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很喜歡的,雖然總是跟我吐槽市場不行,從業人員素質也不行,但他依舊熱愛這個行業,去當導師也是想做些什麽,哪怕什麽都改變不了,他至少努力過……”邵明音喃喃,注視著那些照片,仿佛那個十九歲的梁真栩栩如生在眼前,一點都沒變。“你們呢?”他隨意翻看照片,問宴若愚和薑諾是否還像剛開始那樣熱愛說唱,薑諾持保留態度地沉默。他剛開始完全是受薑善耳濡目染才去聽hiphop,如果不是真的喜歡,肯定不會一直聽就是十多年,再誤打誤撞成了這個行業裏的一員,真要他好好聊聊對說唱的看法,他絕對能說上個三天三夜。但他並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再加上今天晚上確實有些被灌醉了,他坐在邵明音旁邊的椅子上,趴著,下巴抵在胳膊上,另一隻手從頭翻梁真的照片,看著梁真十多年前坐在跑車車蓋上玩世不恭的耍酷模樣,竟想到了宴若愚小時候的大海報。“……剛開始肯定很喜歡,剛開始、會覺得它什麽都好,很高級,很貴,很酷,很自由,又很自信。”薑諾囈語著,目光落在久遠的照片上,眼眸卻又縹渺隔了一層霧,像是在說音樂,又不止是音樂。“後來聽多了,見識廣了,肯定會從最初的狂熱中慢慢清醒。而一旦沒有剛開始那麽厚的濾鏡,我就發現它雖然模樣標致,但脾氣比一般人都臭,那段時間的熱搜他是常客,昨天在盤山公路上賽車,今天在豪宅裏開趴,明天又買這個奢侈品那個限量……”“這不是我曾經喜歡的hiphop,他變了。”薑諾怒起嘴,認認真真地搖頭,說,“我很早就對他幻滅了。”宴若愚聽出薑諾把他對自己的感受和對音樂的看法混淆了,可又莫名契合,就忐忑不安地問:“然後呢?”“然後啊……然後就釋懷了吧。”薑諾真的有些醉了,臉紅撲撲的,說,“我告訴自己,我不能這麽苛責,他不過是個普通人,肯定有優點也有缺點,最重要的是——”薑諾笑,往後翻相冊,停在滿是演出現場的一頁,赧然又害羞地笑了一下,說,“最重要的是,我依舊喜歡這個文化,忘不了它曾經帶給我的觸動。”薑諾坐直身子,還是沒好意思看宴若愚,感慨道:“我知道他喜歡看擠黑頭的視頻,我就去給他買鴨子,我果然是真的愛他。”宴若愚也跟著笑,眼裏亮晶晶的,不知是情不自禁的淚還是藏著光。邵明音坐在他們倆之間,如同上帝視角目睹了一切,問宴若愚:“那你呢?”你怎麽看待hiphop,hiphop又給你帶來了什麽。“我啊……”宴若愚吸了吸鼻子,目光所及之處,薑諾的眼皮子越來越沉,漸漸閉上,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宴若愚說:“我很膚淺的——”宴若愚說:“能遇到薑諾,就是hiphop帶給我的全部意義。”第97章 八月底,上午十點,溫州龍灣機場送客處,梁真的車停在進站口,下車打開後備箱把宋舟的行李箱拿出來,林淮自然而然地接過,沒讓跟著下車的宋舟拿。宋舟精神頭不太好,他眼皮薄,昨天大哭一場後醒來,雙眼皮的褶皺特別明顯,林淮就不想他累著,那箱子並不重,也不讓宋舟拿。“我在停車場等你。”梁真說完,就上車走了,看起來絕情,其實是為了給他們倆留下充足的時間告別。宋舟有訂機場附近的酒店,但他昨天哭得太脫力,就湊合著跟林淮睡了一晚,宴若愚和薑諾回下榻的酒店,本來說好要來送送宋舟的,但一早上到現在都沒動靜,可能醉的太厲害還在睡吧。林淮拖著的箱子符合規格不需要托運,宋舟去機器上取票後就可以進安檢,他看了下時間,距離飛往北京的航班還有一個半小時起飛,他就排進了安檢隊伍,林淮站在他邊上陪他慢慢挪動,兩人全都一言不發,就要輪到宋舟進安檢口了,林淮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並不平整的信封遞給宋舟,罕見地扭捏道:“你進去後再看。”宋舟頭一回見林淮露出害羞的表情,二話不說就把信封拆開,林淮伸手想阻止也來不及了,怪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隊伍裏,宋舟凝視著信封裏的柳樹枝葉,過了好幾秒後才問:“你什麽意思?”“就要輪到你了。”林淮催促他進安檢,宋舟從隊伍裏退出來,寧可重新排一次,也要聽林淮講清楚。林淮:“……”林淮那叫一個赧然。現在是夏天,這柳樹葉哪兒來的並不重要,而是寓意。宋舟來滬上第一天,他聽了nasa的傳聞在門口立掃把,本來是中二憨逼的舉措,被宋舟看到後還以為自己在歡迎他來,也算是歪打正著了。所以他想在宋舟走的時候正正經經送點什麽。柳通“留”,古人送客折柳贈別,他當初“擁彗迎門”意不在此,今日“鹿城送柳”是真心實意。“你——”林淮看著並不長的安檢隊伍,想勸宋舟進去排隊吧,又說不出口舍不得,見旁邊有家一鳴真鮮奶吧,就問宋舟要不要過去坐會兒。