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設計完全能窺見宋舟的內心世界。意料之外的,他並沒有那麽西化,反而是逆著城市化向往田園牧歌,懷念一個早已逝去的珠江三角洲,那裏有他的烏托邦,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田可耕兮書可讀,半為農者半為儒”,一片世外桃源。這樣的桃花源多美好啊,宋叔叔卻毫不留情地將這層浪漫的濾鏡戳破。如果停留在過去而不是現代化,他們這樣的農民隻配給士紳階層當長工抬棺材,別說出國,能識字都是奢望。“我就應該送他去種地。”宋叔叔再度強調,非常讚同林淮在台上說的一些話,覺得自己兒子就是日子過得太舒坦,活在一個生下來就吃得上肉的時代,不需要為物質生活操勞,所以趕時髦似地得了名為抑鬱的時代病。“當代人的抑鬱和時代之間確實有聯係,但宋舟肯定不是趕時髦……”梁真正尋思如何措辭更委婉,宋叔叔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有些賭氣道:“還是你兒子好,懂事又乖巧。”梁真臉上的表情一時有些精彩,給林淮麵子,沒當著宋舟父母的麵損他,跟宋叔叔開玩笑道:“送你要不要?”“猴啊。”宋叔叔倒是認真了。孩子果然都是別家的好,他真心實意覺得自己有個林淮這樣的兒子,肯定比宋舟省心。林淮就這麽輕輕鬆鬆成叔叔阿姨的幹兒子。宋舟就在隔壁的房間,林淮等了會兒,還是想去看看他,房間裏的人接二連三地都跟著他過去,隻有伊斯特還留在原位。薑諾見伊斯特出神發愣,便折了回來,問他怎麽了。伊斯特張著嘴,欲言又止的,茫然不知所措道:“成年人的世界都這樣嗎?”薑諾慢慢坐回到他身邊,柔聲問:“這樣是哪樣?”“就是……”伊斯特想不出精準的表達,說,“一地雞毛。”薑諾把鴨子放桌上,搭在椅背上的手撫摸伊斯特的頭發,安撫這個馬上要成年但又恐懼長大的少年,加了把火現實道:“這或許就是生活的本質吧,不僅一地雞毛,絕大多數人大概率都是一塌糊塗,一敗塗地。”“那、那為什麽還要長大?”伊斯特委屈道,“按你的說法,人根本贏不了這個世界。”“為了不輸給自己吧。”薑諾笑了一下,說,“你在認清生活的本質後還願意長大,麵對它,甚至熱愛它,你就是自己的英雄。”*另一間休息室裏,王墨鏡和louis剛剛離開,留宋舟一個人趴在桌上,林淮緩緩推開門,宋舟聽到聲音後扭頭往門口望了一眼,就又背過身趴下。林淮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找回自己平日裏嘻嘻哈哈的狀態,掏出手機假裝在開直播,吊兒郎當道:“感謝小合鴿鳥子送的魚糧,每次開播你都第一個進直播間,辛苦了辛苦了。”宋舟跟沒聽見似的,死氣沉沉一動不動,林淮就又大著嗓門說:“感謝‘小舟怎麽不開心是不是淮仔欺負你了媽媽幫你打他’送出的貓薄荷。”林淮氣差點沒喘上來,邊走近邊誇張道:“這個id也太長了吧,宋舟你聽見了沒啊,媽媽隻愛你不愛我,誒!感謝‘淮仔小舟什麽時候在一——”他沒能把編造出的id念完就噎氣,因為他坐到了宋舟麵前,宋舟把大半張臉埋在臂膀裏,淚流滿麵。林淮瞬間就慌了,想幫忙擦眼淚,伸出的手又不由自主縮回來,宋舟抽泣著,淚眼婆娑道:“你騙人。”林淮沒能跟上他的思維,隻能先點頭承認下來,宋舟就又說:“你還說會把世界還給我……你騙人,你好壞!”林淮無辜地縮起肩膀,不合時宜地逗宋舟:“我以前都沒發現,‘林淮’和‘好壞’居然押韻……”宋舟才不覺得好笑,哭泣地吼出聲:“你就是個大騙子!”宋舟與其說是在控訴,不如說是在宣泄。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大同世界並不存在。他讀過那麽多書,去過那麽多地方,他的眼界學識足以讓一切象牙塔和烏托邦的假說坍塌,他卻還願意天真地守護那一絲期待。他恨林淮嗎?確實有點。如果沒遇到林淮,他還能躲在一隅角落逃避現實生活中的巨大差距,把這一切怪罪於一種製度,一位領袖,一個觀念,一行主義,而不是正視自己的內心。本質都是孤獨罷了。