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祉雙眉緊擰,之前那種不可言說的感覺再次湧上來,排山倒海般,撕扯得他五髒六腑生疼。他猛地抓緊扶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隱約有木屑從指間簌簌抖落。


    阮攸寧?嗬,你好,很好……


    千鈞一發之際,緊閉的大門忽然被踹開,兩個守門的侍衛「哎呦哎呦」倒在木門板上打滾。


    光線斜切在地,將屋內分割出涇渭分明的明暗界線,蘇硯踩著亮光朝阮攸寧走來,袍上繚綾隨步子翩然開闔,那襲白衣也便有了流動的光。


    他一把奪下阮攸寧手中的碗,當著蘇祉的麵,傾倒在地。藥汁劃出一道黑黢黢的楚漢河界,將他二人與蘇祉分在兩邊。


    阮攸寧發了一會兒怔,麵前就已罩下一高挑身影,阻斷蘇祉睨來的陰毒視線,將她好好地護在身後。清苦又熟悉的藥香盈來,仿佛一隻大手,溫柔地安撫她狂跳不止的心。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明明危險還在,卻一點兒也不慌了。


    方才,她在賭。


    賭蘇祉目今還不敢把阮家如何,隻是在虛張聲勢,誆騙她投誠。


    就算他真敢,她也做好了最壞打算。倘若自己今日真出點事,爹爹便能借此事發作,告到禦前,隻要還未改朝換代,憑宗祠裏的丹書鐵券,定能重挫蘇祉,保阮家日後無憂。


    為了阮家,她願意豁出這條命。可當藥被打翻時,她的眼眶還是濕熱了,無意識地抓住蘇硯的袖角,細細打顫。


    若能活著,誰想去死?


    蘇硯覺察出她的害怕,隔著輕柔的衣料,反手回握她,很快又鬆開。但她的一根柔指,還纏勾著他的手指。蘇硯微微偏頭,見她神色恍惚,心不在焉。他略一遲疑,也便沒抽回手。


    左右這廣袖寬大,沒人會發現,他悄悄地、一點一點勾緊那根纖指,麵上不顯山不露水,眸底慢慢漾起似有若無的笑意。仿佛苦了許久的三歲孩童,忽然得了顆糖,捧在手心,既歡喜,又小心。


    蘇祉見藥沒入她口,心弦鬆緩,重新坐定,語氣卻不鬆,「六弟這是幹嘛?」


    蘇硯笑意和煦,「父皇有急召,特命我來請皇兄過去。」笑容帶上些許玩味,近前一步,壓低聲音,「像是五皇兄在宗正寺出了點小事兒。」


    「哦?」蘇祉眯起眼,仿佛毒蛇嘶嘶吐信,靜靜審視獵物,「何為‘小事兒’?」


    蘇硯站得筆直,半點不避,「其實本不是小事,有歹人在五皇兄的酒飲中下|毒,但好在衛國公阮大人及時趕到製止,方才躲過此劫,是以這刺殺親王的‘大事’,也就成了‘小事’。」


    蘇祉巋然不動的倨傲神色,破開一絲裂痕,轉瞬又恢複如初。


    雍王竟然得救了?救他的人,還是同為自己砧板上的魚肉的衛國公?這些人到底怎麽辦事的!


    「不過五皇兄他,仿佛嚇得不輕,冒冒失失,說出了好些趣事,父皇聽後,想尋皇兄商討一二。皇命緊急,還請皇兄莫要耽擱。」


    蘇硯好似沒瞧出他麵色難看,躬身一揖,故意將「趣事」二字咬得極重,偏又笑意可掬,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扶手在掌下輕顫,蘇祉卻莫名笑了,笑得矜貴又溫和。


    「父皇?派你來請孤?」


    他的重點,落在「你」字上,態度輕慢至極。


    蘇硯神色如常,含笑反問:「為何讓我來,皇兄當真不知?」


    氣氛緊繃成弦,一觸即發。


    皇家幾個兄弟當中,屬他們倆長得最相似。一個站在光暈正中,恬淡無爭;一個深刻進陰影中,喜怒不辨。好似同樣一人正攬鏡自照,映出人心黑白兩麵。


    無形寒意從他們周身陰惻惻蔓延來,方延林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縮起脖子,退至角落偷覷。


    陛下為何突然召見,還是派鄂王來傳旨,個這中原由,連他都知曉,更何況是太子殿下?


    原以為芷園殘局已經收拾得滴水不漏,再怎麽查也查不到他們頭上,萬萬沒想到還能叫他翻出花來。隻怕,連回京途中的事,也瞞不住了……太子殿下而今雖權傾朝野,但他上頭,終歸還是有個人在的。


    這個鄂王,七年引而不發,一擊就非要掐死他們的七寸,否則便不肯罷休,真狠。


    蘇祉微眯起眼睛,捏著玉扳指來回轉動,因用力,甲蓋慢慢發白。


    「祉兒,你且記住母親的話,旁的幾個兄弟你都可不放在心上,但這六弟,你不可不防!倘若母親哪日出事,定然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力。」


    這是七年前,蘇硯離京後,他伏在母親懷裏,母親對他的殷殷叮囑。他還記得母親當時的模樣,目光茫然落在窗外,語氣透著無力回天的無奈。而後不久,母親就當真離他而去。


    他這六弟,才華過人,一向最得父皇喜愛,有他在,父皇眼裏就再容不下他們其他幾個兄弟。


    論親疏,他們倆一同養在母親膝下。母親待他,與待自己一般無二,甚至那年,他重病在床,太醫都說無力回天,母親也沒放棄他,衣不解帶地照料他飲食,直到他被父皇勒令送出宮。


    所以他實在想不明白,六弟為何要害母親?也不知他明明身在京外,又是怎麽將手伸到宮裏的?但這些都不緊要。


    阮光霽同父皇旁敲側擊地提議「留子去母」,蘇硯又與母親之死脫不開關係,這仇,他遲早要討回來。


    金芒搖曳,他起身往外走,影子跟著不停晃動,一如他此刻的心。行到蘇硯身前時,冷冷剜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身後那片顫抖不已的衣角上,一凝。


    蘇硯不動聲色地挪過去,將這片目光也擋住。蘇祉這才轉目,接上那道充滿敵意的視線,哼笑一聲,大步流星出門去。


    方延林捧起鳥籠,緊隨其後,眼中的一絲不甘轉瞬即逝。


    又過了會,樓下傳來聲響,像是書肆重新開張做買賣。


    阮攸寧緊繃的神經這才鬆開,身子一晃,搖搖欲墜,卻還執意要去尋爹娘他們,腳下沒留神,被裙裾一絆,打了個踉蹌,直直往前栽。


    蘇硯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纖弱身子軟若無骨,抖得厲害,兩片紅潤潤的唇瓣此刻亦毫無血色。


    他的心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揉了下。她可以明豔,可以歡樂,可以同他置氣,可以是任何飛揚跳脫的模樣,但不該是這樣……


    「放心,你爹娘,弟弟還有婢女都無事。」


    阮攸寧睫尖顫了顫,木然轉過頭,定定看他,眼中水霧漣漣,下一刻便有一顆淚落在他手上。


    他仿佛被燙到一般,縮了縮手,遲疑了下,還是抬手去擦她眼角那道濕潤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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