做了些什麽?”


    總管一愣,堡主問這個問題是期待聽到什麽回答?要好的還是壞的?


    “堡主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堡主不是已經好幾年對夫人不聞不問了嗎?


    “我關心我的妻子,有什麽不對?說!那個女人最近安不安分?”


    “那個女人?!”總管暗忖,這樣聽來堡主對夫人還是心存芥蒂,“夫人好得很,還是吃香的、喝辣的,小的有撥幾個仆人照顧她,堡主請放心,她絕對過得很舒服。”


    通常隻要這麽回答,堡主就不會再追問下去。因為夫人過得好,他隻會覺得礙眼;但如果讓堡主知道他放任夫人在綺春閣裏自生自滅,堡主說不定會起了同情心,既而發現他怠忽職守,盜用該給夫人的款項。


    “哦?”嚴令風眯起眼,對總管的話產生強烈的懷疑,他知道這其中一定隱藏了什麽他長久以來忽略的事情,不過,他會找出來的。


    “你下去吧!”


    夜風沁冷,月明星希


    嚴令風沒有驚動任何人,他悄悄地走進綺春閣裏。


    記得最後一次踏進綺春閣時,他是怒氣衝衝的。因為,大膽的莊月屏居然跋扈的找上他青睞的女孩,得理不饒人的砸了她的家,還賞了那孤苦的女孩好幾個巴掌,狠狠的警告她不準再勾引“她的男人”。


    那次,他憤恨的踢開她的房門,對她華麗的美豔外表不屑一顧,他還記得當時莊月屏轉頭嬌俏的對他一笑。


    “你終於來了。”抬高的下巴代表著她依舊不變的傲慢,“我就知道你不笨,天底下還有哪個女人比我好?有我為妻,就不該再到外頭找其他的女人。”


    他冷冷的笑道:“可不是嗎?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比你好。”


    “你說什麽?!”她俏麗的臉龐霎時充滿怒氣,“你有種再說一遍!”


    他鄙夷的看了她一眼,“我喜歡天下所有的女人,就是不喜歡你。”


    “你……”


    “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配得上我,就是你不配。”


    “你說什麽?!”莊月屏氣極了,雙手握拳。


    “要不是我爹逼婚,我根本就不會娶你。”他故意又補上一句。


    他的話、他的態度徹底的激怒了莊月屏,她嬌斥一聲衝向他,揚手就要打下去,“你太放肆了!”


    嚴令風立刻擒住她的手,“這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他不客氣的推了她一把,卻隻令她向後退了幾步。


    “你以為我高興嫁給你嗎?我也是被逼的,誰會喜歡嫁給你這種身分低賤的男人?要不是你娘的魅功了得,你根本……”


    汙辱他可以,但是絕對不能汙辱他娘,更何況她都已經死了,死在莊月屏的助紂為虐下。他愈想愈氣,猛地一個巴掌打過去,嚴聲喝令,“住口!”


    美麗的莊月屏捂住腫痛的雙頰,不敢置信的瞪視著他,“你打我?我是你的妻子,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又怎麽樣?誰教你不識好歹,你以為自己還能繼續任性下去嗎?”他要教訓她,想要當他的妻子就要聽話,可別想控製他、操縱他,也不許輕蔑他,更不許管他的事情,尤其是莊月屏這個女人,更是不可越雷池一步。


    “你……你竟然打女人?”莊月屏震驚的往後退,大聲嘶喊:“你這樣還算是男人嗎?”


    她徹底的汙辱了他男性的自尊,教他怎麽忍得下這口氣?昔日那些被她欺淩羞辱的記憶全湧了上來,在一瞬間爆發。“你說什麽?!”


    莊月屏明顯的瑟縮了一下,但隨即強裝鎮定,“打女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在你眼中,我又是什麽英雄好漢?”他眼裏眯著危險的冷光,“怎麽?隻準你打人,不準別人打你嗎?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你的妻子。”她說得理所當然。


    “妻子不順從丈夫,理應該打,沒有人會說話。”他開始朝她逼近。


    “你敢?!”她一步步後退,眼裏閃著畏怯的光芒,“你不可以打我,我會告訴姨丈的,他絕對會為我做主。”


    “那就試試看!”他又一巴掌打過去,“這是為了那個女孩打的,你憑什麽帶人去砸她的屋子?”


