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吧,曼波!”


    馬波嘴裏吐著白氣,腳下厚厚的積雪被踩得嘎吱作響。一片雪花掛在他臉頰邊的頭發上,慢慢融化,變成透亮帶粉的水珠。馬波努力想跑,但怎麽跑,似乎都隻在原地踏步,根本無法追上姐姐!


    姐姐離開時那個雪天的場景,總是反複在馬波的夢境中出現。無論馬波如何努力去忘記,漫天飄散的紅色大雪還是在夢裏紛紛落落地下了整整九年。每場都一樣寒冷刺骨。


    九年後。高速路沿線,瓦肯鎮。


    送餐員把自行車靠在門邊磚牆上,解開保溫包,伸手按響門鈴,低頭等著。門從裏麵被拉開一條小縫兒,開門的婦人遲疑幾秒後才終於打開。這樣的開門方式在如今這個人人自危的時期很平常。


    最近兩三年間,高速路沿線每個城市都傳播著或真或假的恐怖傳聞。傳聞的主角是渾身發白,五官淡化,隻剩下漆黑大眼睛的異化人類——他們被叫作螻蟻人。雖然鮮有人真正見過這種人,其傳聞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懸。據說一些家庭裏失蹤了很多年的親人會突然在某處再次出現。他或者她,全身雪白,害怕陽光,在陽光下隻消幾天就會死亡。有人說螻蟻人是一種病,那慘白恐怖的外表是內部髒器衰竭所致,也有人說螻蟻人無害,跟渾身文身的鬼麵人一樣,隻是個未知的少數族群。這些傳聞都沒有確鑿證據,但人們執著地相信,正常人變成了螻蟻人,最多隻能活三年。


    “您好。餐到了。”馬波抬起頭,露出帽簷下的眼睛與婦人對視。


    “哦……”婦人愣住了。她不是第一次點外賣,但沒有哪次需要這麽大的勇氣才能把餐盒接過來。不尋常的送餐員並不是螻蟻人,但也足夠令婦人感覺不舒服了。她以前可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眼前這個消瘦的男孩兒穿著件已經洗得很舊的襯衣,領口上還係著條破舊的狗項圈,上麵刻著根骨頭,劣質的皮革早已磨光。他的褲子更離譜。粗布工裝長褲的兩隻褲腳和一雙帆布鞋被粗陋的針線縫在一起。除了那頂印有快餐公司商標的帽子,這男孩兒身上的衣著沒有一件符合常理!


    但所有這些古怪的衣著與他那恐怖的眼睛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麽!婦人咽了口唾沫,仁慈地想,如果沒有那雙眼睛,這男孩子的臉還是將就可以看的。可那雙血紅棕色的眼睛實在讓人難以忽略。虹膜和瞳孔紅紅的無法區分,誰也別想從這雙眼睛裏看出什麽。他的嘴唇薄而緊閉,鼻子也顯得過於挺拔,看起來多少有些頑固。他的長相已經難以簡單地用“美醜”二字去形容!


    “還好,不是螻蟻人。”婦人自言自語地嘟囔。


    和高速路沿線所有城邦的居民一樣,瓦肯鎮的人們也極度冷漠。她隻要取過餐盒,付清錢,和門口這個男孩兒就毫無關係了。不要與陌生人產生任何關聯,正是時下每個市民所追求的目標。


    “祝您用餐…”送餐員話沒說完,麵前的房門就關上了。


    “…愉快。”剛到瓦肯鎮三天的送餐員馬波,對著緊閉的房門說。


    有什麽奇怪?馬波心想,他眼裏的世界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淺紅,深紅,棕紅,黑色,可是這又如何?


    馬波飛快地騎著單車,同時在心裏飛速地計算著存款和還需要留在瓦肯鎮的日子。瓦肯鎮是城際高速路的必經之地。他一路打工賺旅費到了這裏,服務生、清潔員、廚師助理,幾乎什麽工作他都幹過,但最喜歡的還是送餐員和快遞員的工作。這些工作可以在街區之間飛快穿行,停下喝水時還能看看街邊來回走動的人,有時甚至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他們,那些並不算友善的陌生人,隻要存在,就可以給馬波帶來些許溫暖。而這不易察覺的溫暖感,哪怕是一絲一毫,都如此重要!


