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與張惜花一前一後走到牛車那兒時,羅香園突然竄出向他跑去,臉上笑得開懷,語氣親昵道:「何生哥,你可回來了,我都等你好久了呢。」


    待瞥見他身後的張惜花,羅香園頓時黑了臉,壓在心口的話突然堵住,怎麽也講不出來,張口幾次依然啞口無聲。


    張惜花明顯感覺到對方態度的變化,且她對自己有很深的敵意。女人天生便有的敏銳,使得張惜花緊張起來,她轉過頭去看丈夫何生。


    何生愣住,爾後才冷淡道:「是你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羅香園等了片刻,見他們夫妻已經把手上的東西整理放到了牛車上,他扶了張惜花上車,自己又幹脆利落的坐上去。


    他們是不是忽略她了?羅香園想,她馬上道:「何生哥,我與何二叔說好了,正巧一道回村子裏呢。」


    此刻牛車前麵的座位三個人坐時,尚留有餘存,可若再加一個人,就顯得很擁擠了。羅香園表示要上車,睜著一雙秋波瀲灩的杏眸渴求的望著何生,何生當然不可能去看她,最後還是何二叔軟了態度,說道:「前麵擠不下呢,香園不若你坐到後麵板車上去?」


    羅香園穿了花團景簇的新裙子,那後麵之前堆積過木炭,很容易弄髒衣裳,再說她也不想可憐的蹲在後麵,便央求道:「二叔,讓我坐前麵吧,擠擠可以坐下的。」


    羅香園被何二叔拉了上車,前麵的位置便很擁擠,何生之前一直麵色如常,此刻微微蹙眉,他輕聲對張惜花道:「靠近我一點。」


    張惜花稍移動了下,整個人瞧著像被丈夫拉入了懷裏,他們那種依偎的姿態,看得羅香園眼裏冒出火苗,情緒瞬間跌入到穀底。


    旁邊有人的眼睛像個針尖似的,恨不能在你身上紮個洞,因何生坐在最右邊,羅香園在左邊,張惜花便處在中間,所以她感覺渾身不自在,半邊身子縮在丈夫身上,偏了頭不去注意身旁的那姑娘。


    一路上連話癆何二叔都不言不語隻管看著前麵的道兒,何生本就言少,此時更是無話可說,沉悶的氛圍令羅香園心裏煩躁異常。


    見如此,羅香園突然發聲道:「何生嫂,聽聞你娘家是上遊陽西村的?」


    魚水河貫穿了整個大良縣,沿途坐落了很多小村莊,以縣城大良鎮為中心,往上統稱為上遊,往下便叫下遊。張惜花的娘家恰好挨著上遊的邊,上遊多山多林,因此耕地自然就少,出行又不方便,所以一有人說起誰是上遊來的,大家很理所當然便想:哦,是那窮山溝裏跑出來的啊?


    羅香園這麽問話,很明顯帶著挑釁之意。


    張惜花點點頭,並不答話。


    羅香園故意噗嗤了一聲,笑道:「我舅家有個表姐便嫁到你們陽西村呢,聽聞剛成親沒兩天家裏便窘迫到無一米粒下鍋,愁得我表姐隻能把頭上的珠釵,手腕上戴的銀鐲子都給賣了當了,才換回糧食撐到秋收。」


    羅香園越說越起勁兒,也不管別人願不願意聽,接著道:「回門那日表姐訴了好一通苦,我那個遠房舅舅舅媽氣的呀,才知道表姐成親那日用的瓢盆碗筷竟也是向左鄰右舍借的,表姐第二天起床一看,好呀,灶房裏剩下都是些破碗破椅破了腿的桌子,還以為家裏來了打家劫舍的歹人……」


    她咯咯的笑了會兒,偷偷斜眼去看張惜花與何生夫妻倆的反應。


    「你說的這個事兒我也聽說過。」何二叔頭也沒回,他想既然出了聲便把自己所知道的講完整:「我聽到跟香園你說的可不一樣呢。據說男方本來已經給了五兩聘禮錢,女方家答應初夏就成婚,可臨到成親的當口,女方家父母臨時要悔婚,說男方給的聘禮不夠,必須再拿五兩銀子才肯把閨女嫁過去。」