    捂著腫痛兩頰的莊月屏,眼裏閃著淚光,“因為她賤,竟然敢勾引你!”


    “賤的人是你,你怎麽不自己想想看,我為什麽要去找其他的女人?你總是怪別人,你有沒有反省過你自己?”


    “我犯了什麽錯?”


    她不知悔改的態度,讓他更為惱怒。“你的錯就是因為你沒有腦子。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的事不許你管,你要是再管,下一次我會打得更重。”


    “那你幹脆把我打死算了,你這個雜種,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東西……”


    那一夜,憤怒讓他失去了理智,他究竟出手多重已經想不起來了,他隻記得她傷得不輕,整整過了一個月她才能下床。


    從那次起,他就不曾再踏進綺春閣,除了不想再度失去控製之外,也是為了不想再承受她鄙夷的汙辱。


    就這樣,匆匆五年的歲月過去,綺春閣也變了,以前那花團錦簇的景致,牡丹、芍藥處處綻放,映著金碧輝煌的屋子,讓人看了炫目。現在或許是由於入夜的關係,就著月光他隻能看見樹影搖曳,卻完全沒有昔日繁花的蹤影。


    他步到屋後,看到那一畦畦的菜圃,心中的驚訝更盛。


    搖搖頭,他繼續繞著屋外走,竟然瞧見了一個簡陋的草棚,他忍不住好奇走了進去,隻見裏頭簡單地擺了一個老舊的桌子、兩條長板凳,再加上三副粗陶、粗木做的碗筷及幾個盤子。這會是廚房嗎?他不禁懷疑的暗忖。


    突地,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麽,發出了清脆的鏗鏘聲。


    他低頭一瞧,一個鐵鍋擱在三個有煙薰痕跡的磚頭上。這該不會是拿來煮東西用的吧?他心中的疑惑愈來愈盛。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莊月屏自己種菜、自己煮食?但可能嗎?她是那麽的驕傲、那麽的被嬌生慣養,怎麽可能會委屈自己做這樣的活兒?而且,再怎麽說,她也是雷風堡的當家夫人,就算他對她不理不睬,可也沒少給她吃的、喝的、穿的,她犯不著過這種貧窮的生活呀?


    唯一的可能是,她在耍手段引他的注意……是苦肉計嗎?那她用得還真不錯,以她那種豆腐腦,能想出這一招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他微微的扯動嘴角,又回到正門,輕輕一推,門便“吱嘎”的開啟了,他走進屋裏,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怎麽回事?那些豔麗厚重的布幔到哪裏去了?那些垂掛的玉飾又消失到何處?還有莊月屏最喜歡薰的“百花繚繞”的香氣又散逸到何處?為何這屋子看起來如此的冷清、單調?


    莊月屏從來就不是一個樸素的女人,她跟樸素根本扯不上一點關係呀!


    他急急走進屋裏,看見內房透出搖曳的燭光,黯黯淡淡的,一點也不像是堡裏用的輝煌大燭,那光……看起來像是油燈發出來的,堡裏竟然還有人使用油燈?他放慢腳步,悄悄移近探看,這一看,讓他不禁訝然的屏息。


    莊月屏——那個原該是驕縱刁蠻的女人,正就著微弱的燈火一針一線的縫製著衣服,看那尺寸顯然不是她的,是要給那兩個孩子的吧?那布的質料一眼望去就知道普通平凡,就像她身上所穿的。


    這太令人訝異了,如果這是“苦肉計”,那她用得可真徹底,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不曾目睹的時間裏,她做這樣的舉動又有何用?


    他的心裏百感交集,但仍不動聲色的退出屋內,他得回去好好想一想。


    “咳!咳!咳!”


    突然,一陣劇烈的喘咳聲引起他的注意,她生病了嗎?