有些人在物質消費上寄托精神家園,有些人沉溺於社交網絡,而他的載體是宏大理想。歸根結底,都是孤獨——都是一個人煢煢孑立太久後,無處安放寄托的情感和靈魂。“……對不起啊。”林淮為自己當初誇下的海口道歉,宋舟卻越哭越凶,聽得門外的父母揪心,忍不住進屋。見兒子哭得這麽凶猛,宋阿姨瞬時泣不成聲,宋舟不想麵對,又無處可躲,就藏進了林淮的胸膛裏。林淮緊緊抱著他,頭一回做這麽近的肢體接觸,那種久別重逢的似曾相識感又洶湧而來,將他們倆淹沒。宋舟開始說胡話,不想回美國,宋阿姨說好,沒事,他就是不想念大學都沒事,隻要他開開心心。“那我想去拉脫維亞。”宋舟鼻音太重,又悶在林淮胸膛裏,大家夥猜了好幾遍才聽清國家名。林淮就問他原因,宋舟哭得沒那麽起勁了,斷斷續續說,拉脫維亞有很多俄羅斯人,那裏有很多森林,有森林就有熊,一個人要是孤單,就會有熊抱抱他,陪陪他。林淮這回聽清了,哭笑不得,臂膀收緊,貼著宋舟耳朵說:“不用去拉脫維亞,我現在就抱著你。”他真會騙人,跟宋舟說:“你就算睡著了我也能鑽進你夢裏,一直陪著你。”第94章 不僅是宋舟父母,幾乎所有人都在那個休息室裏,哪怕不能幫上忙說上話,也定定站著,給宋舟一個無形的力量。伊斯特還坐在隔壁房間,遲來的薑諾就站在門口,沒進去,林哲和攝像師都在他邊上,鏡頭除了捕捉房間裏的交流,還特意掃了薑諾手裏的鴨子一眼。林哲也覺得薑諾的鴨子有趣,再看看屋內,歎了口氣無奈地笑,萬萬沒想到一個說唱真人秀,最後做成了溫馨家庭劇。選手一個比一個有故事,卻又一個比一個柔軟。那天晚上宋舟還是和父母住一塊兒了,林淮和他同居了近兩個月,突然品嚐到了分離,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隔幾分鍾就往火鍋群裏發“爆哭jpg”,學宴若愚freestyle,在群裏發語音:“你離開後的房間真的很空很大,大到我特別想出聲,特別想說挽留的話……”林淮雖然話多到讓人想將他屏蔽,但那種心情還是能理解的。白天的freestylebattle雖然沒宣布輸贏,但無論從氣勢還是歌詞,晉級的顯然是林淮。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宋舟嘴上說著不想回美國,學位還是要拿的,整理整理心緒,過兩天肯定要飛學校。林淮從海選開始就是坊間傳揚的冠軍“內定”選手,宋舟輸給他,也算雖敗猶榮。但選手們之間的氣氛還是有些微妙,尤其是宴若愚和薑諾。回房間後,薑諾就一副有心事的樣子,但又不說,宴若愚性子急,越猜不到越鬱悶,頂進去後耍脾氣,“啪——”得一聲拍薑諾的臀,故作嫌棄道:“姐姐屁股好窄哦。”……刪減……薑諾全程一聲不吭,隻有幾聲呼吸和呻吟泄露了情緒。宴若愚回憶起薑諾最開始的慌張無措,和現在的配合,不禁懷疑薑諾對疼痛到底是敏感還是喜歡。他都這麽惡劣了,薑諾還是沒有叫停和反抗,前麵居然比他溫柔相待時更有反應。宴若愚覺得疑惑,也感到不安,想和薑諾好好聊聊,畢竟他現在勵誌要做“responsibleman”,而不是“spoiledboy”。他正在打腹稿,尋思如何開口。兩人躺在床上,他從後麵抱住薑諾,薑諾望向床位桌子上的鴨子,突然說:“我們把妹妹送給宋舟吧。”“不行!”宴若愚想都沒想就拒絕,不容置疑道,“這是我們的鴨子!”“你又不照顧……”依舊喪偶式育鴨的薑諾曉之以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鴨子是直腸動物,這些天都是我跟在它屁股後麵擦。”“但這不能成為你把鴨子送人的理由吧。”宴若愚把薑諾緊緊摟住,像是要送的不是鴨子而是懷裏的人,著急道,“宋舟過兩天肯定要回學校,你就算把鴨子給他,他也帶不回美國。”薑諾緘默了片刻,宴若愚以為他被自己說服打消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薑諾卻又弱弱地說:“你別這麽小氣。”“你別這麽大方啊!”宴若愚更急了,懊惱道,“你自私利己點行不行啊,你怎麽總想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