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淺淡色的眼睛裏仿佛含了千言萬語,彌漫著深深淺淺的溫柔和關心,唯獨沒有同情。少年就有些泄氣,垂下頭,也不反抗,抿著唇不說話。羅域就那麽拍著少年的背,過了很久,感受到馥碗沒之前那樣暴躁了,才聲線低啞地開口,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人生經曆,灰暗的明亮的,可不代表它們就會在你的生命裏存在一輩子,影響你一輩子。”羅域鬆開馥碗的手,又耐心地揉開他緊攥的拳頭,一根一根撫平細長的手指,然後帶著那隻瘦骨伶仃的手,一邊自己隨手扯開睡衣,一邊將那隻手貼到自己的腹部。那裏有一道特別深的疤痕,摸起來凹凸不平,似乎是利器切割所致。從疤痕的深度和寬度來看,受傷的人幾乎沒可能活下來。馥碗的手指顫了顫,抿緊唇瓣,猛地抽回手,捏緊了手指。羅域也沒阻止他,隻是扣好扣子,輕聲說:“我二十歲的時候,第一次外出執行特殊任務,隊裏出了叛徒,整支小隊遭遇埋伏,在深山裏苦戰了兩個月,最後,身邊的兄弟都扛不住,死了,我成了俘虜,忍了半個月,拚死把對麵的頭殺了,埋了炸.藥炸死了剩下的人,自己腹部也被切了一刀,身上沒一塊好肉,都能看見內髒了。那天晚上逃出山,一個守林人收留了我。身邊什麽醫療設施都沒有,他以為我會死,給我包紮後,又給了半瓶烈酒。”馥碗聽到這,終於抬起了頭。羅域爽朗一笑,說:“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圓,我喝了酒,喉嚨都是火辣辣的,聽到老頭問我的名字和住址,才想起我快五年沒回家。我跟他說了很多,兄弟的死,兄弟的遺願,唯獨沒說我自己,可是就在那時候,我覺得我能活下來。我答應了兄弟要把他們帶回家鄉,要安頓好他們的家人,就不能食言。”羅域說著,端過床頭櫃上的杯子,摸了下,感覺水沒那麽燙了,才遞給馥碗,說:“人活著總是不容易的,可是有機會,就要活下去,更要好好地活。為了過去辛苦的事情,就放棄變好的可能,不值當。”羅域說話的口吻非常平靜,也看不出多少負麵的情緒,卻正是這樣的鎮定和從容,積極向上的力量,讓人覺得格外安心。馥碗聽懂了男人話裏潛在的意思,臉上淡淡的,似乎在思考。很久,他才移開視線,輕輕地說:“想讓小孩不吃飯,很簡單,先天天喂他吃,吃到撐,吃到全吐完,再繼續塞吃的,暈了弄醒,繼續塞。久了,就算他快餓死,給他吃的,他也不要了。”馥碗冷淡的聲線其實有些清脆,帶著少年獨有的奶氣,卻因為過於平靜,而顯得孤高傲慢,遙不可及。他明明說著極為殘忍的話,卻雲淡風輕。“不睡覺也用一樣的方法,逼他睡,一天24小時,不睡就敲暈,體罰,不用半年,你讓他睡覺,他就覺得惡心。”羅域麵上帶著的笑意,已經悉數消失了,眸色冷沉沉的,有些陰鷙,透不出一絲光。馥碗看過去的時候,就發現,男人原本淺淡的眸色,竟隱隱顯出些許血絲來,手背上青筋暴起,明顯是暴怒的前兆。馥碗突然就覺得不開心了。他不應該說的,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沒必要告訴羅域,讓男人生氣。他被強行喂食喂到吐,喂到再也不想吃飯,本來就是很惡心的體驗,羅域這麽正麵的人,怎麽能讓他知道這些東西?馥碗捏緊了手指,有些後悔,他好不容易遇到羅域這樣仿佛天生就生長在陽光下的人,走到哪都散發著溫暖,何必妥協說出來呢?可讓他安慰,馥碗又沒有這樣的經驗。最後,他隻好皺著眉,悄悄伸出手,扯了一下羅域的衣擺,又扯了一下。那兩下動作很輕,卻讓暴怒的男人醒了過來,如同潮水退卻,迅速壓製了所有的怒意和戾氣,眨眼間,就恢複了以往沉穩冷靜的模樣。可沒等羅域說話,少年就蹙著眉,看著他,有些弱氣地說:“你別生氣。”淡淡的一句話,聽起來居然有些軟。緊接著,馥碗又是一句,這一回倒是惡聲惡氣的,說:“是你自己讓我說的,不要我說了你又不高興,我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很惡心……”“不惡心。”羅域當即打斷了少年的話,他彎下腰,扶住馥碗單薄的肩膀,同少年對視,一字一句地說:“不是馥碗惡心,你沒有任何問題,是他們惡心。”“那你還生氣……”馥碗悶聲悶氣地嘟囔了一句,又覺得自己不夠酷,抿著唇不說話了。羅域心疼得不行,深吸了口氣,溫聲解釋:“我隻是因為,你受了那種苦,覺得難過,這和憐憫沒有任何關係,我擔心你,才會覺得心疼,跟一般的同情完全不一樣。覺得憤怒,是因為那些虐待你的人渣。”而人渣,勢必不得善終。羅域其實早就可以參與那幫人的審訊,卻選擇了延期,目的就是先從馥碗這裏了解。他不願意馥碗出麵當證人,將自己的傷口血淋淋地撕開給眾人看,隻能選擇這樣的方法,來獲得信息,確保作惡者一個不落地受到應有的報應。然而這樣聽著馥碗說出來,他又覺得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疼得窒息。馥碗看著羅域難過的樣子,垂下眼,輕聲說:“又不會死,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所以,不用難過。他說不出後麵的話,壞脾氣一上來,就有些凶了,說:“你坐回去,我要喝水。”羅域深深地凝視著他,頓了頓,抬手安撫地揉了一下馥碗的頭,勾唇溫柔地笑了一下,隨即鬆開手,直起了腰。馥碗看到男人的笑容,鬆了口氣,端起杯子一口氣喝了半杯,連不習慣的甜味都覺得沒那麽奇怪了。這場談話其實並不直接,可對於馥碗而言,已經是最大的坦誠。他盤腿坐在床上,往後退了退,和羅域離得遠了點,才看著男人,說:“你可以回去了。”羅域看了一下表,還有二十三分鍾就到淩晨一點。他說了下時間,又笑著說:“小朋友沒吃飯,我怎麽回去?”馥碗吃飯的時間是淩晨兩點,這會兒還有一個多小時……以前半夜都在爬井,聽聲辯位,時間過得特別快,這會兒馥碗就是想繼續爬井消磨時間,也得先有口井才行。羅域看男孩為難的樣子,無聲勾了勾唇,摸出手機同自己當醫生的朋友發了兩條信息,得到回應後,他才收了手機,問:“你之前說半夜要下井打水,是不是因為,你一直都在晚上訓練?”把夜晚當白天用,那半夜爬井也不是特別難推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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