    但他隨即又想到許久以前,他娘也是這樣咳著,躺在床上難以活動,那時他著急地看著娘親的身體一日比一日羸弱,卻無法去找大夫來診治,他又見不到爹,也沒辦法出堡去求救,而這全都是因為莊月屏和他那兩個哥哥從中作梗,想要讓他們母子倆吃盡苦頭。


    那時他娘的苦,莊月屏現在總算領略到了。這就叫做風水輪流轉,不是沒有報應,隻是時候未到。


    他不禁對著失去光澤的屋頂向天暗自呼喊:“娘親,你看到了吧?那個惡女人終於也嚐到你當初受到的苦楚了。”


    寒風吹了進來,引起一陣劇烈的喘咳,看來,她是真的受涼了,再不好好歇息,恐怕病情會加重。


    歎了一口氣,莊月屏擱下手中的針線活兒,她站了起來,想把窗戶關上,卻無意間瞥見院子裏的小徑上有個人影。


    是誰?她的心跳陡然加劇,會是小偷嗎?


    但雷風堡警戒嚴密,一般竊賊應該無法潛進來。這麽一想,她趕緊定下心來再仔細一瞧,那身影好熟……好像是……令風。


    是他來看她了嗎?


    帶著滿心的雀躍,她像一隻輕盈的雲雀般奔出房門,腦海裏滿是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眼看就要奔出屋子,卻又在門前陡然停祝她想到方才所見到的是他的背影,這代表他正要離開,不管他到綺春閣來做什麽,他都已經達到目的而準備離開。


    而她,居然差點就要傻傻的追上他,向他獻上自己愚蠢的歡心,以為他終於奇跡似的回心轉意,開始在乎起她來,唉!那是多麽遙不可及的夢呀!


    重新關上門,她轉身步履沉重的回到內房。搖晃的微弱燈影,映在她哀戚的臉上,一雙眼猶悲哀的往外望著,望向他消失的方向,期盼著或許他還會轉身回來……


    蠢啊!


    就這樣,她站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油盡燈枯,連那絲暖光也不見了,她依舊舍不得關上窗,隻因為她在乎他……從好久好久以前就是如此嗬!


    果真,一夜的受涼讓她瘦弱的身體真的染上了風寒,她臉色蒼白、全身顫抖,一股寒意從她的腳底、心裏,甚至喉頭深處不斷冒出來,讓她全身打顫,牙齒咯咯作響,縱使蓋上了好幾條被子,還是抵不住那一波波襲來的沁冷。


    她或許就會這樣死了吧?


    她深深的為自己的一生感到悲哀,前半生她任性而為,不知道傷害了多少人;等到她明白了,卻再也沒有機會彌補,隻能擁有無盡的哀傷和後悔而已。


    “月姨,你不要想那麽多,好好休息吧!”宇兒端來烘爐,往裏頭添加炭火,想要為這已經嫌悶熱的屋子再添加幾許熱度,但沒有用。


    莊月屏心灰意冷的道:“宇兒,算了,你別忙了。”


    宇兒搖著頭,“不行,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或許死對她來說是最好的結果,這樣她就再也看不到他與其他女子燕好,再也聽不見他冷冷的嘲諷,再也夢不見他充滿恨意的雙眼,詛咒著永遠不原諒她


    “你死了,我和儀兒怎麽辦?”


    宇兒的問題讓她的心不由得揪緊,這兩個娃兒的年紀還這麽小,如果她死了,誰能照顧他們呢?


    腦海裏驀然浮現嚴令風的身形,雖然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麵,但她出堡時,多多少少也聽聞了嚴令風濟弱扶傾的義行。或許是成長環境使然,讓他由衷的同情弱者,也因此,若她不幸就這麽走了,相信嚴令風也會好好照顧這兩個孩子的。


    “你們放心,絕對會有人照顧你們的。”


    “月姨,我不喜歡你這樣。”宇兒非常認真的說:“為什麽你要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像具行屍走肉的活死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就不能忘了嗎?”


    但有些事是不該忘、也不能忘的,因為那是她的罪。莊月屏逕自墮入自怨自艾的情緒,完全沒有察覺到,何以小小年紀的宇兒,竟如此老成的說了一篇大道理。


    “我再也忍不住了,儀兒!”宇兒突然大叫。


    儀兒立刻從門外跑了進來,“什麽事,哥哥?”