    “陌生總比沒有好,街上沒人才可怕。”馬波這麽想。


    瓦肯鎮快餐公司的工作簡單而重複。每天一大早,從送餐點領取餐盒和地址後,送餐員們就開始了一天的派送。這幾天,馬波不到中午就派送完了所有訂單,下午還可以回公司再領一份餐盒和地址。他剛幹幾天而已,整個公司就炸開了鍋。其他送餐員開始對他刻意冷淡,排擠,甚至還有幾個人常在他身後湊在一起小聲議論。馬波完全明白這是因為什麽,但他的目的隻是賺錢,上城際高速路繼續旅行,管不了那麽多。馬波才不在乎別人怎麽看自己。他像是喧鬧都市裏一棟無人問津的高樓,寂寞而傲氣地矗立著。他隻要求人們繼續無視他的存在,互不幹擾,而這並不容易。


    今天中午回到公司,馬波沒再領到餐盒。經理把他請進辦公室。肥胖謝頂的中年經理,用長年堆積的脂肪油膩膩地表達著對快餐業的忠誠。每天身體力行地吃著本公司出產的垃圾食物,他終於禿頭大肚子地坐穩了經理的椅子。


    與馬波的談話沒有直接進入正題,而是從閑話家常開始。


    “很多客人叫你血眼,這眼睛……”經理其實也不願多看那雙眼睛,隻瞟了一眼就連忙移開視線。


    這是難言之事的前奏。馬波已經大概猜到經理想說什麽,便幹脆自己把話題引過去。


    “打架弄的,有次傷到了眼睛,傷好了之後就這樣了。您怎麽知道客人們叫我什麽?”


    “哦,你來也有幾天了。論理你這樣的臨時工我們不該管太多,每天按時送餐,結算工錢就可以。”經理深深歎了口氣,“唉!不過,剛才有個客人來電話,他說血眼隻用其他送餐員一半的時間就把餐送到了。這幾天我們接到不少這樣的電話。送得快本來是好事,但是……我們畢竟是服務業。客人對我們公司的服務提出了質疑,問以前怎麽就要兩倍的時間才能送到,其他送餐員日子就不好過了!很多人被客人抱怨送得太慢。我知道你在這小鎮待幾天就要上城際高速路,可你個人的送餐速度如果變成顧客心裏的服務標準那就麻煩了,客人不好伺候啊!你走了,其他人送得又沒那麽快,客人一定會覺得服務質量下降。年輕人,比別人快一點兒是好事,快太多就不是好事了。你怎麽也沒跟其他送餐員通通氣,商量好時間?”


    這番話已經很清楚。馬波把送餐員的帽子摘下來,規規矩矩地折好放到經理辦公桌上。


    經理又歎了口氣:“唉!去結算今天的工資……”


    最後的話還沒說完,經理辦公室外傳來吵嚷聲。


    “給多少錢都不送!誰不知道他是怪物?連他住的房間都鬼影幢幢,發出奇怪的聲音!見到他就不是什麽吉利事兒。比起來,我寧願給螻蟻人送餐!”


    一名送餐員憤怒地嚷嚷著拒絕工作的理由。他對麵,胖胖的女配餐員滿臉委屈地與好幾個送餐員輪番爭吵、解釋。圍過來看熱鬧的工作人員越來越多,議論紛紛。


    “反正挺可怕的,沒人見過他真麵目。”


    “誰會去?麻袋人的訂單!”


    “現在怪人太多了。我反正不去,太不安全了。”


    “他還吃飯?”


    “我這輩子都不想看到那玩意兒!”


    “聽說那家夥幾乎不出門。唉,你說他會不會是那種渾身白化、大黑眼睛的螻蟻人?”


    “不可能!螻蟻人活不過三年。麻袋人在鎮上已經好幾年了。”


    女配餐員滿臉愁容,“可這也是訂單啊!麻袋人定做這麵包花了不少錢,總要有人……”


    萬分為難之際,她猛然發現了跟在經理身後的馬波。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她扯著脖子大喊:“血眼,血眼,你送吧!正好送到你住的那家汽車旅館!”