宋舟點頭應允,跟林淮一起進那家店。林淮被收養後就在溫州讀初高中,一鳴這個牌子也算從小喝到大,輕車熟路地給沒吃早飯的宋舟從飯團三明治點到熱牛奶,就怕他在飛機上餓著。然後他們坐下,各自吃手裏的飯團,想說話吧,又不知道該交流些什麽,隻有時間如流沙,一點一點從他們手中溜走。而他們還假裝都是青春的富翁,明明珍惜的人就要離去,還把時間揮霍在虛擬的網絡世界中。林淮什麽都看不進去,正要關手機強行找話題,宋舟的肩膀突然一抖,眼淚又跟斷了線的珍珠似地落下兩顆,林淮連忙抽紙巾幫他擦拭,宋舟深呼吸平複情緒,林淮落眼,看到宋舟微博首頁的時間線裏有一段母親暴打三四歲小女兒的視頻,錄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孩子的父親,他們把大人的情感恩怨撒氣到孩子身上,一個狠心痛打,另一個不製止還用言語刺激:“我看你今天能不能毀了她。”宋舟看到這一幕,心都要碎了,林淮趕忙把他手機屏幕關了,他並沒有像昨天晚上那麽失控,止住眼淚後沉悶而沮喪地問林淮:“這個世界會好起來了嗎?”林淮一時給不出答案,吞了口唾沫,給他看自己微博首頁時間線上的一張照片。如今網絡授課越來越時興,網絡信號的普及卻沒覆蓋農村的全部角落,那張照片裏,一名初中女生坐在村部大院外利用公用wi-fi上網課,頭頂的燈光隻夠照亮她的桌子,而她的父親靜靜蹲在邊上,給予陪伴和保護。“這個世界一定會好起來的。”林淮捧著宋舟擦幹淚的臉,鼓勵道,“你得活著,才能看到。”宋舟吸了吸鼻子,有些逃避地瞥開視線,林淮見他還是喪氣,就給他分享自己視為珍寶的土味沙雕視頻。宋舟原本對這種快餐時代的短視頻略有鄙夷,向來是繞道不樂意看,今天跟林淮一人一個耳機,認認真真聽了幾首喊麥,吐槽之餘又不得不承認,東北喊麥在節奏和韻律上和2000年前後的英國grime的確有相似處。而如果真的要追根溯源,說唱剛開始不就是美國黑人兄弟的喊麥嘛。多少人眼裏隻有八十年代的oldschool,用隻聽boombap來標榜自己懂說唱,而如果他們真的懂,就不會去踩一捧一,而是對各個時期各種風格的音樂都給予尊重。“我覺得喊麥行。”林淮是認真的,紙上談兵布局道,“就看有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整合創新了,喊麥和說唱本質都是草根文化,沒有誰比誰高貴。”宋舟笑,不好評價,退出界麵看林淮自己做的視頻,他會把一些短視頻剪輯到一塊兒再配上歌,主題積極樂觀幽默,這個很好笑,下一個隻會更好笑,其中一個片段裏,一個小女孩在酒席上有板有眼地說祝福的話,祝爺爺“永遠不死”,祝爸爸“好好活著”。宋舟原本還能憋住笑,那小女孩清脆又正經的聲音一出來,他實在沒忍住,笑出聲,眼睫毛上還有沒擦幹的淚花,視線瞥到旁側,林淮也笑著,一直在觀察他。他們就這麽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店鋪裏陷入漫長又短暫的對視,宋舟看了下時間,再不去安檢,他要趕不上飛機了。他也有禮物給林淮。排進隊伍後,他也給林淮一個信封,林淮禮尚往來地當著他的麵打開,裏麵有張蠟筆畫。畫上的少年眉目堅毅清朗,站在聚光燈下揮汗歌唱。台下,密密麻麻的觀眾全都高舉雙手擺出“lzc”的手勢,為他的城市和廠牌歡呼,台上,少年沒拿麥的手直指頭頂的聚光燈,光線源頭有一抹藍。林淮把畫翻到背麵,那一整麵的色調都是沉靜的藍,像天空也像歐洲的海,林淮用白筆在海天交集之處寫——“toreachthesky。”林淮抬頭,宋舟瞬即側過臉,不想和他有視線上的觸碰,就這麽進了安檢門。他一直沒回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隻是莫名想到兩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作舞台上,他提到俄耳甫斯因妻子的呼喚而回頭,從此痛失愛妻的傳說典故,林淮就站在自己身後,吊兒郎當開玩笑說:“你這輩子要是回頭了,你老婆可就沒嘞。”而現在,宋舟聽到林淮又一次在自己身後喊:“宋舟!”宋舟身子一顫。又有淚水洶湧而出,像是要將他洗禮,他聽到林淮不管不顧地大聲喊:“永遠不死,好好活著!”宋舟淚中帶笑,微微側臉,在安檢門內固執地不回頭,卻又完完全全發自內心地期待祝福,跟留在原地的林淮說:“要贏啊!”“……好!”林淮不在意眾人投來的異樣眼光,又重複了遍“好好活著”。他目送宋舟的身影消失在人來人往之中,好像他從未來過,又好像從未離去。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所有的別離也是後會有期。