    “好好照顧月姨,我出去一下。”


    他要去哪裏?莊月屏懷疑地想道。


    宇兒像心有所感,轉身麵對莊月屏,那雙黑眸認真的睜大。“我去請他召大夫來為你看玻”


    莊月屏霎時滿心驚恐,她不想讓嚴令風知道她生病,她怕……怕他知道了之後會哈哈大笑,說她罪有應得;她怕他想報複她,故意不請大夫來替她治病,反而到她病榻前嘲弄她一番,到時她的顏麵往哪兒放?與其這樣,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宇兒,我沒事,躺一躺就好了,別去麻煩人家。”


    但宇兒不聽,宇兒有時候很有自己的主張,誰的話也不聽。他皺起眉,“你這樣子再怎麽躺也不會好,一定要看大夫。儀兒,好好照顧月姨,別讓她離開屋子,知道嗎?”


    儀兒點點頭,稚嫩的應了一聲。


    宇兒馬上轉身,不給莊月屏出聲阻止的機會,便奔出房門。


    “宇兒!”莊月屏驚慌的呼叫,但宇兒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心裏的不安迅速的堆積,她努力掙紮著要爬起來。她不要嚴令風看到她的病容,不要她的憔悴盡入他的眼底,不要聽他的嘲諷打擊她逐漸變得脆弱的心靈。


    她起身想逃,但儀兒卻不讓她下床。


    “不行!哥哥說不能讓月姨出屋子一步。”儀兒跳上床死命的壓著莊月屏。


    要是平常,一個小女孩如何能壓得住一個大人?但如今莊月屏身染風寒,以致全身乏力,竟然連推開一個小孩子的力量都沒有。


    “儀兒,乖,聽月姨的話,讓我起來好不好?”


    儀兒認真的搖頭,“不行,哥哥的話不能不聽。”


    嚴令風在書房裏審閱著各地送過來的公文,這時候他最不喜歡有人來打擾,他需要一個幽靜的環境來讓他清楚的思考。


    堡裏的人已經對這禁令習以為常,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否則絕對不敢貿然來打擾他。也因為堡裏的人都有這項共識,嚴令風已經很久沒派人在門口守著。


    沒想到,今天卻來了一個小小的不速之客,門“砰”一聲被推開。


    嚴令風震怒的抬起頭,看到一個小男孩昂首推門進來。雖然認出他是莊月屏養的小孤兒,但誰能保證他不是刺客?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闖進來?”他厲聲喝斥。


    宇兒並不怕,他沉穩的走向嚴令風,“堡主,你救救月姨吧!她病得很重,再不看大夫,恐怕會很危險。”


    他不由自主的心猛跳了一下,但他馬上厭惡的把那股焦心壓下,強迫自己回想許多年以前,他娘也是來不及看大夫……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應該闖進來,你知道你犯了什麽錯嗎?”他的聲調依然不變。


    “那堡主又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嗎?”


    嚴令風揚起眉,驚訝於小男孩的膽識。“哦?我犯了什麽錯?”


    “心胸狹窄。”


    他的怒氣瞬間被引爆,他拍桌而立,“大膽!你以為你在跟誰講話?”


    “我也不知道,是賢君李世民,還是昏君隋煬帝?”宇兒的語氣中有著明顯的挑釁與嘲諷。


    如果他因此而生氣,那他就是愚昧自大的隋煬帝,也印證了小男孩對他的批評。


    聰明!嚴令風對他佩服在心頭,如果這小男孩是他的兒子,那將會是他的驕傲;隻可惜,他並不想生育任何子嗣來繼承這該死的雷風堡。


    “果然好膽識,說吧!我心胸狹窄在哪裏?”他又坐回椅子上,悠然的看著眼前的小男孩。


    “首先,你念念不忘以前的事:其次,你跟個什麽都不懂的女孩鬥氣到現在,其三,則是你刻意忽略自己的妻子。”


    嚴令風拍拍手,“說的好極了!”可不是嗎?


    他當然知道當時莊月屏的年紀小,不論他大哥、二哥說什麽,她就做什麽,根本不清楚自己做的是對或錯。但就因此要他忘了舊恨嗎?不!他辦不到,他忘不了他娘受折磨的景象,也忘不了她揮著細細的皮鞭打在他背上……


    然後,她長大了,她的家毀了,不得已前來投奔,卻依然受盡了家裏父兄的寵愛;但她還是鄙夷他,還是不給他好臉色看。要不是大哥、二哥因意外身亡,他順理成章成了雷風堡的繼承人,莊月屏根本不會正眼瞧他,也不會嫁給他……這般勢利的女人,有什麽好原諒的?