    人群靜了一息,“唉,這就對路了!也就他能送,都是怪物。”有人小聲嘀咕。


    瓦肯鎮的居民們跟高速路沿線所有城邦的人們一樣,具有極強的“排異性”。雖然緊鄰城際高速路的地理位置帶來了大量的旅客和各類賺錢機會,但小鎮從根子上並不歡迎外來人。為了防止外地人在這兒落戶留居,鎮上已經很久沒建新房屋了。電話訂餐和其他各種電話服務也在這幾年興盛起來。白天的瓦肯鎮除了馬波這樣跑來跑去的送貨員,就是各地趕過來準備上高速路的旅人,而真正的瓦肯人卻足不出戶。時間長了,街麵完全被外來人占據,瓦肯本地居民就像隱身了一樣“看不見地生活著”。也難怪,那些外來人員的確魚龍混雜,甚至有流竄犯。馬波住的就是那種滿是外來人的汽車旅館,快遞員一般都不願意去。


    送一趟倒無所謂,反正自己正好住在那兒,但馬波拿不準已經被辭退的自己是否還能繼續工作。


    “巨大的麵包早就涼了,沒人敢去!這還是定做的,不少錢呢。”


    女配餐員向經理使了個眼色求援。她手指著的果然是塊驚世駭俗的大麵包——足有沙發坐墊那麽大那麽厚!


    “是啊,真大!”經理麵向馬波說了這句毫無態度的話。他也為難,剛開除的員工,現在又要用。這是算開除了還是沒開除?


    馬波再次領會了經理的意思,又主動把該說的話說了出來:“我送。反正順路。”


    “既然這樣,那……那你就順路帶回去吧!送餐費就當做你的離職補貼。這是……這是最後一個訂單。定製麵包,給麻袋人的對吧?”


    經理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女配餐員說的,看都沒看馬波。


    是的,這單馬波去送再合適不過。作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他帶著古怪的巨型麵包徹底走出了經理的視線。


    沒用多久,他就回到了臨時租住的地方——一個條件很差的汽車旅館。


    相比小鎮其他地方的死氣沉沉,這裏可算是喧鬧異常。魚龍混雜的各路旅人都在長途旅行中來這裏歇腳。許多緊鄰高速路的廉價民房順應時需改成了這種便宜的汽車旅館。馬波住的這家是一長排三層樓的全木質房子,二樓以上是客房,一樓有個很寬敞的大廳。入口處是接待櫃台,旅館管理員常年在裏麵,除了收取費用外,也兼賣些紙牌報紙這樣的東西。大廳中間隔出來一塊,擺上些木質的長條桌和椅子,供房客吸煙休息。有一道門還可以從這裏通向院子。大廳盡頭右手邊,有一個可以自己生火做飯的廚房——為了壓縮經營成本,這兒沒有廚師。


    馬波按訂餐單找到二樓的所謂“怪物的房間”。他敲了敲門,靜靜等了一會兒,沒人應答。


    “我勸你別跟那樣的人扯上關係!”


    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從通往三樓的樓梯上飄下來。


    “哪樣的人?”


    馬波尋聲看樓梯上說話的人。他身材魁梧,模樣像是尊破損的大理石鬼怪像:鼻梁有被打斷過的傷痕,脖子粗短,胸膛寬闊而結實,生就兩條善於鬥毆的長手臂。這家夥走路的時候微微有些羅圈腿。他從樓梯上踱下來,嘴裏叼著半根味道很嗆的卷煙。


    他走近,看著馬波的眼睛冷笑了一聲,把嘴裏的煙卷連著一口濃痰一起啐到馬波腳邊。


    “我說的是,住在這門裏的怪物!”


    他跟這鎮上的人不一樣!他敢直視馬波那雙令一般人避之不及的眼睛。馬波也盯著他。如同兩隻在曠野裏相遇的野獸,這樣的對視比言語更能了解對方。


    要說馬波的眼睛特殊,這個家夥的眼睛也並不尋常。並非顏色,並非形狀大小,而是眼神裏所傳達出的卑鄙和惡意。他小而淺的瞳孔裏藏著深深的一點黑光。如果非要用語言來形容那種光,也許就是“凶殘”二字。這雙凶殘的眼睛裏不帶一絲畏懼。他跟馬波一樣,有足夠在城際高速路上獨自旅行的膽子。就連馬波,因這露著凶光的眼睛,也不禁豎起汗毛。


    大漢率先結束對視,吐了口唾沫,把肮髒的手伸進緊繃在身上的短袖上衣裏,搔搔後背的癢,腳步沉重地繼續踱下樓梯。與馬波擦身而過時,馬波發現他右臂上有一條不太清楚的蛇形瘢痕,很像沒洗幹淨的文身。大漢離開很久之後,那間屋子仍沒人應門,馬波隻能回到大廳去找管理員。


    管理員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最喜歡跟房客們八卦汽車旅館內發生的各種事情。


    為了跟比自己高一頭多的馬波說話,他用力撐著木質的櫃台,把身體抬高,湊向馬波的耳朵。這樣其實並不能阻止別人聽見他的聲音,隻是管理員覺得,這姿勢能讓嘴裏說出來的事情更富神秘感。因為經常需要做這個動作,他短小的雙臂甚至鍛煉出了肌肉群。他能在櫃台上支撐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


    “那間屋裏的確住了一個,一個……怎麽跟你說呢……根本不知道是男是女!是個長租戶。要不是他肯付五倍房租的高價,真不願意把房間包租給他。不踏實!”