    羅香園嘴角歪了一下,趕緊插話道:「我那舅媽說他家的確沒給夠聘禮錢……」


    何二叔打斷她的話道:「香園你別急聽我說完,初時男方當著媒人的麵給了五兩銀子做聘金,便問可要寫單子做證明,女方家說,都已經是一家人弄這些幹啥,沒得傷了彼此的感情,後來女方家便拿這事做筏子,咬死說隻收了聘禮沒收聘金,男方不再給五兩銀子大不了把收到的聘禮全退了,再不肯嫁閨女。男方沒辦法,把屋子裏值錢的家什都賣完湊成了五兩才把媳婦娶回家。」


    「這可是坑蒙拐騙的勾當,黑了心肝的女方一家子喲!下了地獄定要落得個鉤魂拔舌滾油鍋的下場。」何二叔感慨道。


    何二叔最後那一句話語氣很重,很大聲,一時間把羅香園驚嚇得不敢再出聲。


    這件事的確是真實發生過的,張惜花知道更多細節,更多的後續。男方家與張家還有些親緣呢,男方家花了這麽多錢娶來個媳婦,心裏恨的要死,可再恨也得過日子,一家子窮的沒糧下鍋,而新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處晃蕩,不肯老實過日子,新郎氣急摘了她一身飾品賣掉換糧食,新娘每天作死的哭天喊地要跑回娘家,新郎連打帶踹把人打得下不了床,至此之後,新郎便有了打媳婦的毛病,一不順心就動手打。


    新娘原本長得好看,不然男方也不會寧願花五兩銀子求娶,女方家拿喬做態有恃無恐的根源就在這兒,打的主意便是反正你不娶大把人想娶呢,五兩銀子賣虧了,沒個十兩別想娶到我女兒。


    新娘被丈夫毆打時不小心打歪了鼻,變得歪嘴斜臉很是難看。娘家一看,醜成這樣再沒人瞧得上,接回家還浪費糧食,因此對於女婿打女兒的事兒,便睜一眼閉一眼全當沒發生過這事兒。


    張惜花幼時很害怕那個新郎,從他家門口過都要繞個圈兒走,更覺得那新娘很可憐。後來蔡氏把這根源與她說了一通,並語重心長的說過一句話:「人最重要是有一顆安分的心,唯有踏踏實實才能過日子。」


    娘說的話,張惜花當年一知半解,現今倒是明白了。對於那位新娘的遭遇,隻能歎一口氣,她覺得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想法是很正確的,但是結婚後與丈夫彼此珍惜,互相體諒理解,夫妻同心一齊把努力日子過好才是正經。


    想到這兒,張惜花偷偷瞄了一眼丈夫,何生一直盯著外麵,側臉更顯得他人嚴肅,察覺到身邊媳婦在看他,何生轉過頭露出個詢問的眼神,張惜花搖搖頭笑了笑,心裏突然很滿足。


    都說女人有兩次決定人生的時機,第一個投胎貴不貴全憑了天意,嫁個好男人便成了決定女人家今後命運的關鍵。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後會怎麽樣,她隻能看到眼下,把目光所及的一切能做好便做好,她喜歡何生,所以不介意讓丈夫知道自己對他的心意。這些日子以來,張惜花能夠感受到他在變化,他慢慢開始在乎自己。


    這便夠了,生命還有很長的時間呢,不著急眼前的一刻兒,他們可以慢慢來,細水長流、相濡以沫才是張惜花向往的生活。


    何二叔那堪稱打臉的話語,把羅香園反駁得啞口無言,她沉默,是因為很清楚何二叔說的是實話,更因為其中隱射和嘲笑了自己和堂姐兩人退婚的事兒。羅香園並不是沒有一點兒羞恥心的姑娘,在喜歡的男人麵前,她更想保留美好的形象,一時間心裏五味雜品,很不是滋味兒。


    回程的途中又變得安靜起來,牛車慢慢把身後的景色甩得越來越遠,已經達到隔壁楊柳村,很快就能到家了。


    盡管不斷的安撫自己,可羅香園鑽了牛角尖,心裏想不開,非得要刺一刺人,於是突然微笑道:「何生哥,你可知道我這次去探望誰嗎?我看香琴姐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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