    “我確實是心胸狹窄,那又如何?”兩手一攤,他俯身向前,“回去告訴你的月姨,想想以前她對別人所做的事,如今是不是都一一報應到自己的身上?”


    宇兒變了臉色,“你不在乎月姨病死嗎?”


    他微笑,刻意壓抑住複雜的心情。他想讓她病死?當然不,那不是他期望的。


    “你真的不請大夫來救她?”


    他的微笑沒變,他並不相信一場病會這麽快就了結那個驕傲女人的性命。她很強韌,她的家人都死了,但她還活著不是嗎?與她一起長大的大哥、二哥死了,她不也還活著嗎?最疼她的他爹死了,她還是活得好好的啊!


    像命這麽韌的女人,區區一場小病怎麽奪得走她的命?


    “你不救她,我來‘救’!隻是希望你到時候別後悔。”宇兒氣呼呼的轉身離開。


    嚴令風也不再說什麽,隻是望著他的背影,恍惚之間,他彷佛在那名小男孩身上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不也是氣憤的決定要自己營救親娘的性命嗎?


    如今,立場轉換,那小男孩成了當年的他,莊月屏就如同當年他的親娘,而他就如同當年的……莊月屏和他的大哥、二哥一樣。他悚然一驚,小男孩的話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腦海裏回響——心胸狹窄……心胸狹窄……心胸狹窄……


    當年他恨莊月屏,多年以後,會不會變成這個小男孩恨他,亟欲想對他報複?


    他搖搖頭,發覺自己想多了。


    但他又不得不想,他不想當壞人,不想當以前的莊月屏,不想作不義的丈夫……她真的病了?她病得嚴重嗎?


    擔憂不知不覺地彌漫了整個心壑,他再也沒有心思去想公事。


    但是,去探望她?自尊不允許他這麽做。她曾經如此的輕視他,嘲笑他是雜種,她沒有資格得到他的關心……


    但是如果她病勢愈發嚴重,甚至生命垂危又怎麽辦?


    他的心沒來由的絞痛起來,他不想她死,如果這世上沒有她,將會遜色幾分,再也沒有人供他恨、讓他嘲諷、讓他記得他無奈的身世,及這不該延續的雷風堡。


    沒錯,她不能死,現在還不是她死的時候。她的債未還,他怎能讓她就此痛快的死去?


    他沉穩的站起,信步走出門外,大聲呼喊貼身的忠仆,“阿順,過來!”


    冰冷的戰栗終於停止,緊接而來的卻是炙熱的焚燒,熱從體內向四肢百骸蔓延,讓她全身冒出熱汗,濕透了衣服及被褥。


    熱彷佛從屋子四處向她侵襲,蒸燒著她的肌膚,從她的鼻息間侵入,燒痛了她的喉、她的胸,她一聲接一聲的申吟著,“好熱……好熱……”


    她無法控製自己,理智已然棄她而去,她掙紮著要脫去全身的衣服,好圖個涼快,“讓開……我要脫衣服……”


    儀兒哭泣著死命地拉住她。


    “月姨,你不要脫衣服,你不是說過人沒穿衣服就是要死了、要埋進土裏了,我不要你死,你千萬不要脫光光呀!”


    但失去理智的莊月屏力氣卻不小,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怎麽阻止得了她?沒多久她就把儀兒推落床底,並且用力撕扯著自己的衣裳,眼看就要露出雪白的酥胸


    “月姨,不要呀!”宇兒突然衝了進來,隨手抓起被踢到地上的被子,趕緊圍住莊月屏的上半身。“月姨,忍住啊!”


    但泄漏的春光已經無可避免的讓隨後進來的俊俏少年看到,“哇!好棒的身材呀!”


    宇兒回頭一瞪,“你不是自稱是天下第一的大夫,你不會想想辦法嗎?”


    俊俏少年笑著搖頭,“別緊張,這位夫人隻是熱昏頭了,且讓我來給她一個涼快。”他悠閑的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取出一隻銀針,“當!”地彈了一下,帶著一臉惡作劇的笑容慢慢逼進莊月屏。


    宇兒受不了的低喊:“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玩?!”