    “怎麽會不知道男女?”


    “你看見就知道了!”管理員甩了一個最詭秘的眼神給馬波,“都叫他麻袋人。自這怪物住進來,房間就開始鬧鬼,周邊的房間都不敢住人!有怪聲音……”


    說到這裏,管理員像鞍馬運動員一樣調整了一下撐在櫃台上的雙臂,老舊的木板台麵被他的力道弄得咯咯作響,但這些絲毫沒影響管理員的興致,“他平常極少露麵,進出屋子也沒響動。可我夜裏貼著他的房門聽過。乍聽隻是稀鬆平常的談話聲,但是嬌滴滴的小女孩兒跟人撒嬌的聲音,突然就能變成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有時一個晚上會詭異地交替出現十種以上的聲音。我起先以為肯定有電視機或者收音機這樣的東西,但仔細一想也不對。沒有配樂,沒有別的雜音,每次都是一個人在講話的電視節目似乎是沒有的,完全不播放音樂的電台節目也是沒有的!各種談話的聲音變換著,而且聽不到對談,永遠隻是一個聲音在說話!有時候是男,有時候是女,有時候是個結巴,有時候甚至是喝醉的人。相比之下,女人的聲音比男人的出現概率高,時而成熟,時而性感,間或還帶各種口音。那間屋子簡直就是個走馬燈的電話亭!這都不算什麽,還有……啊!”


    哢嚓一聲!老舊的木質櫃台終於承受不住管理員身體的重量,徹底碎裂。管理員摔在一堆舊木片裏哎喲叫疼,暗自後悔剛才關子賣得太長了些。


    管理員和舊桌麵的爛攤子自有人處理,從接待櫃台上抓起一根短鉛筆,馬波快步返回麻袋人的客房門口,將快餐單按在門上,在背麵草草寫了幾個字,再用口香糖把它粘在門上——“請到院子裏來拿麵包。謝謝。”


    汽車旅館雖然簡陋,卻有個草坪小院兒。院子草地邊的泥土地裏擺著幾張沒有靠背的長凳。住客們不喜歡呆在黑乎乎的房子,白天一般都在這裏曬太陽。時值冬天,隻有正午的陽光才能給旅行的人們帶來短暫的溫暖。小院裏幹燥柔軟的枯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髒兮兮的大塊兒頭,其中就有馬波遇到過的家夥。他們是成幫結夥在城際高速路上運送汽油的卡車司機。在這個什麽都依靠高速路的時代,汽油價格堪比黃金。卡車司機本來就是份報酬很好的工作,能運輸汽油更提升了一分社會地位。他們自傲跋扈,不愛洗澡,倒對曬太陽情有獨鍾,褐色油亮的皮膚在他們看來是男性氣質的重要標誌。這幾天,隻要一到中午,卡車司機們便像一群鱷魚般躺在小院草地或長凳上任由太陽烘烤。臭汗淋漓的他們霸占了狹小院子裏僅有的一小片陽光。


    馬波買了份報紙,坐到最靠邊的一張木長凳上。這張木凳隻有半張凳子能勉強灑到一點點兒陽光。馬波把巨大麵包放在身邊,讀起了報紙,為了攢夠能上城際高速路繼續旅行的錢,他必須再找份零工。剛翻開報紙,他的注意力就被一則驚人新聞吸引住了。


    水槽驚現無名白屍,疑似傳說中的螻蟻人屍體


    昨日,高速路沿線臨近新城的某小鎮。一位農婦給牛喂水時,發現水槽內浮出來曆不明的恐怖屍體。這是迄今以來,高速路沿線發現的第三具白化屍體,通體無毛發。第一具於一個月前在新城下城後街發現,第二具於數日前屠城修複汙水管道時被修複隊發現。突然出現的三具恐怖屍體目前仍然無法鑒定身份。


    屍體是人形,但又似非正常人類,引起了附近居民的恐慌。是否有傳染病擴散,現在還不得而知。


    馬波剛要翻看下麵的內容,照在報紙上的陽光被一個形狀奇怪的東西擋住了,氣球般的碩大橢圓陰影越變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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