    “好熱、好熱,你們……都走開。”發狂的莊月屏再一個使力,這次連宇兒也被推開,半敞的衣襟立刻讓春光若隱若現。


    俊俏少年看呆了,喃喃自語道:“怎麽辦?我對瘋女人最沒轍了。”


    眼看莊月屏又要開始撕扯身上的衣服……


    “你們在做什麽?”一陣怒吼讓眾人紛紛回頭,隻見怒氣騰騰的嚴令風大步走了進來。“全部把眼睛閉上,誰都不許看!”


    所有的人都不敢抗命,乖乖的閉上眼睛,包括那位自稱是大夫的俊俏少年。


    “好熱……”莊月屏又在撕扯著衣裳,那低啞的申吟,重重的震撼著嚴令風。看著她的痛苦,他卻感受不到一絲報複的痛快,有的隻是心疼,但他心知肚明,他不該這樣的。


    他走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忍著點。”


    他隻能這麽說,看著她迷亂的雙眼,焦距無法集中,讓他沒來由的煩亂,他不喜歡她的視而不見,“莊月屏,睜開你的眼睛看一看,你認得我是誰嗎?”


    莊月屏的回應隻是掙紮著要脫出他的鉗製,“好熱……放開我……放開我……”


    那俊俏少年再也忍不住,“大爺,你叫得再大聲也是沒用的,這位夫人已經失去了理智,再不醫治,恐怕腦子就會燒壞了。”


    然後……就此瘋瘋癲癲了嗎?嚴令風陡然一驚,更加用力的握住莊月屏的手,銳利的鷹眼瞥向那位俊俏少年,“你是誰?”


    俊俏少年用謙卑的態度介紹自己的身分,“我隻是一個流浪四方的大夫。”


    宇兒忍不住閉著眼補充,“他說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名醫。”


    嚴令風又看了那名俊俏少年一眼,對這麽年輕又自誇的少年他並沒什麽信心,可是他沒有選擇。他根本沒料到莊月屏會病得這麽厲害,比當年他娘的情形更嚴重。


    原本他隻是想悄悄的來看看情況,如果她隻是普通的風寒,就讓那對小孤兒自行照料;如果情況比想像中嚴重些,他就讓好心親切的“阿順”來探訪後,“私自”掏腰包請大夫醫治。但他沒想到莊月屏病成這樣,瘋狂的撕扯自己的衣服,讓雪白的同體暴露在其他男人麵前,讓他再也忍不住現身阻止。


    但他不是大夫,沒辦法為她做些什麽。


    “好,既然你是大夫,你就過來醫治她,如果她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就要有陪葬的打算。”


    俊俏少年吐了吐舌頭,“那我不醫了。”說完,他仍是閉著眼睛,轉身就要離去。


    “見死不救,你不是個好大夫既然如此,更沒有留你在世上的必要。”


    聰明的少年停住腳步,“但我閉著眼睛,怎麽幫你的夫人醫病?”


    嚴令風看著懷裏扭動不停的莊月屏,她身上的衣服已經無法蔽體,於是他空出一手,解下身上的長袍,紮實的包住她的身體,“好了,你過來看看她吧!”


    莊月屏哪容得衣衫加身?她掙紮的動作更加激烈,“放開我……放開我……”


    “還不快點!”嚴令風厲聲催促著。


    “好好好,這就來了。”俊俏少年睜開眼睛轉過身來,提著銀針從容的走近,迅速將它紮進莊月屏的脖子。


    莊月屏兩眼一翻,全身僵直,就這麽昏倒在嚴令風的懷裏。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嚴令風的臉色倏地慘白,全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間全部凍結。


    “這位大爺,你還好吧?”俊俏少年擔心的詢問,不明白他怎麽會嚇成這樣?他隻不過是讓他的夫人暫時昏睡一下而已。


    嚴令風不信地低喃,“你殺了她?你竟然殺了她!”抬起頭來,他的眼裏迸出殺機,“誰讓你殺了她的?她的命是我的,要殺也該由我來,你給我賠上你的狗命來!”


    俊俏少年踉蹌的後退,慘白著臉色顫抖的呼喊:“冤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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